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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纪事》 

　　　　　　1

几个面孔
在夜晚里晃动
减轻了灯的影子
在一个幽暗的墙壁上
钉着一枚钉子
陈旧而空荡
如失眠的眸子
你可以来了
雨水粘着旅途
随着你的脚步
深入到夜的底部

　　　　　　2

马路上流淌着
北方来的冷空气
加速着秋天最后一层夜色
像一池清水
慢慢封冻
长江东路上的路灯
全都熄灭了
车来车往的灯光里
偶尔横穿马路的身影
像飞起的灰烬
落在水面上

　　　　　　3

冷的风
把夜色冻得坚硬
一只黑猫从屋顶上蹿过
碰倒了黑的一团
掉到地上发出叭的一声
夜归的人，在路上
脚被黑暗踢得生痛
匆促的身影
在意乱情迷的城里沉浮
夜色
如何磨亮他的眼睛

　　　　　　4

我的身体
就是我的黑夜
寂静辽阔的空间
在伸出的十指上
展开多种方向
我要行走的旅程
是一块流动的沙丘
浮现或者消失
都是危险的
黑夜以黑色为坐标
它们累积着重量
呈现出新的光芒

　　　　　　5

灯光排列在黑夜的边缘
像一盏盏红色的警示灯闪耀：
“小心，前面危险！”
许多的灯光
拥挤在一起
混乱如一团星云
迷情的城市里
找不到出口
找不到进口
抚着夜的墙壁
在光明处
看到双手已被沾得漆黑

 　　　　　7

我必须要保持
对夜晚最初的激情
夜晚再长我不能疲惫
我要在古老而久远的黑暗里
不断捡拾光亮
哪怕是最微弱的一缕
黑暗溢满了
墙角的每个器皿
渐渐到来的白天
跳跃在我的眸子上
充满了金质的光芒

　　　　　　8

今晚的夜色
是一个巨大的蘑菇
它从森林的腐殖土里长出
它的黑色素里
包含着太多落叶的影子
它壮硕的身体里
没办法分清
哪是它的骨头
哪是它的肌肉
——阳光要进来
森林里不要再生长黑蘑菇

 　　　　　9

在静寂中我又一次倾听到
灯光，寻找我的跫跫的足音，
这种触角灵敏的家伙
逃跑已来不及了，
在它迫切的追索中，
我似一颗石头，
坠入了无尽的深处
……在深处，蓝天正举行一场盛宴
白云、月亮、星星还有人类的梦境
都云集在此。我不迷恋美味佳肴，
我要寻找请柬中的位置，
它是一只高贵的金椅子
左边是诗神右边是爱神……
借助一盏灯的光芒，
我往来于天上人间，
因此欠了它一身的债务
它不会怜悯我贫穷而罢休。

 　　　　　10

夜的面颊贴上了我的面颊
我感到潮湿和沁凉
近处的黑暗
远处的黑暗
经过美容后
涂满了粘液
夜的面颊庞大而松弛
它古老的年龄里
隐匿着太多的阴暗
成为夜内心的肮脏
而我要学会忍受
它紧贴的面颊对我的伤害
我的舌头上含着一团火焰

 　　　　　11

月色把夜的四壁
涂得纯白
一点细小的灰尘也无法躺藏
这么庞大的空间
缺少的是舞者的身影
徒有的四壁
在空茫中更增添了白色的沧桑
一根草绳
吊起冬季里短短的白天
把夜色延长成一段晶莹的冰凌
月色里浮起的一缕眼神
又在低头时消失

 　　　　　12

她的声音
携带着星光从南方来
夜晚在她嘴唇的翕动中
沉重变得轻松
黑暗渐渐明亮
一小片一小片
星光坠落的声音
让我倾听的耳朵失踪
我处身的空间
每一座房子的门窗都向着南方
南方使袤乱变得有了秩序
在今夜的玻璃上
印出她的身影

　　　　　13

屋子里的所有值钱的东西
都被拿去抵债了
只有墙角的一块黑石头没有人要
我无事可做
每天用手抚摸着它
回忆我富有时的情景
后来，
这块黑石头拥有了光亮
它又被最后的一位债主
索去典当在天堂
每晚我坐在阳台上遥望时
都能看到我的手纹
还在它的身上

 　　　　　14

月光落在村庄的上空
透明得使人窒息
寂静是个危险品
一不小心就会点燃爆炸
时间还早
村子已坠入深夜
像从空中落下的一块陨石
有着陌生的异样
那些外出的打工者
他们在城里的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霓虹和喧嚣中
不知道今夜
村子里的寂静和月光

　　　　　　15

夜色使我漂起来了
小镇上的天空是
手工的陶  古朴易碎
我来寻找的那个人
像小旅馆里的被子
阴沉潮湿好久没晒太阳了
从满是雪花的电视里
看到一则新闻
大夫用机械手为患者手术
小小的伤口再不用缝合

　　　　　　16

黑色的铁轨延伸
在深深的夜色里
黑夜是只捕食的螺
从壳中伸出柔软的黏液的
躯体，紧紧地
包裹着它，要消化掉它
列车亮着雪白的光刃
呼啸而过，黑夜
破碎的尸体飘浮起来
在城市的一角
使一双失眠的眼睛
充满了惊恐

 　　　　　17

夜深了，候车室里
患上慢性病的灯光
洇着蓝色的倦意
一排排黄色的长椅
海水般瞬间掀起了
巨大的波涛，从椅背上
露出的几个头顶
像一缕起伏的水草
一列火车从窗外轰鸣而过
随后的沉寂
是无边的冷漠和空旷
一路柔情的时光
在这里凝聚成寒冷的冰梭
无法伸手去触摸

　　　　　　18

我在楼宇的缝隙里
守候升起的月亮
我过去等待过许多东西
它们在时光中
慢慢发黑衰老
惟有月亮
还是白银的模样和少年的面庞
我在地面上寻找
一条能与月亮同行的道路
让我们在同一个时间相逢
在同一个时间消失

 　　　　　19

没有谁能找回他了
他的身影已融在黑暗之中
你大声的呼唤
大声的哭泣
它都没有回音
你用手指在坚硬的
黑暗上一点点地抠
直到鲜血淋漓
才能找到
一丝他的踪迹
不禁掩面而泣

 　　　　　20

黑暗，你们从每个盲人的双眼里
走出来吧
大洪水已经退去
上帝不会再说要有光
你们走出来
我们给你们准备了一块肥沃的土地
如果热爱鲜花你们可以种植
如果生活困难我们给你们救济
如果要去河的对岸
我们为你们架设一座桥梁……
黑暗，你们走出来
不要让每双失明的眼睛
成为你们隐藏的洞窟

 　　　　　21

告诉我你今夜的心情
夜的这边，黑暗越来越深
在风中起了细细的波纹
鲜艳的色彩已经消失
我不想闭上双眼睡去
我盯着窗户，白天里
明亮的玻璃现在已不再透明
我的耳朵里幻响起你往日里的
笑声，轻轻的失去又归来
神秘的刃
把黑暗的皮一层层削去
让我分外看清你的身影

 　　　　　22

黑夜是我用过的一张张
废纸，被扔了一地
它们无序地在地面上
累积着，每张上面
都留有的印痕
我思想的越多
用过的废纸就越多
黑夜已无法还原到
原来的整洁的册页上，
它们只有被我
弃下后，被回收
才有重新诞生成
另一张白纸的机会

 　　　　　23

我想放弃今夜
把它从系着的绳子上解开
让它去奔跑
重新获得自由
这头从深山里捕来的黑色小兽
为了驯服它
和我一起去舞台上表演节目
我已快花光了家底
但它还是野性十足
面对它，在深夜
我折断了鞭子
准备退出
这祖传的民间艺术

 　　　　　24

我在这个熟悉的地方住得太久了
我要逃避这些陈旧的黑暗
想在一片新鲜的空间里
与那些陌生的夜色
交换思想
火车一路铿锵奔驰着
把我搬运到这遥远的异乡
异乡的夜晚
在灯光下
呼出同样的味道
让我感到黑暗诞生于同一个母体
我的逃避是多么的徒劳

 　　　　　25

今晚的夜色
是否能来得晚点
让我在傍晚的光线里
看一看广袤的田野
伫立的农舍
落了叶子的树林
和映着天空的池塘
我没办法带走它们
我只能站在高处遥望
夜色在慢慢收取
直到明天
才能把它们放回到原来的地方

 　　　　　26

谁在用力敲打我的门
这扇破了的门
我用黑夜补着上面的窟窿
敲打的声音
使我担心
那块黑夜掉下来
露出背面白的光亮

 　　　　　27

在城市的河边
撑起了许多大排档的帐篷
里面的灯光
把它们照成一只只
红色的巨大的喉咙
没有客人来
摊主们就坐在寒风中守候
身后通红的光
把他们黑色的身影
倒映在水泥地上
庞大而触目

 　　　　　28

天上星星太多
地上灯光太多
这个角落里可以隐藏吗
鸟停下来，它不需要四壁
只需要在这高高的空中
在上帝遗弃的脚手架上
安居下来
让夜色隐藏着自己
这是一个安全的角落
在土地与天空之间
无人来寻找的钢铁

 　　　　　29

黑暗和雨水
一起降落在土地上
土地沉默地接受着
泥泞和冷风
一起制造着苦难
使夜色变成了无边的沼泽
醒来的人站在土地上
看着远山黑魁魁的身影
在漫长的深夜里
挺直着脊梁

 　　　　　30

我想寻找一个新的角度
看看夜色的面庞
但夜晚从每个角度
呈现出来的都是黑暗
接近它内心的捷径
浓缩成
我伏在窗口的身影

 　　　　　31

是什么动物
在黑暗的边缘啃食
发出窸窸索索的声音
以黑暗为营养的动物
它的生活习惯一定是昼伏夜出的
它的血液一定不是红色的
它身子里的力量一定力大无穷
只有黑暗能养活它们
今天被啃食过的地方
明天又会生长得和过去一样

 　　　　　32

我的窗前有一条小溪
（夜晚流动了白天消失了）
溪边生长着许多苔藓
有的是常年绿色
有的是朝花夕拾
小溪的源头
来自高处的悬崖
一块庞大而古老的岩石
我们头顶上的夜色

 　　　　　33

月光、灯光、汽车红色的尾灯
工地上的嘈杂、孩子的哭泣、
女孩的歌声、狗的狂吠，
窨井盖子被盗走
成了广场上放飞的风筝……
这些东西放在一起
被用力的搅动
混乱、无序、怪味
在一条窄小的巷道里
像波浪一样起伏流动
无法停止

 　　　　　34

今晚的夜色
能否捎给我两个梦
一个是在梦中见到我的父母兄弟
他们生活在故乡
都是勤劳的农人
一个是在梦中见到我的情人
我想与她在宽阔的树阴下
拥抱接吻并情不自禁地脱衣……
她的呻吟
是否还和过去一样撩人
多少年了，夜色常常捎来的
是我不想要的东西
我们之间相互怀疑着
缺少一个传信的人

 　　　　　35

零点，   晚发出一声
清脆的断裂声
一头是昨天一头是今天
它们在我的身上
没留下一丝痕迹
远处高大的楼房黑沉沉的
矗立在黑暗的海洋
成为航道上的一座暗礁
我关闭了灯光
一同消失的还有我的面庞

 　　　　　36

雪在黑夜里狂奔
它们的身后
划过一条条明亮的痕迹
今夜，每片雪花
都膨胀着同样的热血
它们在漆黑的夜色里搅动
要用自己弱小的身体
使黑夜变白
使白更加纯洁

 　　　　　37 

在这个雨季的深夜，
我看见夜的眼睛，
它的黑色里隐藏着
无助的忧伤。
我拒绝拯救它，
我和它没有共同的语言。
它栖落的枝头曾是
我青春的梦境，它巨大的翅膀曾
覆盖住我的光明，让我在
黑暗的地窖里，一次次
折断脆弱的目光。
它失望地望着我，它没有想到，
一个曾被它奴役过的人，
现在却有了如此炽烈而明亮的
眼睛。黑夜垂下被雨淋湿的
羽毛，破败、沮丧，不堪一击。
我没有去攻击它，
我用自己的鄙夷，
听它在衰老中呜咽。

 　　　　　38

我站在四弟的楼顶上
遥望故乡的上空
浓厚的夜色
伴随着呼啸的北风
使我的视线丧失
故乡的夜晚
藏匿着我多少的身影
这些身影像母亲箱底陈年的旧衣
褪去了颜色
压出了皱纹
但不忍丢弃，因为
它们是可以再生的
是我生存的另一种资源
好久，我走下楼来
, 四弟屋里的灯光
照彻了我的全身
我的亲人们
他们笑语喧哗
没有谁知道
我的消失和呈现

 　　　　　39

把今晚的夜色
装进缸里
深埋到地下
让它发酵
10年20年后
它会变成什么？
它肯定还是黑色的
只有星星会更加明亮
会在另一个童年的眼睛里
荡漾出涟漪

 　　　　　41

这只爬行动物
在夜幕下行动，无声无息
路对于它是无所谓的
它嗅着黑暗的气息前行
它所有的爪子
都紧贴着地面
如果抬起身来
它就会面临危险
我的体肤钻心的痒痒
手指挠到的地方
用力地抓
这只爬行动物
倒下死去

 　　　　　42

我已接近梦乡
梦乡的房顶
落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后来，它们越来越薄
变成一只翅膀
在阳光下悄悄飞走
这时，房顶还是青色的瓦
还是落满着风尘
只是多了一双游子的眼睛
划过的痕迹

 　　　　　43

我在黑暗中练习眼睛
把无边的黑暗
分成一个个小块
分辨出它们颜色的细微差别
把混乱的黑暗
归纳起来
找出它们身体里共同的基因
过去我的二个眼睛
只能同时注视同一个物体
现在我的二个眼睛
可以同时清楚地
注视二个以上的物体
这样就等于多长了几双眼睛
天气好的时候
我可以看见黑夜夹紧的尾巴
但有一次
让我惊悚无比
有一双手蒙住了我的眼睛

 　　　　　44

有一粒火种被我忘记了很久
直到在黑暗中
在我的夜路上闪现
我失忆般地看着它
它在黑夜里的身体
呈现着翻滚的热情
在夜路的两旁舞蹈
让我想起往日的岁月
我的青春就是一场野火
现在，这粒火种
是那场野火中的最后一粒

 　　　　　45

黑暗越来越浑浊
因为许多下水道朝里面排放着污染
人们白天忙碌
夜晚需要休息没人来关心这事
黑暗的深处开始缺氧
许多游动的鱼开始跃出
挤在公共汽车里
成了一盒盒沙丁鱼罐头
有一位没挤进来
它在岸上唱歌——美人鱼
因为她的白马王子还在黑暗的海里

　　　　　　46

窗户顶上
有一块黑暗在蜘蛛网中挣扎
无声无息，它很快就会被吞食
每个形状都有一个深度
我的形状是人
我的深处是在头脑里
我的孤独
和屁股下的椅子粘在一起

 　　　　　47

即使现在是夜晚
也要踏上旅程，
日程紧迫
我不能等到天明
我不怕这初始时
夜路的黑暗
因为上帝给予我的阳光
正好和夜路等长

 　　　　　48

夜晚是一头诚实的驴
这么多年来
它驮着我的行囊
和我一起默默地赶路
我取得的每点成绩
都是它驮来的
我的痛苦也是它驮走的
我很感谢它
我抚着它黑色的毛皮
想给它加点草料
夜晚轻轻地摇摇头

 　　　　　49

它倾斜的姿态
在短促的空间里
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它在每一秒里
被手腕攥得紧紧的
没有了往日的通途
它只有放弃
年轻的身体
慢慢变得黑暗和绝望
成为最初的一个权杖之前
它的愿望
正在春天庞大的树林里生长

 　　　　　50

我用刀子慢慢地
削着夜晚的边缘
那些黑色在
我的手指间纷纷坠落
一把刀子的锋芒
逼近黑暗的内核
掩蔽的光亮
开始一个一个的呈现
最大的一盏灯是
谁在夜色里倾听
一只鸟儿的一声惊叫

 　　　　　51

我要在这黑夜写上几行
然后才可以安心的睡去
黑夜与我的几行文字
是罂粟花与毒品间的关系
黑夜的机芯已被跌坏
它再不能校准任何一块洁白

 　　　　　53

我从地平线上挖下来，
手中的镐重重地刨着，
剧烈地震痛我的双臂，
使我深深地感到这夜色的坚硬
……这抗击黑暗的劳动，
这抗击虚妄的疼痛，
这抗击曲折的通途，
这抗击死亡的拯救……
有些破碎的黑暗，
如沉重的石块，
<, /SPAN>它锋利的角割破了我的手掌
挖下去，我无法停止，
我计算好的距离，
它可以绕过每天降临的黑暗，
一个废墟般堆积的深夜。

 　　　　　54

贫穷的灵魂被富贵的躯体雇用着
白天里容不得一丝懈怠
只有在黑夜里才有时间出来走走
现在，他们享受着自由与快乐
他们诉说着各自主子虚假的面俱
语言里充满着嘲笑、鄙视和愤恨
因为贫穷他们要学会忍受
黑夜在慢慢地退去
在清晨到来之前
灵魂们又要回到各自的躯体里

 　　　　　55

左边的口袋里装着黑夜
右边的口袋里装着白天
左边的口袋被尖锐的黑暗
磨出一个个漏洞
在我行走的身后
常常漏下许多黑暗
影响了后来者的行程
我要不停的去缝补
而右边的口袋
仍然完好如初
这祖传的两只宝物
给我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56

最初的一块夜色
在屋檐下，像一只觅食的麻雀
振动着黑色的翅膀飞了出去
但它们的食物已被污染
它们越来越饥饿的身子里
充满了凝固后的坚硬
总有一天它再也回不到屋檐下了
它会从天空中掉下来
死在觅食的途中

 　　　　　57

在黑夜的掩护下
我悄悄地接近我崇敬的上帝
我看到他在庞大的袍子里
收藏着经典
他的面孔好熟
我忽然想起
这就是我在镜子里
看到的自己
我在惊愕中悄悄退去
上帝不知道这些
他仍要在白天里
居于我的头顶

 　　　　　58

这块破碎的黑暗
在土地里深埋了千年
它出土时的光泽仍旧新鲜
黑暗过去佩戴在皇权的杖上
在一个时期里至高无上
现在，我们要慢慢复原它
把它陈列在博物馆里
让我们的后代从它的身上
考证先辈曾经生活过的情景

 　　　　　59

黑夜失去了向导
它在广阔的田野上
陷入了深深的泥沼
黑夜要在天亮之前
隐藏好自己
那群野兽就在附近寻食

 　　　　　60

明天晚上它还会来的
包括我的情人
她们相互掩护着
来到我的床上
留下一股陌生的气息
我不可能每天都换新的床单
就在同一块脏乱的床单上
重叠不同的姿势

 　　　　　61

这是罪恶而危险的洞口
它的深处曲折狭窄缺少痒气
长年黑暗没有阳光
我的几个爱好探险的朋友
进去以后就再没有出来了
我要堵住这个洞
使它不再张着诱人的口
让黑暗在它的边缘变成红色
在每个夜晚
都刻上一块墓志铬

 　　　　　62

四十年前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
它黑色的封面
已有了深深的折痕
因为它是经典的
它已被翻阅得太久
里面古典的灯光已变得暗淡
剥落的地方已成为空白
我的手指在心动的地方停留
然后再接着下一页的阅读
灯光升起复又熄灭
一次次照亮我的眼睛
四十年后的今天
这本黑色封面的书
又多了许多折痕
我把它重新装订了多次
才使它没有散开

 　　　　　63

夜色深起来
远处一盏瘦弱的灯光
照不亮自己的身体
一只手还在迫使着它
与地面贴得更近一些
恨不得要把它活埋了
因为他们需要黑夜这只盒子
在忧郁中
疯狂地朝里
丢弃着垃圾

 　　　　　64

妻子在床上酣睡，
那场梦，如纷飞的大雪，
一片片地落下，覆盖了她
其实，我看不见这些，
我只是从她微笑的
嘴角揣摩，此刻，
我坐在一盏宁静的灯下
写一首诗，那些词句，
在黑夜里在狗的狂吠中
惊悚  疾走。

 　　　　　65

我不想在这纯净的月色里
听到她的叙说
伫立在这方窗前
我嗅到了她的气息
从肺腑到肺腑交替的呼吸
浸透着遥远的忧伤
我瞭望的灯塔
已经熄灭
每户门扉
都关闭着去年相遇的人

 　　　　　66

今夜的月亮不是我家后院
圈养的那头，它是野生的
从热带雨林里捕来
它的眼睛里
透露着孤独而高贵
它身上的伤口
是偷猎者的子弹造成的
我们已经无法使它繁衍
它已失去了同伴的爱

 　　　　　67

我在灯下写诗
一只蚊子在我的腿上吸血
满纸的文字带着
我的思想飞翔了
这只蚊子带着满腹
的血液飞走了
我猎取的诗是为了献给上帝
蚊子，这只猎人放飞的鹰
它猎取了我的热血
献给那位主人

 　　　　　68

——是一只有许多漏洞的木桶
浸在河里，盛着满满的水
提起来四处泄漏
剩下桶底浅浅的一层
还能行走多远
——是笔管里的墨
在透明的芯里眼见着
耗下去，这最后的一点
还能表达多少诗意
——窗外的灯，在一盏盏减少
我像搭乘在一艘庞大的潜艇上
一阵震动之后，
潜到了深深的海底

 　　　　　69

春天的夜晚
在一场细雨中清澈见底
行走的人
每迈一步都会踩着花的落瓣
一只陶罐打碎的声音
在今夜听起来更加清脆
时间已经到了边缘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
另一场风波的到来

 　　　　　70

女人在大声的哭泣
增加了夜的神秘
声音的尖锐快要
戳破这黑夜的薄膜
如果能再增加点力量
她就是一个成功者了
但在力量快要到达锋刃的时候
又停了下来
女人的哭泣在黑夜里反复
虽然男人没有说一句话
但可以感觉到他就站在她的身边
汽车发动了
亮着灯光走远
夜又恢复到初始时的模样
剩下最后的一块黑暗
慢慢被光明浸透

 　　　　　71

我在黑夜的深处
弄出一些声音
使它的光泽
有了反复的折痕
黑暗是柔软而光滑的
丢下的那块砖头
好久没有落到地面
沉寂在转弯处加大了深度
与我的食指相遇
没有避让
这是一场悲欢离合的老戏

 　　　　　72

如果有物质可以与黑夜撞击
黑夜一定会发出火花来
因为，在它深厚的身体里
累积着许多物质
这些物质在白天不能呈现
只能在黑夜里聚集
黑夜的柔软取得了庞大的能量
它沿着自己的轨道
像一块陨石在空间里飘浮

 　　　　　73

不要让他们在夜色里
把熟悉的误会成陌生
把善良的误会成罪恶
把夜色里的黑暗抽出来
剩下星光留给失眠的人

 　　　　　74

到了这个时候，
我已经有了昏睡
我的头脑里那些黑暗正在上升
慢慢地要覆盖住我的眼睛
我坐着的四条腿凳子
又多出了二条腿来
惟一的光芒里
有一只腿在摇动着
要它发出声音

 　　　　　75

黑夜是一个巨大的肛门
又开始排泄
腐烂的臭味
弥漫在空间
没有人能够忍受
这个富人的味口
它的污染使世间成为一场垃圾
无法清除的伤害
从恐龙死去的年代
一直延续至今

 　　　　　76

影子在墙壁上紧贴着身体
它害怕凸出后受到伤害
影子没有声音
它宁静得使狭窄的空间
更加狭窄
一个孩子从梦靥中惊醒
大声地哭着
灯光熄灭后
影子与黑暗融合在一起
安全而神秘

 　　　　　77

我是黑夜的一个异类
我总在说它的短处
像一只蚊子
在它的耳朵边飞来飞去
惊忧了它的梦境
黑夜厌恶地伸出手来扑打
但常常打得自己
耳光响亮

 　　　　　78

黑夜没办法掩饰它
因为它比黑夜更黑
它是在天堂里长大的
它的名字叫黑天鹅
它落在水面上
水面下的黑暗
很快把吞没
黑夜是平静的
没有一点风波
等待着明天真相大白

 　　　　　79

窗外又响起哐当哐当的声音
这是楼下收废铁的小贩
在往卡车上装货
他每过一段时间
就要趋着夜色
把这些铁拉走
我知道这是因为黑暗
这些被拉走的溶液
会在另一个模具里被铸形

 　　　　　80

梦也在躲着今晚的夜色
它的黑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批评家的手指
在夏日赤裸的皮肤上停顿
黑暗打湿的面庞
是在雨季到来的南方

 　　　　　81

一把枯草握在手中，
与我相接触的肌肤失去湿度，
草没有反抗
草的顺从
使我的手在黑暗中有了耻辱，
我的双手应当
拔除的是黑夜中的棘刺，
一地的荒芜比一地的
沙漠要让人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