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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赵凯

    我怀念那另一座老房子——

    其实我现在还是住在原来的旧院落里，只是房子变了：

    从我记事时起，我家就是一座青砖灰瓦、蓝色木窗的房子；房顶上总有一大群鸽子飞翔栖落，灰翅膀和白翅膀像浪花翻涌似的；屋后是小树林，从街门口就看到瓦脊后摇曳的杨柳绿树梢，太阳就从枝杈间升起来；我少年时，雨后常到小树林里采白蘑菇；屋梁上有燕巢，我看见燕子衔泥从窗口飞进来，又看见小雏燕成排张着黄嘴啁啾，唤妈妈喂食儿；门坎下有猫洞，是为了小猫进出的路，养猫就是为了捕鼠，不是当宠物呢。院子里还有狗吠，还有鸡啼，还有猪哼，少小的我也曾剜野菜喂鸡喂猪;

    一座温馨的农家小院。

    家里人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嫂们，我是最小的。

    记得老房子山墙有一道大裂缝了，用白灰水泥堵了，不为坚固，只为御寒；夏天酷热，屋子前后开窗，我在后窗台上午睡，风凉；冬天贼冷，用高粱壳把后窗栅上，挡北风烟雪，可屋子里的水缸也结了厚厚的冰，用草帘给水缸穿上围裙，后来看到异域风情“草裙舞”，我就会想起旧日家里冬天的大水缸，呵。我们孩子会用水瓢砸开缸里的冰,捞冰块吃,嘎嘣嘎嘣像嚼冰糖。

    少小那时，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我没觉得老房子好，也没觉得老房子不好。

　　这老房子看到过我嬉戏的童年，也看到了我病痛的少年，青春期我就病倒在了这老房子里。

　　九五年，洪水淹没了老房子，我们被迫逃难，水退后，我却回不了家门，房子冲倒了；妈妈说：爸爸回到院子里，看到自己亲手盖起的房子变成了废墟，无言落泪了。我这一生里也没有看到过爸爸的泪水，多么艰难的时候，爸爸也不在我们面前掉泪，可是房子倒了，爸爸哭了：这时的爸爸已经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了，他也许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重新把这房子盖起来了，这是英雄暮年的叹息。汽车送我们去浑河那岸的姐姐家，一个多月后，四哥嫂收拾好他们那没被洪水冲垮的房子，把我和二哥接了回来：

　　——老房子倒了，可家还在！

　　父母带二哥和我住在西屋，四哥嫂和孩子住在东屋，中间的叫“外屋”，也就是厨房了；我们这一方乡土房屋都是这样的三间格局。我站在房岗上看到了清理出来的老房子基座：我知道自己无须为住的地方犯愁，亲人总不会让我住露天地的，可我也为自己无力帮助家里只有增加负担而伤感；这时我虽然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但我已经病残八年了。

　　隔了一年，又是春天，家庭研究决定：四哥嫂在老房子原址复起新房子。其实那时四哥嫂也无这样的经济能力，不过是形势所迫的无奈之举。当然，这新房子的产权就归四哥嫂了，不再是爸爸妈妈的了，这是成家另过的大哥和五哥也同意的。然后，四哥嫂和孩子住进新房子，爸爸妈妈带着二哥和我就住在四哥嫂原来的房子里，居住权一直到“老”啊。

　　又是十多年了，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是老房子了，就像青年人也变成中老年人了。这世上没有我的房子，我小时候住的是爸爸妈妈的房子，现在住的是四哥嫂的房子；这世上没有我的房子，可我有亲人的爱，我一直住在家人的心里，永远：三年前父亲辞世了，即便将来妈妈也不在了，四哥嫂也不会抛下我不管，我也会在四哥嫂的房子里住到“走”的时候。这世上没有我自己的房子，但我不会冻着晒着，因为我住在亲人的心里，家里人的爱就是我的屋脊，为我遮风挡雨，再大的洪水也冲不倒的！

　　疾病令我活得痛楚，亲人让我活得温暖。我不需要宽敞明亮的大楼房，我只适合在乡下这低矮而光线不强的屋子里，活得也有安稳的快乐。这屋子不大，但对我来说也不小，能盛下我所有的痛苦和快乐；我的心大得能装下整个世界，可我的心却只能装在这一间老房子里；曝夏，这老房子为我撑起一树荫凉；凛冬，这老房子也总会给予我足够的不让我冻坏的温暖。老房子就是亲人，我想飞出去却又无力离开对它的依赖------

　　在我的白日梦里，远方永远有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在笑着向我招手、等我去找她，可是，我却从没有梦到有一处为我们准备好的茅屋；梦里我也是没有自己的小“家”的；也许，那岁月深处的茅屋是等待我自己亲手去创建的，毕竟、我病得无力自理的身体里、也勉强跳动着一颗男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