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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儿
文章来源:胡庆成新浪博客        访问量:1367        作者:詹必哲        发布:胡庆成        首发时间:2013-11-28 14:26:23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编语:
 

2

依偎在荆河边的孟家林,在孟仙离开之后就不再有孟姓这户人家了,孟仙不知该为此欢欣还是悲戚。孟家的先人孟曲,在四百多年前的明朝中叶的一个秋天来到此地。那时他十一岁,和他的老师从黄河岸的古都洛阳一路逃难到长江边,然后沿着长江支流荆河一直往东走。他们在最后一个集镇买了一条小船,向杳无人迹的河汊湖泊深处划了三天,在河边一片小树林歇下来。小树林在一块方圆不过半里的高地上,一面是潺潺而过的荆河,另三面水草茂盛,绿色的荷叶和红色、白色的莲花环绕,远处是连接天际的湖面。草丛里有各色各样的鸟,野鸭,乌龟,成群的鱼在浅水中游戏。他们认定这就是他们寻找的避难的地方,便在树林边上搭起一个茅草棚,定居下来,给这个地方取了一个名字:孟家林。十年后,一家姓刘的划了一条船从河的上流来,在孟家茅棚边落了户。据传说这户刘姓在荆河上流与长江接口处算是富庶人家,因看不惯众多兄弟在父亲还没死就为家产争斗不休,只要了一条船带了家眷走了。这一家的到来给孟曲做了个伴。隔了一年,刘家把一个女儿嫁给了孟曲,一年之后便生了个儿子。又隔了十年,一户张姓在孟家林落户。张家历来出像狗儿一样的蛮横人物,所以孟家林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张家的先人是被衙门追缉的土匪。半个世纪后来了一家王姓,据王家后人讲他们的祖上是明朝被南下的满清人打散的军队里的一名将军,国将不国,无以为家,就跑到这天高皇帝远的湖区来了。历时四百年,孟家林一直只有孟、刘、张、王这四姓人家。孟仙的祖父说,由于孟曲的父祖辈伤了阴德,所以自孟曲以下要二十代单传。孟家看着刘、张、王三家人丁兴旺子孙繁衍,想尽了办法,但至今十六代,仍是一代一个男丁,应验不爽。

“四祖一辈子娶了十几个老婆,生了一大堆女儿,甚至拿了大女儿去换小老婆,到头来还是一个儿子,”祖父告诉他,拍着大腿狂笑。“你爷爷的爷爷去南边跟英国人做生意,还娶了一个白人女子,皮肤白得像陶瓷,脚比他的还大。结果呢,还是一个儿子!”

最离奇的故事要数八祖了。十六岁左右,他与一帮刘、张、王姓小子打赌输了,就当着他们的面一步一步地走进河里淹死了。他的尸体没有找到,他爸妈只好给他做了一个坟将他的衣服葬在里面。有一天夜里,他妈妈听到坟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过去一看,原来是邻居刘家十五岁的闺女。这傻丫头不知怎么被十六岁的八祖给耍了,怀了身孕。

讲到这一段时,祖父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乖孙子,你也一样,不多不少,就一个儿子!”

孟仙很小的时候曾懵懵懂懂地为孟姓骄傲,觉得别家都是寄居孟家的客户。祖父讲这些稀奇古怪的人物时,孟仙刚进小学,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父母隔三差五地挨批斗,自己受狗儿那帮小孩欺负,自豪感早已被自卑感冲洗得一干二净。他那时恨透了祖父讲故事时那幅满不在乎的样子,讨厌他不停地抽旧报纸卷的土烟,满嘴刺鼻的烟味。孟仙把家里所有不痛快的事都归咎到祖父的身上,所以他不想听祖父乱七八糟地胡侃。但他越是躲,祖父越是爱讲给他听,一手夹着纸烟,另一只手和腿并用把他圈在怀里逃脱不得。

在离开孟家林后的头几年里,孟仙为脱离他祖祖辈辈离不开的村子而由衷地高兴过。祖辈传下的话是孟家必须在孟家林二十代单传后才能向外发展,他算是破了这个禁忌。这对于具反叛性格的他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有时纳闷为什么父亲从未有过异议。他不知道信命的父亲有没有害怕因为他的出走受到惩罚,让一脉单传在他这里中断。事实上,离开孟家林之后这种危险无处不在:在街口被车撞,被妒嫉的情人拿刀捅,被斗败的同学枪杀,在沙漠上被毒蛇咬,在加勒比海游泳时被鲨鱼吃掉,如此这般。更大的危险则蛰伏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数次他觉得走到了人生的尽头,盘算过像八祖那样了断自己。

每每想到这里他会想到自己的女儿,珠儿。她的出生曾让他快意酣畅,他几乎想将孟家的列祖列宗叫到一起,跟他们说:“没辙了吧!中国现在有独生子女政策,孟家二十代单传的鬼话就此歇火!”他想跟父亲说,孟家仙人啦,诅咒啦,不过是跟所有迷信的天神地鬼一样,全是一派胡言。但自从去了美国,他就不敢这么想了。过去十年每次做爱,他脑子里总有一个细小而清晰的声音:“我的儿子来喽!”即便是有严严实实戴着的保险套也无济于事。

孟仙拉着雅雅和陈国爬上村后的河堤。河堤比堤下的房子高出三、四倍,上面光滑的沙土面能容纳两辆车擦身而过,堤坡上长满杂草。站在堤面上,孟家村沿着堤分两排排开的五十余家房子,百余亩农田,以及更南面开阔的莲湖在蓝天下一览无余。堤的另一面是蜿蜒至天际的静静的荆河,几只木船歇在岸边,随着微波轻轻晃动。在大堤与荆河之间是茂密的杨树和柳树织成的防浪林,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树林里爬上跳下抓知了,用弹弓打麻雀。

“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孟仙告诉陈国。“心烦的时候来这里呆一会,坐在堤坡上,看天上的浮云,看远处的炊烟,看着看着心情就好了。”

“这地方是令人心旷神怡,”陈国应和道。

孟仙试着回味这里的什么让他心情舒展,他隐约地觉得看着远处的炊烟和河流的尽头时,他就有了逃离孟家林的愿望,逃到没有狗儿,没有历史的地方,在那里他和别人一样,不象在这里被人在身后贴满了甩不掉的标签。他看了一眼雅雅,差一点要问他是否也跟自己一样有过火热,急切地要逃离家乡的冲动。

“老弟,从这往河对岸看,二十年前可是另外一番景象,”孟仙指着对岸绵延的村子对陈国说。“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时,对岸还没有人家。”

“三峡大坝修好后,长江洪峰不再是个威胁,这长江分洪区也就失去了意义,有些村子就搬来了,”雅雅解释道。

在孟家林建村后四百年里,这一带的环境没有大的变化。孟、刘、张、王四姓靠湖里的野味和野禾为生,与世无争,自在满足。每隔几年,长江涨大水,荆河水淹没了孟家林,与村周围的湖联成一片。孟、刘、张、王四家就住在船上,把船拴在树林里,水退之后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搭起茅棚。大量人口移居到孟家林和周边的湖区还是近五十年的事情。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需要粮食,就从人口稠密的地区移来了很多家庭到湖区,填湖造田,种植水稻,几年的功夫,这片地区就成了中国的粮仓。以后又引进了棉花,甘蔗等其他农作物,这片土地肥沃,种什么长什么。但一九五四年一场大洪水差不多把这片农业基地打退到孟曲刚来时的样子。为保证农业发展,政府在大水退后动员大量人力物力,建成了这个巍峨的大堤。河对岸十多里宽一直到另一条长江支流之间则被划为分洪区,一旦武汉和其他大城市受到超高洪水威胁时就放洪,整个十多里宽,百多里长的地区立即变成一片汪洋。

“分洪时那个兴奋,看着水一点点地把沼泽,芦苇淹下去,水波连天。我的外祖父住在水的那一边,划船去那里要在茫茫无际的水面上走差不多一整天。水浅处用篙子撑,水深处用浆划。

“听起来真叫人羡慕,”陈国笑着说。

孟仙和雅雅告诉陈国大水退后更加好玩。低洼的地方成为水塘,水塘的草丛里有很多鲤鱼,黑鱼,鲫鱼,泥鳅,乌龟等等,连孟仙和雅雅这两个笨小子都能抓到满篓子的鱼。抓鱼的方法既原始又有效:在浑水的草丛间用手慢慢地轻轻地摸,鱼通常不大机灵,手撞上它们也老老实实,所以双手一合就把它们抓住。再干脆点的办法就是把小水塘里的水用盆舀出去, 然后将泥浆里的大鱼小虾一个个地捡起来。

“那时候最麻烦的是处理抓回来的鱼。天气热,鱼一会就开始腐烂,必须三下五除二地刮了,用盐腌上,再在太阳下晒干,”雅雅说。

“有那么些天,满屋子,满身,整个村子都是鱼腥味,”孟仙补充道。

“听起来像天堂。”陈国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他的家乡在长江边荆州古城的郊区,人口稠密,土地累世耕种,失去了肥力。不难想象他家在那些天灾人祸的年月里粮食紧缺的日子。

“夏天的时候,整个分洪区长满密密麻麻的芦苇,从这堤上看去奶白色轻柔的芦花浮在嫩黄的芦苇荡上,形成一片白、黄交融,无边无际的大海,与蓝天和白云融为一体。”孟仙想起曾莫名其妙地让他激动,想笑想哭想沉思的景象,内心充满再见那一幕的渴望。“可惜了,这一景永不存在了。”

孟仙转过身来,遥望平原深处的村庄。那些曾诱发他的幻想,激发他走出祖祖辈辈抱着不放的孟家林的热切愿望的村庄,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一步步地爬近,  现在也变得清晰了。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和蚂蚁一样的人在晴朗朗的天空下,在湖汊,田野之间,清清楚楚地摆在那里,毫无想象的余地。

“村尾的那两个小湖哪里去了?”孟仙指着村子的右边问雅雅。

“十多年前填了,做了蔬菜地,”雅雅回答。“不知从哪来了些浮萍,繁殖出奇地快,在湖面上厚厚地一层。村里怕它们传到莲湖区,就把小湖给填了。”

孟仙的眼睛缓缓地扫过孟家林的前后两排房子。五十来家顺着大堤形成新月一样的弧形,除了前村孟家的废墟和梁婶的茅屋,还有雅雅老实巴交的平顶楼,孟家林清一色全是孟家二十多年前那样的斜顶的砖瓦房。两排房中间是水塘和树分割的各家的自留地。几条泥土路将前村和后村相连。孟仙在雅雅家旁边的那条小路上走过成千上万次,除偶尔来大堤上平息心情或激动一番外,他在身高长父亲以后,甚至是上大学后的寒暑假里,每天在这条小路上走几个来回去河里挑水。

最后,孟仙的眼睛落到左边的村头。孟家的悲剧象陈旧的黑白电影一样吱吱嘎嘎地从他脑海里放过。

“陈国,那里曾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柳树,据说我祖辈四百多年前开村时就在那里了,”孟仙指着村头缓缓地说。“就在那棵树下,我的曾祖父的父亲在一九四三年被国民党当汉奸枪毙了,我曾祖父在一九五三年土改时被枪毙了,我祖父在一九七四年被蚊子叮死了。”

“什么?”陈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转身问雅雅,“是真的吗?”

雅雅点了点头。

在孟仙一九七八年出去上大学时,村子的左角只有一个仓库和村里刚建的小学。那棵古树在孟仙的祖父死后就枯死了,树干上爬满红头黑身,小孩小指那么粗的蚂蚁,对喜欢在树上树下玩耍的小孩们很不安全。村里的长者们商议决定把这棵孟家林标志性的古树砍了,把原来村子右边的小学迁到这里来。这仓库和小学占地大一些,但也是砖墙草顶的平房,与村里的其他房子没有多大区别。现在在仓库的左边凭空多出了几栋三,四层高的水泥楼,周边没有树,不伦不类,乍一看孟家林象是一条想要飞起的龙,这几个水泥楼纠在一起象是奋起的龙头。

孟家林在孟仙离开之后不仅没有了创村的孟姓人家,也丧失了在湖乡中静卧了四百多年的安详模样。

3

在孟家三个子女中,老大孟兰是个信命的。她象所有认命的人一样任劳任怨,既不反抗也不自怨自艾。她总是默不作声地在干活,母亲要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她长得漂亮,衣服头发总是收拾得干净整齐。她从不说人坏话。村里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老人们觉得她做媳妇一定勤劳贤惠,敬老爱幼。但她不苟言笑,所以想追她的小伙们只敢远远地跟着她,等她需要干力气活时好像恰巧路过地帮忙。他们知道孟兰听她妈妈的话,就在她妈妈身上下功夫,逢年过节时送来他们打的野味,挖的新藕。曾有一个小伙子从南面老远的山脚下开了周围百里第一辆私家买的拖拉机来,给孟家新收了棉花的田翻耕了一夜。孟兰的妈妈给了小伙子十五元人民币,打发他走了。小伙子从村头的供销社买了一瓶高粱酒,灌醉自己后把崭新的拖拉机开进了公路边的沟里。孟兰对周围因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一句话没问就嫁给了她妈给她选定的丈夫。她妈找这女婿的时候有三个最简单不过的标准:第一,健壮得像匹马;第二,老实得像头牛;第三,家庭属于领导阶级。定亲之后,她妈一直拖着没让他们结婚,与此同时,孟兰的对象乐颠颠地倒插门一样帮着孟家种地。村里对孟家有很多闲言碎语,说这样拖着就是为了让她的未婚夫心甘情愿地为孟家干活,挣钱来供孟家的宝贝儿子。孟仙知道他妈八九不离十就是这样打算的。孟仙大学四年有国家给的助学金,吃饭没问题,但穿衣和生活用品还得自己负担。他知道妈妈给他的零花钱不小的一份是大姐和姐夫辛苦挣来的。他对大姐和姐夫心存感激。

见到雅雅,又在孟家林转了一圈,勾起孟仙很多美好的回忆。原计划看一下老屋后去给祖辈上坟,天黑时回武汉,  这一耽搁,他决定改变计划,在孟家林过一夜,明早再去上坟。看着他妈笑着点头,他怀疑这压根就是他妈原本计划好的,知道情势会演变成这样,他不改计划也不成。

傍晚,孟仙坐在大姐家里,与陆陆续续来的客人打招呼。孟兰一刻不停地在堂屋和后面的厨房来来去去,往堂屋中间两张拼起来的方桌上端菜,时不时地瞟一眼孟仙。孟仙也时不时地看看大姐。她明显地老了,脸仍是年轻时胖乎乎的样子,看起来还是过去那个安静漂亮,宿命安详的姐姐。姐夫刘哥一直在厨房做菜,偶尔出来招呼一下,让孟仙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是好。

客人都围着桌子坐定之后,刘哥斟满每个人面前的酒杯,举起杯子向孟仙说:“弟弟,欢迎你回来。”

“姐夫,谢谢你。”孟仙觉得喉头有些紧,他镇静了一下继续说:“感谢你帮我们全家,替我尽做儿子的责任。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先敬你一杯。”说完,他与姐夫碰了一下杯,然后一仰脖,将整杯酒灌到口里。这算得上孟仙一生从未有过的壮举,烈酒像一团火在口舌间轰然烧起,缓缓地旋转着流过喉咙,在胃中盘旋躁动。孟家林的人都知道孟家小子文弱书生,不嗜烟酒,如此果敢更是增加了尊敬的份量。孟仙摇晃着坐下来时,桌上一片沉寂,姐夫姐姐眼里泪光莹莹,妈妈笑着用手背擦去眼角边的泪花。

“快吃吧,”孟兰用筷子指着满桌的菜说,“这都是湖里或地里弄来的,你在外面吃不到的。”

桌上摆着十碗菜,这是家乡过年的盛宴。孟仙先尝了一口摆在他面前小碗的黑鱼汤,鲜味透彻,压过食道和胃肠里的余火。这种野生鱼吃小鱼长大,肉质细嫩,营养丰富,是这一带孕妇生孩子后用来发奶的。前一阵美国报纸电视还为这鱼闹腾过一阵: 有位老人偷带了几条活黑鱼到华盛顿给儿媳发奶,放在家后面的小水塘里养着,没料到这鱼有草上飞的功夫,逃到附近的大水塘里,又逃到附近的河里,因为没有天敌,很快疯狂地繁殖,弄得生态学家担心不已。这种鱼无小刺,水烧开后,把切成薄片的鱼倒在汤里,即刻便好,加点盐和醋,鲜味扑鼻,令人馋涎欲滴。桌上有一盘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辣椒炒河虾,虾小,晶莹透亮,一筷子夹上一串送入口中慢慢咀嚼,满口浓烈清脆,让人不忍下咽。还有粉蒸莲藕,鱼,肉,和叫不上名的野菜。

“猜猜这是什么,”孟兰指着一盘菜问孟仙。

“不像是猪肉和鸡肉,也不会是野鸡肉,”孟仙边品尝边回味。“大姐,我还真猜不出来。”

“是野兔子肉,”孟兰得意地笑道。

“这一带还有野兔?”孟仙惊讶地问。野兔在野草树林中机灵无比,着着实实地考较过孟仙。首先兔子的窝很难发现,发现后要小心地在一边设下网,然后在另一边喧闹驱赶。一旦兔子脱困,撒开小腿飞奔,他就只能望之兴叹了。现在兔子的栖息地全没了,所以他不曾想到居然还能吃上它。

雅雅和陈国坐在孟仙的身边。孟仙跟雅雅的媳妇作了一番解释,并承诺一定与雅雅干上一杯后,她就高兴地去厨房的小桌上管理一群孩子去了。孟仙的两个姑姑, 就是他父亲的两个亲妹妹也在桌上,沉默寡言,谦让文良的样子。她俩一个嫁给了王家,一个嫁给了张家,每次无论是大的政治运动还是小的家庭争吵,她们总是毫不犹豫,毫不留情地站在她们婆家一方与哥嫂作对。孟仙对她们既无亲情,也没什么反感。桌子上首面对着门坐着三个村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一个是张姓的村党支部书记,中年人,高个,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西服,系着一条红黑斜纹的领带。另一个是王姓的村长,年龄跟孟仙的父亲差不多,矮壮,烟不离手。第三个人坐上首显得嫩了些,才二十多岁的样子,他是刘姓的村团支部书记兼会计。

在孟家林建村后头三百余年里,村里只是这孟、刘、王、张四姓人家,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政治。如有什么纷争,四姓的长者在一块聚聚,喝几杯酒就平安无事了。何况四姓累世通婚,谁跟谁都能扯得上亲戚。打架相骂的事虽少不了,但没有打残或打死的事件。正如孟曲建村时所期望的,明、清、中华民国那么多的战争从未祸及孟家林。但是在孟十一祖平和、自然地去世之后,孟家林可谓是血雨腥风,血流成河。

一切始于一九三一年冬一股赤卫队的到来。在此之前孟家林的年轻人就已经磨拳擦掌,跃跃欲试了。先是传来辛亥革命推翻满清的消息,有些不安现状的青年包括孟十二祖已去外面闯荡。不多年又听说共产党来到附近打土豪,分田地,搞苏维埃。接着是国共开战,打得天翻地覆。这些故事比祖祖辈辈讲的那些老掉牙的岳飞大战金兀术之类的故事激动人心太多了。但孟家林老一辈谨记祖训,极力拦阻年轻人外出惹事生非。

这伙破衣乱衫溃不成军的赤卫队是被国民党围剿逃进湖区来避风头的。他们一到孟家林就开始发动群众斗争。一个带着近视眼镜,腰间别着手枪的小伙子用走正步的方式丈量了周边的田地湖水,一个小姑娘跟着比比划划作记录。他们挨家挨户地访问。十来天后,赤卫队员将全村人召集在村头的那棵古老的柳树下,宣布了共产党均贫富的主张,以孟家林苏维埃的名义重新分配了土地,并给每户发了土地证。虽然原来孟家林每寸地每片湖都是有名有姓的,但世世代代这样传下来,你买我换,捕鱼、打猎没有你我的计较。明明白白,白纸黑字地重新分配,得到了的关了门在屋里狂喜,失去了的怨恨满腹又不敢发作,姓与姓之间相互猜疑,同姓之间也有嫉愤。隔年的夏天就发生了孟家林的第一桩血案:为争河边一块西瓜甜得出了名的沙地,刘姓的锄头把张姓的脑袋敲开了花。赤卫队召集村民,公审了肇事者,随即枪毙了他。之后二十年,孟家林的命运与全中国的命运紧密地连接在一起。刘家的几个小伙子参加了赤卫队,他们参与了一个埋伏,杀了一个王姓的在县中学读书并参加了国民党的兄弟。打了致命的那枪的刘姓青年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都怀疑是王家干的,但也没有证据。一九三九年国民党正规军攻到孟家林,杀了刘姓还有张姓的几个人。最悲惨的事发生在一九四一年春,一个日本人运送军需的船队经过孟家林,几个热血青年趁夜泅渡,烧了几只船。日本人上岸报复,烧掉全村的房子,杀死了村里没及时跑掉,差不多二成的村民。一九四八 渡江战役前,解放军来到孟家林一带收集船工和船只, 孟家林村民踊跃参加,近一半的村民给渡江部队运送过粮草和弹药。

二十年战事更迭,战线交错,是非恩怨纠缠繁复。在建国后的无数次政治运动中,刘、张、王每家都能有根有据地讲自己家里谁和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为共产主义事业献身,同时别家也能有根有据地指出每家谁和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犯下反革命的滔天罪行。孟家一代一个男丁,事情清清楚楚,而且基本上是坏事。那个最先离村闯荡的孟十二祖没赶上辛亥革命,不知怎的做起了生意,日本人侵略前带了很多钱回来,买了不少地,成了孟家林一带首屈一指的乡绅。后来日本人打来,他被拉着做了日伪的村维持会长。一九四三年,一支在湖区流窜抗日的国民党残部路过,把老爷子抓住,判了个汉奸罪,绑在村头的柳树下枪毙了。孟仙听祖父说,孟十三祖和孟仙的父亲长得很像,胆小怕事的性格也相似。抗战胜利,孟十三祖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又买了一些地,占有了孟家林差不多一半的良田和湖面。可惜他光宗耀祖的时间不长,很快国共决战,全国解放,他被划成不折不扣的大地主,在土改中被枪毙了。

“孟仙,现在村里的情况好多了,你姐姐过得挺好的,”村支书说,好像孟仙是美国来访的外交官似的。“你可能有些不愉快的回忆,十年动乱,我们都跟着做了很多傻事。但这二十年来,党的农村政策旨在富民,农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

“是的,”孟仙敷衍道。他无意评价中国的农村政策。

村支书看了一眼安静地等着下文的众人继续说:“当然,这里的问题也很多,你看,村里仍没有自来水,村民还得跟你小时候一样去河里挑水吃。”

“是啊,”孟仙礼貌地看着村支书说。他觉得应该说几句时宜的话,但二十年没琢磨过家乡的事,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可说的话由。

“听说孟家有一套传男不传女的‘灭鼠十八法’,是真的吗?”年轻的村会计插进来问。

一时间大家的眼睛,包括孟仙两个姑姑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孟仙父子俩。这是一个最适宜不过的问题了,因为孟家男人都在这里。

“你们还信这个?”孟仙一面说一面看着父亲。他不记得有这么个家传,但他也不确定是从未被告知过还是像孟家林的很多事一样让他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祖上是传下来过这么一件灭鼠经。”笑意从父亲瘦小的脸上和细小的眼里荡开。“工工整整地写在芦纸上。我祖父交给我的时候还勉勉强强能读,文革的时候我用油纸把这本经和家谱包在一起埋在墙根的一棵树下,文革后取出来时就烂得不成样了。我也没管它,只眷写整理了家谱。”

说到家谱时,他盯了孟仙一眼。孟仙不得不承认孟家血脉里有着自大自吹的本性,这本性在他的祖父身上表露无遗,在他父亲身上则是隐伏着,有像现在这样合适的机会就显现出来了。他当然熟悉这蛰伏在他体内的冲动,与从他妈妈那里继承来的虚荣要面子的冲动绞在一起,时不时给他惹点麻烦。

“爸,曾祖父还传下过什么话吗?”孟仙决定给父亲一个继续施展的机会。他当然清楚人类对老鼠这个同伴无妙计可施。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老鼠,无论是冰冻千尺的北极还是烈日炎炎的赤道都不能幸免。一旦老鼠到了某地,谁也别想彻底消灭它们。

“曾祖父没有交代下什么。你们知道的,那时候战火连天,朝不保夕,他哪里有心思想灭鼠的事,”父亲一边说一边慢慢扫视桌上的人。“我曾祖父被枪毙时,我才十三岁,他即便告诉我什么我也不记得。我的祖父一生就怕孟家的血脉在他手上断了,想不到老鼠的事。你们都知道我父亲是个夸夸其谈对什么都不上心的人,我猜他知道得也不多。他就会讲些笑话,讲到将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

孟仙觉得父亲说到这些悲剧时心平气和,甚至有点欣欣然的味道。他这样做显然是有目的的,从村支书和村长扭捏地看着自己碗筷的神态可以看出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两个人,还有会计的父祖辈,在孟家的这些悲剧里都扮演了不大不小的角色。孟仙感觉到父亲跟自己一样并没有怀恨。父亲是个认命的人,对他来说好事坏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怪不得别人。而孟仙算是有些阅历,知道这世上人们每天都在因奇奇怪怪的原因,用奇奇怪怪的法子折磨别人,大到在爱国卫教的旗帜下大张杀伐,小到邻里、婆媳、同学、同事间的明争暗斗,稀松平常,实在不值得计较。但他也认同父亲当下的做法:如果他处在父亲的位置,也会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找点乐子。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村会计忙不迭地说。“这是个团聚高兴的时刻,让我挑起这么个伤心的话题,我该罚。”他一口吞下了他面前的一杯酒表示诚意,脸色顿时绯红,趁着酒性向孟仙父子俩作了个揖,说:“实在是事出有因,我今年第一次当上县灭鼠委员会的委员,我们正在为二零零一年春季灭鼠运动集思广益。知道你们父子俩都在,我是争着来的,想听听你们有没有什么高招。”

孟家和老鼠,互为苟且,声名远扬。孟仙一面摇头一面思考会计的问题。从一只老鼠咬破他的耳朵起,有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件表明他与老鼠的关系非比偶然,非比寻常。自小老鼠日日夜夜在他附近,长大了他每天工作,思考,写文章还是离不开老鼠。老鼠对他更是宠爱有加。小时候灭鼠运动时,家家要交指定数量的老鼠尾巴。那时候老鼠自己送上门来,他的老鼠夹和老鼠药神乎其神地灵验。有几次甚至两只、三只老鼠一起挤在他设下的鼠夹上。他实验室的老鼠也从不让他失望,想要什么数据就提供什么数据,弄得同学、同事嫉妒得眼红。他不知不觉地读关于老鼠的文章,看与老鼠有关的电影和电视。他已无意再想这是因为像他妈说得那样他是老鼠转世,还是因为咬他的老鼠污染了他的血液。简单的事实是他这一生与老鼠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鼠患是个全球性的问题,”孟仙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揉搓左耳的伤疤。“有一种叫褐家鼠的老鼠就起源于我们长江中下游这一带,先传到欧洲,二百年前传到了美洲。我两年前还在纽约参加过一次灭鼠运动。在印度,有一个种姓的人,世世代代唯一的工作就是灭鼠。伊朗首都德黑兰老鼠的数量是人口的几十倍。”他停顿了一下,收拾朝向自己的注意力。“灭鼠没有什么绝招。第一,你需要知道什么种类的老鼠在此地为患。我们这一带有好几种田鼠和家鼠,你需研究它们在田里和家里的习性。我相信我祖上没什么神通,无非是积累了些经验,通过观察老鼠的脚印,粪便,在家具上的咬痕,还有鼠洞,鼠毛等等,知道在哪里下夹,下药最奏效。第二,灭鼠方法五花八门。鼠夹,黏胶板,以及大规模使用的鼠药,各有优劣,关键是对症下药。举个例子,我们这里的老鼠喜食谷物,那鼠药和谷物混合就不错。第三,老鼠很聪明,能从同伴的死推断出鼠药的存在,并相互提醒。所以用鼠药一定要统一行动,定点,定时。我想你们的灭鼠手册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另外,你要想家里没老鼠,就得把吃的东西放严实了。老鼠跟人一样,这里没有吃的,他就令谋高就。”

这大概是孟氏在孟家林说过的最长最顺的一席话了。孟仙很高兴这一通神侃,让乡邻们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害羞,结巴,老躲着人的鼠儿,而是一个名副其实,满腹经纶的知识分子。从妈妈安适、看戏一样的微笑里他看得出她的快乐,更为自己的表现欢欣鼓舞。

4

孟仙,雅雅和陈国仰卧在雅雅的房顶上,遥望繁星点点,湛蓝晶莹而深邃的天穹,回忆儿时的事情。雅雅对和孟仙一起在夏天夜间抓麻雀的事记忆犹新,但孟仙只有些朦胧的印象。雅雅的爸爸从武汉带来一只手电筒,雅雅夜间偷了出来,和孟仙一起在草檐下找麻雀窝。麻雀夜间不敢飞行,在手电的光照下至多煽动几下翅膀便乖乖受擒。孟仙则对有线广播恨之入骨。有一年村里通了电,大家翘首以盼了很久,以为从此永远告别了萤火虫一样的煤油灯,却发现一天没几小时通电。很快大家就明白通电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孟家林接上有线广播。此后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每天清早六点半广播吱吱呀呀一阵后,先是一曲‘东方红’,再是十五分钟的中央新闻,告诉孟家村人民国内国际的大好形势。村民们早上被吵醒时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有些人实在忍不住便将广播电线拉掉,然后绞尽脑汁把责任推到自家的牛、狗、猪身上。雅雅又讲了许多他俩的趣事,弄得孟仙对自己的脑子产生了惶恐:他居然把那么多好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童年并没有那么糟糕,比他选择性的记忆好太多了。

很多他俩的故事里有那个额前有几缕淡黄头发的小姑娘。孟仙很想问问在照过那张樱花树下的照片后莉莉怎么样了,但他没法挑起这个话题。他暗想,自己幼稚的胸膛里装过那么多对莉莉汹涌澎湃的幻想,雅雅是否有过察觉?每当他伸出手拉莉莉上船或上沟坝时,他的心脏都突突地跳一阵, 难道他有那么大的本领装得若无其事?无数个宁静的夜晚,在地球的另一面,他反复思考过自己流产的初恋,弄不清这一切全是他的想象,是他与莉莉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还是孟家林人人尽知的事实。无论是什么,他一言未发地背叛了,抛弃了。

“孟兰来找你。”雅雅的媳妇出现在楼顶,打断他的回忆。

“大姐,有什么事啊?”孟仙下楼和孟兰坐在雅雅媳妇为他准备的床上,轻轻地问。

“也没什么事,就想跟你坐一会,”孟兰说。

她庄重的表情告诉他她有话要说,但不知如何说起。她比孟仙大五岁,在孟仙小时候,妈妈家里家外忙碌,她替妈妈尽了很多母亲的责任,喂他吃,给他洗澡,哄他睡觉。在孟仙心里,大姐一直是个没有思想,没有自我,没有梦想,沉默辛劳的蜜蜂。孟仙知道大姐爱惜他比她自己还重,但这种爱的表示也就是往孟仙衣袋里塞些钱,再就是像现在这样,泪光莹莹地看着他。

“美美还好吧?”孟仙看大姐不说话,就问起她的女儿。美美在武汉和她的姨,也就是孟仙的二姐孟玉,还有孟玉的女儿一起开了一家发廊,同时做些小生意。孟仙昨天路过武汉时她刚好去南方进货去了,所以没见到。

“她过得好着哪。你知道的,她跟孟玉一样不安分,喜欢折腾。我弄不明白她们究竟在干什么。”

“刘朗呢?”

“他也挺好的。你都看到了,调皮的很,不肯好好读书。”讲到她儿子,孟兰满脸柔和的笑意。这儿子是她夫妇俩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宝贝。她一辈子循规蹈矩,竟然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让孟家林的人刮目相看。为要生个儿子,她偷偷地怀了孕,躲在武汉直到儿子出生才回来。当然家里的人清楚,背后拿主意的还是她的妈妈。也因为妈妈明智,给她找了村里有权有势的刘家做夫婿,她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第二胎不过被罚了一些钱就了事了。

“你能把他弄到美国去吗?”孟兰问。

“让他先好好读书,将来我会尽力的,”孟仙答道,感觉胸口一阵酸楚。孟兰从未向他要求过什么,他实在不愿用空话来搪塞她。他害怕回到孟家林的原因之一正是怕见到自己的这三个外甥,他们不会像他那样幸运地逃脱孟家林这汲汲无名的乡村的束缚,他这个舅舅无能为力,只有望洋兴叹。他叹了口气补充说:“大姐,不要想那么远,人各有命,我这样幸运的人没几个。”

最近几年他在美国工作和身份有了着落,心绪平静下来后零零星星读了些文革前后的历史,理了理孟家在孟家林的遭遇以及与中国大局的关系。读到邓小平文革后重回中央工作那段,他感觉就象在读一部扣人心玄的小说。邓小平脚下滑一步就意味着孟仙一辈子被钉在孟家林的泥土地上毫无翻身的希望;邓小平站稳了脚,才给了孟仙那么个一闪身就消失了的机会:搞四个现代化,需要大量知识分子,就得选拔会读书的人进大学培训,一时间会读书的没几个,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就让孟仙混进了大学。但三、五年下来,农村的孩子就希望渺茫了:好老师,好中学都在城里,城里孩子有各种条件,乡下孩子望尘莫及。

“我知道的,我只是随便问问,”孟兰说,一副为难的样子。

“大姐,这年头,小孩的日子都不好过。”孟仙有些手足无措,抓起孟兰的手握着。他想告诉她城里的孩子苦着哪,中国人争先恐后的习性和重教育的传统正在把中国变成儿童的炼狱。上下几代人围着,拉着,推着,逼着小孩争分数,争名次,跑一个望不到尽头的马拉松。在娘肚子里就得听音乐受胎教,爸妈还没叫利索就被逼着认字,数数,竞争进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上了大学又能怎样?他们就像长江三峡中漂流的船,没有一刻的闲适和安稳。

“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件别的事,”孟兰眼睛看着自己的脚说。她犹豫了一下,似乎找到了一种力量,看着孟仙的眼睛问道:“你信上帝吗?信圣经吗?”

“我读过圣经,去过教堂,但不是基督徒,”孟仙答道。他记起母亲提到过,说孟兰不知听了什么江湖骗子的鬼话,三天两头往外跑,开什么会,有时夜里都不回家。他很惊讶基督教居然传到这地方来了。他为大姐有这么点精神追求而高兴,他也这样安慰为大姐着急的母亲。

“你应该相信万能的主,因为亚当吃了禁果,我们世人都有罪,都要下地狱。只有信基督的人才能进天堂,”孟兰说着,尽力保持平静的语调。像无数次在美国遇到的基督徒一样,她怕他错过了通往永恒福乐的路。“二零一二年冬至时这个世界就毁灭了,启示录说原子弹会像雨一样往下落,耶稣会骑着火龙打败一切不信奉他的人,只带基督徒回天国。”

看着孟兰热切的表情,孟仙一时语塞,脑子飞快地转动,想着怎样才能帮她理理这一团乱麻。

“耶稣为了世人被钉在十字架上,你要感恩。约翰福音说,要信耶稣即可得到永生。”看孟仙没有很快反应,她有点丧气,声音也低了下来。

妈妈曾给他唠叨过,说孟兰现在脑子出了毛病,完全不是那个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相夫教子,人人称赞的孟兰了。见人就说得口沫飞溅,劝人家信她的教,弄得家里家外的人都躲着她。但孟仙并不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大姐从小就对鬼,神上心。如果有人淹死或吊死,她总是最先看到他或她的鬼魂。她对所有的神仙,从玉皇大帝到灶神,门神,关帝爷,还有孟家的祖先都小心供奉。从孟仙记事起,只有那么一件事孟兰没有顺着他。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孟兰总是和孟玉偷偷出去,午夜后才回来。孟仙问,孟兰就说:“女孩子的事,别打听。”任孟仙怎么软磨硬泡,她也不说。那时他正与莉莉朦朦胧胧,情窦初开,就去问她。莉莉开始也不肯说,但她人小心软,最后还是十分不情愿地说了。

“只是一帮女孩问蝶仙一些事,比如什么时候订婚,夫家好不好。”莉莉说孟兰姐很神,蝶仙别人请不来,她一请就到。请蝶仙一定得是正月十五的半夜。女孩子屏声禁气围着一个圆桌,桌上点着蜡烛,桌子中间一个碗倒扣在一个用粉笔画的圆圈上,外面画一串小的圆圈,小圆圈里写着“是”,“不”,或者数字。在这时候,孟兰是绝对的领导,大家每人一个手指按在碟子上,听她号令一起念叨:“蝶仙蝶仙请快来。”一会碟子就开始挪动,然后女孩们挨个问自己想问的问题。每一次提问后,碟子就移向外围的一个圆圈来回答。问完所有问题后,还要送蝶仙。孟兰每一步都郑重其事,不许大家发笑或有不敬的言行。莉莉在孟仙的追问下说出这些秘密时,眼里噙着泪:“如果我们心不诚,手没洗干净,或者有男孩偷看,蝶仙就不来,来了也不灵。现在我告诉了你,孟兰姐肯定会知道,她再也不会让我参加了!”

看来孟兰仍然心诚地敬神,只是从众多的鬼神进步到一个全能的上帝罢了。

“大姐,我经常去教堂,读圣经,只是我心里还有些疑问,”孟仙对垂着头的孟兰说。他决定不要搬弄他那一套不可知论,诚实地回答大姐,但也不要破坏她的信仰。她一生辛苦操劳,对天国的盼望是她生命的动力,是件好事。

“那就多去教堂,跟兄弟姐妹一起,他们会帮你的。”孟兰的情绪振奋了一些,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

“我知道,我会的。”孟仙转向他想好了要说的话,就问道:“你们怎样礼拜,侍奉?”

“我们县有一个好牧师,隔一阵就来附近带领我们查经,礼拜。我们这里三个村组织了一个查经班,每星期聚一次。”

“这很好。但是,大姐,你不能总想说服别人也信,不然人家会说你搞邪教,搞反动组织。美国的信徒认为信主是你一个人跟主的关系,你信他不必非去教堂或什么地方,你在哪里都能祈祷,都能用心和上帝说话。”

“我明白。”孟兰叹了一口气说,“妈妈和你姐夫有好多怨言。”

“主也告诫信徒要爱自己的家人,爱邻居。。。”

“还爱自己的敌人,”孟兰抢着说。

“对,所以不要忽略了相夫教子的责任。”

“我知道了。”孟兰愉快地笑了,站起来说,“不耽搁你了,雅雅一定有好多事跟你聊呢。”

孟仙站起来送孟兰出门。这第一次姐弟俩成人的交谈将大姐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蜜蜂的印象一扫而光。

5

翌日上午又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孟仙跟着父母和大姐去村南半里孟家林的坟地给孟家葬在那里的十四位先人上坟。他自愿挑着两筐用于祭礼的物品走在夹在新翻的田垄和一条长满杂草的水渠之间的小路上。他的肩膀早已忘掉了扁担磨压的滋味,不一会已是火辣辣地生疼。他不停地换着肩挑。看着筐里沉甸甸,排列整齐的祭品和他前面深一脚浅一脚的母亲,他思量着上坟是否是她要他回孟家林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一向觉得妈妈天不怕,地不怕,坚强,理性,大概不会信鬼信神。可上坟是传统的礼数,凡是礼数她都是尊重的,以免别人背后指责。但孟仙相信妈妈要他回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乡邻面前露露脸,像昨晚的聚餐那样风光一下。俗话说:衣锦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理解,能让妈妈高兴,辛苦一趟也是值得的。

孟家林的坟地坐落在百亩大的莲湖岸边。一排高大的白杨树立在湖边,给坟地洒下一片荫凉。轻风从湖面上掠过,掀动岸边深绿的荷叶和红、白的荷花,轻轻地摇晃着嫩黄的杨树叶。二、三十个野草覆盖下的坟丘阳光斑驳,似真似幻。

孟仙在东南角的一个坟丘旁放下箩筐,从大姐手中接过一把铁锹开始除草。他对这个坟丘记忆深刻,因为这是第一个他亲自参与堆起来的坟。很小的时候,他和村里的其他小孩一样对死人和葬礼充满好奇,紧张兴奋地跟着送葬的队伍,不敢言笑。祖父突然去世时他十四岁,第一次穿着白棉布衣服,扎着白棉布头巾和腰带,走在送葬队伍最醒目的位置。回想当时的情景,他好像没有悲伤,只有茫然。他对祖父一向没有好感,又正值反叛、怀疑一切的年龄,觉得那葬礼庄重得有点虚伪,乡邻们的静默哀婉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

正如他父亲所说的,孟仙的祖父爱吹牛皮,夸夸其谈,恰如其份地因为戏谑丢掉了性命。一九七四年秋一个大雾弥漫的清晨,祖父骑在牛背上,打着盹路过村头的仓库。仓库的墙面上画这一副两倍真人大小的毛主席像。不知是哪个魔鬼作祟,他半睁开眼,向毛主席像行了个军礼,对同样打着盹的牛说:“我们来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敬礼,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恰巧有一村民路过听到,报告了村支书,就是现王姓村长的父亲。支书很快召集村民在仓库前的打谷场集合,开了祖父的批斗会。五花大绑,背后挂着“反革命”牌子的祖父老实地交待了他亵渎毛主席的滔天大罪。一个刘姓的小伙子受命骑了村里唯一的一辆自行车去十里外的公社派出所报案。他路上遇到一帮老同学,把时间耽搁了,没有当夜赶回来。当时的村长,也就是现张姓书记的父亲和村书记一合计,决定先将孟仙的祖父绑在村头的古树上,面对毛主席像反省,等派出所明天派人来带走。

孟仙祖母的脚从小裹着,像个三寸大的小馍馍。她歪歪倒倒地走了半天才从村子中间的家里走到村头的那棵柳树。天一抹黑,蚊子象恶浪一样涌来,一波一波地向祖父身上冲锋。祖母拼命地用扇子扑打。

“你这个笨货,你把喂饱的蚊子赶走了,换来饿的蚊子。”祖父像平常一样嬉笑地斥责祖母,“你怕我死得不够快呀?”

但她停不下,即忍不下心,也想不了那么深。当东方露出第一抹霞光时,祖父知道他的喜剧要演不下去了。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古柳晨风中抖抖索索的枝叶,发出了最后一声震撼整个孟家林的狂笑。

“爷爷,爸爸,你们两个混蛋死得太容易了!”

早上孟仙的父亲端了一碗粥来到树下时祖父已经过世了,祖母晕倒在祖父的尸体旁。孟家林刚要忘记孟家上两代的悲剧,这第三代的突然之死把大家都震傻了。村子里一片死寂,连鸡,猪,狗,牛都不叫唤了。刘、张、王家的青壮年将孟仙的祖父用门板抬回孟家,摆在堂屋中央的桌子上,再去院子里砍了两棵树,做了一副棺材。村里的妇女做了白布的衣带给孟家老小穿上,又做了饭菜给孟家和帮工的吃。半夜时,家里来了一个穿着肮脏青袍,背个青布包袱的小个子老道,绕着尸体摇小铃铛,手舞足蹈,低吟高喊了一番,喝了半瓶酒,吃光了剩下的菜,然后消失在黑夜里。第二天,全村人,包括那个误了事的刘姓青年,跟孟家一路哀默地来到这坟地。祖父的老朋友,也是村里出了名的爱开玩笑的老人,将一管破唢呐吹得天昏地暗,鸟雀流泪。太阳落到湖面时,孟家十四祖就和他的十三个先人在地下团聚了。

孟仙祖父的坟也安葬着孟家前十三个先人的遗骨。一九五四年洪灾之前,孟家林的坟地在村头那棵古树的旁边。大水之后,村里决定把坟地移出来建了仓库。孟、刘、王、张各家把祖上坟里的遗骨收拾了,葬在新辟出的坟地里。孟仙记得埋在这里每一个先人的名字,因为孟家二十代男人的名字在孟曲建村时就已经定下来了,记录在四行五言诗里:

曲木忌日影,

落叶甘自轻。

走出黄河凌,

仙踪静为根。

孟仙刚学说话,祖父和父亲就教他背了这首诗。离家以后,这首诗还有孟家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被他抛在脑后,但此刻清理这些先人的坟,这首诗和那些故事竟然像蓝天白云下的孟家林一样真切地摆在自己的意识里。

据祖父将,孟家的始祖就是那个中小学生熟识的成语“庆父不死,鲁乱难平”中臭名昭著的庆父。他是春秋时鲁国公的弟弟,先与嫂子鲁庄公夫人私通,因庄公夫人没有儿子,就与她密谋立她妹妹的儿子为鲁君继承人。庄公死后,庄公的长子被立为国君,庆父竟派人把新国君杀了。鲁国人群怨沸腾,他害怕了,逃到邻国,又被遣送回国,在回国的路上自杀了。庆父的儿子不堪忍受父亲的污名,改为姓孟。二百年后孟家出了个与孔子齐名的大人物孟子,写出了万古传颂的《孟子》七章。按祖父的说法,孟子这一盛举用掉了孟家的累世阴德,所以孟子身后二十代单传,而且过了一千年孟家才勉强出了两个诗人:孟子的三十三代孙孟浩然和三十五代孙孟郊。

孟仙上大学时对孟家的这三个历史留名的先人做过一番研究,特别是孟郊这个神乎其神的人物。孟郊一辈子贫困潦倒,屡试不第,到四十六岁才考中进士,做了几任芝麻官也不顺心,还因玩忽职守被罚过钱,难怪他流传后世的五百多首诗不是苦哈哈的就是寻思着出世成仙的。据史书记载,孟郊六十岁上下在洛阳抱病而死,史书上还说鼎鼎大名的韩愈送了一百贯钱为他营葬。但祖父振振有词,说孟郊其实是诈死,他出家去了武当山修行,成了道家仙人,至今已活了一千二百多岁了。孟郊是不是还活着不知道,但孟郊有后是肯定的。史书记载,因为孟浩然的长子和长孙都没有儿子,孟郊的儿子孟常谦被认作了孟子的第三十六代继承人。孟郊除了长子孟常谦之外,还有别的儿子,七百多年里,孟郊这个无名儿子的后代在古都洛阳苟且繁衍,到了明朝中叶,出了一个两朝皇帝恩宠的太监。祖父说,这位太监祖先随郑和三次下西洋,孟家因为他摇身一变成了洛阳权势滔天的大户。但在嘉靖二十年,洛阳孟家得罪了权倾朝野的奸相严嵩,被弄了个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孟郊那时已是武当山上修行七百多年的仙人,有通天接地的神功,  知道后人的劫难,便装成一个乞丐,沿着孟家在洛阳的深宅大院乞讨。孟家的人和家丁仗势欺人,把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病狗一样驱赶,只有十岁的孟曲可怜他,给了他一些吃的。孟郊便将孟曲和他的老师叫到一边,告诉他们孟家大难临头,让他们即刻启程,一直向南逃,逃过长江之后,他们会找到一处世外桃源,衣食无忧,和平快乐地传世二十代。为让他们信服,孟郊拾起地上的一个扫把,刷刷地在墙上写下了这四句诗。每个字脸盆那么大,墨迹浑厚,正是孟郊传下的书贴那样的草书。孟曲和他的老师立即认出这是从四首孟郊传下的诗中各取一句组成的。

这首组合诗也似乎告诉他们孟家灾难的根由,他们逃难的方向,和静安守拙的劝诫。

“孟郊真的说过二十世单传吗?”孟仙问身边给坟上添新土的父亲,第一次对此有些好奇。

父亲被他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吓了一跳,随即镇静下来,脸上露出微笑。“这是祖辈传下来的话,谁知是真是假。”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孟家搬来这里以后,从曲以下到你,已是十六代单传,还有什么好说的。”

孟仙帮着父母在翻新的土丘前铺上一块青色的床单,摆了十四副碗筷,一些米糕,水果。孟仙的父亲点了两根香,递了一根给孟仙。孟仙把香捧在两手之间,随着父母和孟兰向着坟丘跪下。

“孟家先人在上,请受孟陵,孟仙三拜。晚辈向先人报喜,儿孟仙光耀门庭,已升为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向先人告罪,二十年在外游学,今天才得以回乡祭拜。”父亲说完,捧着香拜了三拜,然后垂首静默。

孟仙静静地跪在父亲身边。新翻的土壤焕发着清新又陌生的气息,坟丘四周的野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树叶在头上奚奚作响。孟仙竭力安抚纷纭的思绪,敞开心胸,像无数次在教堂唱圣歌时那样盼望与神灵相通的体验,哪怕是蜻蜓点水,一瞬即逝的体验也足以打消盘旋在心头的疑惑,使他成为一个灵性世界的信仰者。如果这些祖先因为他的不敬敲敲他的脑袋,他也会满心欢喜。可他所体会到的只有无边的宁静,静到落叶着地都能听得见。他很气馁,这敬拜先人的仪式使他拥有一个永世信仰的愿望变得更加虚无缥缈。

跪立在飘忽,了无神迹的沉默里,孟仙记起小时候经过这坟地,特别是夜间一个人路过这些土丘时那种比见到狗儿更厉害的恐惧。天一黑他就觉得村子里,田野上到处是鬼影。傍晚从地里或者湖边打了猪菜回来,他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脖子后有冷飕飕的寒气。妈妈常告诫他不要说死人的坏话,不要去淹死过人的水域或吊死过人的树林。村里有很多阴兵伤人,厉鬼吓人的故事。到阴历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更是满村鬼影,孟仙怕得夜间即使在自己家里也不敢一个人呆着。但莫名其妙的是,鬼好像只是孟家林的现象,离开孟家林以后,鬼的概念和恐惧就自然而然地从他的意识里消失了。在外与朋友谈起鬼来时,他总含糊地引用孔子的话:“不知生,焉知死,”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或“敬鬼神而远之。”

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涉及形而上学的话题,他就不能不想起沈婆婆。每每读到圣经里驱鬼,非洲和南美的巫术,印第安人通灵的故事,那佝着腰,身高不过五尺的小老太太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如果有一天他信奉了耶稣或任何一位神,他最先要感谢的一定是沈婆婆。

沈婆婆一点也不像西方电影里那种鸡皮鹤发,指甲又长又利,穿着肮脏袍子,说话尖声刺耳的巫婆。她总是穿着干净的青布衣裤,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她走路很慢,柱着一根黑亮的有年头的木拐杖,有人或生畜与她错过时,她就停下来,支着拐杖等着。即便是一阵风吹过,她也等一下,好像给鬼魂让路似的。她年轻守寡,无儿无女,一个人住在村尾的茅草房里。平日里村里的妇女都喜欢去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茅屋里坐一坐,男人们争先恐后地给她挑水,做家务。哪家有人生病,总是先从她那讨点草药或讨个主意。夫妻,邻里吵架也时常找她调解。就这么一个颤巍巍的小老太太,全村的小孩,包括狗儿,都怕她,因为她通灵,能跟鬼说话,能支使鬼做事。

据老人说沈婆婆通灵是家传的,传女不传男已经很多代了。沈婆婆解放前从莲湖对岸嫁到孟家林的王家后做过一些驱鬼,为乡邻到阴间找死去的亲人的神奇事情。但结婚后没两年,她的丈夫因血吸虫病死了,她再也没有过神奇。接着连年搞反封建迷信,三十多年过去,沈婆婆的故事逐渐成了传说。孟仙这一辈虽然害怕,但已是半信半疑。然而,孟仙在祖父过世后的第七夜,对沈婆婆就敬若神明了。

孟仙祖父过去以后,祖母一直号啕大哭,双拳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和脸。到了第七天夜里,沈婆婆挽着孟仙妈妈的手来到孟家。她命令跟着她的四个王家青年守住前后门,不让人进来。她坐在堂屋昏暗的煤油灯下哼哼唧唧了一阵,突然从她嘴里发出了粗狂的男人的笑声,跟孟仙祖父生前的狂笑声一模一样。“这些狗日的蚊子!”她叫道。

孟仙扶着祖母从房里出来,她战战惊惊地问:“我嫁过来的时候,我哥哥给了我什么?”

“不就是一根银手镯么?我输了你还哭得死去活来的。”祖父的声音伴着狂笑从沈婆婆的嘴里迸出来。

听到这句,祖母又惊又怕,晕了过去。孟仙的父亲走到沈婆婆前,轻声问道:“爸爸,你要些什么?”

“让这个女人闭嘴!”祖父的声音从沈婆婆的口中喷出来,接着变成了低声的哀求:“让她别哭了,让我走。。。”

说完沈婆婆瘫倒在地上,轻轻地打起鼾来。醒来听孟仙的妈妈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后,沈婆婆解释说,祖母昼夜不停地哭,拖得祖父无法超升,耽搁在阴阳之间,苦得很。

回想到这里,孟仙问在一旁烧冥币的母亲:“沈婆婆是怎么过世的?”

妈妈看了他一眼,说:“你在上海结婚的那年去世的。她自己买好了棺材,做了寿衣,告诉她的几个侄儿那天去她家。她自己穿戴整齐,睡在棺材里过去了。”看到孟仙脸上惊讶的表情,她接着说:“我不管你信什么,反正我和你爸要和孟家的祖先埋在这里。我们死后你不必马上回来,有你的两个姐姐处理后事。但你回家时,得到这里来上个坟,烧点纸,表你的孝心。”

“妈,一定的!”他一定会这样做。但他不能想象自己的遗骨会来到这里。他偶尔想过自己的结局,设想过从一个城市一样大而热闹的游轮上跳到黑夜中波涛汹涌的海里,即庄严又浪漫,不给那些恰巧在自己周围的人留下任何麻烦。他不能梦想他的女儿或别的什么人会把他的骨灰送到这个天高地远的湖边来。

6

二十年前秋天的一个的早晨,孟仙骑着一头骡子离开了孟家林。他妈妈走在一边,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挥着一根柳条鞭。他们爬过被露水浸透的滑溜溜的草坡走上堤面时,东方浓密的晨雾刚现出一抹红晕。堤下村子静悄悄的。清凉的晨风轻拂着他瞌睡的眼梢,安抚着他躁动的心。

他身后的骡背上用粗麻绳系着的一边是一个木箱子,另一边有几个尼龙布袋子。那箱子是桃木做的,沉重坚固,是母亲陪嫁中的一件,刚加了一层新油漆。过去一个星期里他跟着父亲挨家给孟家林的领导拜谢,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给他做了些新衣服,买了脸盆,毛巾,热水瓶,把这个箱子装得满满的。前一天夜里,他检查了箱子,把她们做得太土气的布鞋和衣服拣出来几件。在箱子合上前,他父亲郑重其事地交给他一个笔记本,首页上写着祖先孟郊的那首妇孺皆知的诗。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又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笔记本里有父亲抄写的《孟子》七章,还有几十首孟郊其他的诗。

“别丢了,”妈妈严肃地对他说。“你爸在煤油灯下抄了十几个晚上。”

尼龙袋子装的是他现在想起来仍馋涎欲滴的野鸡,野鸭,鲤鱼,盐腌了后太阳晒干,过年时才能吃的美味。父母从乡邻那里收了来,要去镇上卖了换钱给孟仙买船票和零花用的。

“当年二十里地去码头坐船,我们从清早要走到日落。”孟仙坐在车里,指点着陈国开上孟家林村前泥石混杂的公路。孟仙一时怀旧之情泛滥,决定顺着他当年上大学的路返回武汉。

“没有公共汽车或船可搭嘛?”陈国问。

“没有车。有时也有船,但基本上是扯着帆或者用浆划的船,还没有人走得快,”孟仙说。他看了一眼后座上打盹的父母,小声说,“要命的是我妈非要我坐在骡背上,骡子瘦得皮包骨,背骨像没磨过的石头一样磨我的屁股,疼得我冒冷汗,但她就是不让我下来,说是不能破了传统,因为村子里曾考过三个秀才,当年都是骑了骡子出去的。”

看着左边几百米远的河堤蜿蜒前去,孟仙回忆起上大学时走在上面,走在旷野里,无边的芦苇荡在一边翻滚,远方乡村的剪影静静地歇在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湖泊之间,离村的时候,他幻想城里女孩洁白细润的手臂和脸,返村的时候,他默默地消化挫败的感伤,  幻想额头有几绺淡黄头发的姑娘扑进自己的怀里,百般温柔。走累了,他就依着堤上的草坡眯一下眼。在这条路上他写下了不少童稚的诗句,对自己说不清的感情或直书或隐喻地抒发一通。不知道那些诗都跑到哪里去了。

孟家林逐渐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又一次沉入他云遮雾罩,沼泽一样的意识里。短短的回乡之旅翻动了很多陈年往事,让他明白自己的大脑居然把很多事实给弄混了,扭曲了,简化了,形成模式化、对自己和对别人容易解释的印象。他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充足的理由厌弃自己的故乡,他祖上三代的悲剧是孟家林以外的政治斗争所决定的,并非孟家林乡邻的过错,  狗儿那样欺负弱小的坏孩子哪儿都有,他少儿时有过很多今天的孩子享受不到的快乐。以四十岁的人生阅历回望,他在孟家林的童年算是挺不错的。

“告诉你个秘密吧,雅雅的妹妹,莉莉,算得上是我的初恋,”孟仙突然对陈国说。

“我早就猜到了,”陈国说。“我看到那张照片时就记起了她,我还记得她来找你时你惊恐万状的样子。”

“惊恐万状?”但孟仙确信陈国不知道他惊恐的真正原因。那时大学明文规定,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甚至可以开除学籍。但这不是孟仙当时害怕的。

上大学第三个春末的一个星期五晚上,莉莉突然出现在孟仙的寝室门口。在此之前他们彼此写过一些不关痛痒的信,放假时也拘谨地说过一些话。她出现在他寝室时他正好收拾了书包要去图书馆,他一下惊呆在那里:莉莉红扑扑的脸上流着汗,头发烫成波浪形,穿着一个短袖黄花白底的的确良衬衫和淡蓝色的的确良裙子,衣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青春奔放的线条。她眼神急切,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第一感觉是天要塌下来了,恐惧得血液凝固,舌头打结。从她的眼里,他看到村里传说的她妈妈的那种勇敢果决。他感觉自己缥缥缈缈,如真似幻的世界在她开口的一刻就会烟消云散,  他就必须做出明确的选择了。陈国和其他的室友端水,让座,接待了莉莉,然后相互挤眉弄眼地离开了。孟仙站在门口问了莉莉“吃了没有,吃什么啦”之类的傻问题。也许是他惧怕的表情柔化了她,莉莉的眼光变得柔和,又和他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将她安置在女同学的宿舍里,带着她看了校园,图书馆,去了东湖,并给她照了些照片。星期一一早,他送她搭上回家的公共汽车。她从车窗里看着他,眼泪哗哗地流,弄得整个夏天他呆在炎热干燥的武汉时心里都是湿漉漉的。回村之后莉莉就嫁人了。他有几天胸口痛,但秋天开学时反而感到无比的轻快,那种自由的感觉比他刚踏上去美国的飞机时更加强烈。他感到幸运,他没有背叛莉莉、张婶和宋老师,因为莉莉为他们模模糊糊的关系作了了断。

现在他很清楚,他当年无声的背叛比直言拒绝更加卑劣:他把一个自己不愿承受的负担扔给了一个弱小,爱怜自己的姑娘。他应该给她道个谦,表示感激。但这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怀疑还有没有必要去翻开那笔糊涂账。

选择这条沿堤的小路看样子得不偿失。除了这堤,沿途没有可追寻的遗迹。这条路勉强可容两辆车,沥青,小石子,泥土混杂,到处坑坑洼洼。人、猪、狗、马、鸡、牛拉的木车、卡车、汽车、自行车混用一道。陈国不停地按喇叭,左冲右突,眉毛纠结在一起。人口稠密的村庄沿路排开,对着乱象环生的公路喘粗气。

突然,一群小孩喊叫着冲上路面,手里拿着弹弓,塑料枪。陈国猛踩刹车,把孟仙从回忆中拉到现实中来。

“记不记得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孟仙问。

“当然记得,如果自然发展,人口呈几何级数增长,124等,而食物呈算术级数增长,123等等。”

孟仙看着窗外的熙熙攘攘叹了一口气。“这里曾是所谓中国的粮仓,再过二十年,我怀疑它将养不活自己的人口。”

“人多好办事嘛!”陈国笑了笑。

“这话也有道理。中国现在有那么多廉价劳动力,盖成千上万的摩天大楼, 成了世界工厂,这年头想在美国找件不是中国制造的日用品都难。”

“只是在现代社会,没有战争,瘟疫,饥荒,人口增长没有极限,”陈国边说边猛踩油门超过一辆屁股后冒着黑烟的客车。“我们坐在食物链的最上端,不出几代就会把下面的吃个精光,然后呢?”

“没有这二、三十年独生子女政策,这一带怕是已经人满为患了。”讲到这一点,孟仙来了兴趣。“美国佬非常头疼非法移民,对我们这些外国人去抢他们的饭碗牢骚满腹,但同时又拿中国的计划生育找茬。我常给他们讲如果不搞计划生育,中国人早把你们的国门踩破了。”

“这计划生育在城里雷厉风行,可你看这乡下有几家是一个小孩,弄得整个社会素质倒退。”

“老弟,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孟仙戏谑地弹了一下陈国的脑袋。“我们的父母没什么文化,我俩做得也不差呀。”

“你对,你对。”陈国对孟仙笑了笑。“我大概被这破路搞得心太烦了。”

孟仙其实大致认同陈国的观点,只是不愿去想孟兰的儿子 他大姐英勇壮举得来的儿子 生命的分量比自己的女儿和陈国的儿子轻一些。这个外甥的机会不容置疑要少些,生活的路无疑会艰难一些。孟仙记起不久前与在联合国研究发展中国家问题的朋友李远谈过同样的话题。李远甚至用美国人口普查资料作了一个统计分析,发现收入在贫困线以下的家庭比贫困线以上的家庭平均多生1.3个小孩。父母高中以下文化程度的比有大学文凭的多生0.7个小孩。孟仙当时嘲笑李远的研究是一种学术自恋狂的表现,因为这是最明了不过的现象,看看左邻右舍就行了,无需精确的统计分析。孟仙喜欢文学,就搬出美国小说“伟大的盖茨比”来说事,一九二零年的小说家菲茨杰尔德就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是最清楚不过的事实:富人忙着捞钱,穷人则忙着生孩子。”

说话间,一个崭新的城市出现在地平线上。临近荆河与长江接口,大堤逐渐升高,向直行的公路靠过来,与公路在新城旁会合。孟仙搜索眼前的景象,寻找过去那个散落在码头边的小镇。二十年前每次接近这里,眺望宽阔的长江,他总是难捺胸中的激动。大学毕业后他不曾再有过那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天真的情感和他的青春一样被时间永久地稀释了。

陈国一刻未停地开过高楼鳞次栉比的新城,很快爬上一座宏伟的跨江大桥。从桥的右边孟仙看到一个崭新的码头,船,搬运工,商贩,忙碌一片,没有一丝过去那个由丢在乱泥中几条木板组成的码头的痕迹。

“我觉得我在这里作了我一生第一次诚实的自我反省,”孟仙记起一件趣事,笑着对陈国说。“当年我骑着骡子来到这里后,在一个表亲家过了一夜,赶第二天早上去武汉的船。那家有一个几杆子打不着的表姐,皮肤白皙,长发飘飘,漂亮丰满,算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城里姑娘。我当时很有点心猿意马。”

“具体点,具体点!”陈国边敲方向盘边叫。

“那晚很热,我们和她一家坐在路边的竹床上乘凉。她刚冲过澡,穿着薄薄的短衣短裤。她总拿眼看我,问东问西。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她是在跟我调情,逗我这个乡下来的,一窍不通的傻瓜蛋。”

“后来呢?”

“后来你个头!”孟仙敲了一下陈国的脑袋,正色地说,“前一夜,我家请了雅雅一家来吃饭,感谢宋老师对我的辅导。我整晚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该为我和莉莉之间含糊不清的关系说点什么,觉得应该向张婶表态将来回来娶莉莉,但又觉得不应该说。看着莉莉跟着雅雅一家回去,我好像跟自己发过誓将来要娶她的。”

“怎么又没娶呢?”

“问得好,”孟仙叹了一口气说,“兄弟,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安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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