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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读书笔记---第十八章(遇年馑嘉轩伐马角;卖房地孝文捉烟枪)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2600        作者:谭长征        发布:幸福群岛        首发时间:2017-02-27 09:17:13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白鹿原 读书笔记
编语:

第十八章(遇年馑嘉轩伐马角;卖房地孝文捉烟枪)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最普通的灾情,或轻或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雕塑,面颜红润黑髯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搂八拃零三指头(拃,读作zhǎ。基本字义是 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量长度;也作为 量词,指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的距离:两~宽。)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槐树下早年支的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桌,另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走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他就从关公坐象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乌梢蛇)”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糊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泄流,黑龙潭是从地下连通东海西海南海北海的一只海眼,四海龙王每年都通过这条通道到山里来聚会。潭的四周全部是石崖青石,西边凸出前扑的石崖上,稳稳当当蹲踞着一座铁铸的独庙,铁顶铁墙浑然一体,没有谁能解释这铁庙是在崖上就地铸成的,还是在平原上铸成以后抬上崖顶的。锣鼓家伙围着潭沿敲着,火铳子又是九声连响,人们择地而跪,一律面对铁庙。白嘉轩早从架上下来走到潭边,口咬嚼钎把住上边抖下来的绳索,脚踩石壁上的凹窝爬上崖头,一步一拜一个长揖一个响头,一直磕进铁庙,点蜡烧香梵表。四面铁壁上铸塑着四条龙,白嘉轩面对西边铁壁叩拜在地:“弟子黑乌梢拜见求水。”就连叩三个响头,从腰里解下一只细脖儿瓷罐,在燃烧着的香蜡表里绕过三匝,退出铁庙,用细绳吊放到潭里飘着。白嘉轩背对铁庙,其余的人了都一律改换拜跪方向背向水潭,锣鼓家伙也收了场,不准说话不准咳嗽不准放屁,一片屏声敛息的肃穆气氛,等待西海龙王赐舍给西海黑乌梢珍贵的水,星全以后,交过夜半,山里梢林掀起一阵骚啸,静跪在地的人全都冻得抖抖嗦嗦牙齿磕碰,猛然听得潭里传出“咕咚”一声水响。白嘉轩朗声诵道:“龙王爷恩德恩德恩德!”跪伏在地的人一齐跳起来,丢弃了头上的柳条雨帽和蓑衣,把身上的衣裤鞋袜全部剥光,表示他们全都是海中水族是龙王爷的兵勇,围着龙潭跳起来蹦起来唱起来:“龙王爷,菩萨心;舍下水,救黎民……”铳声撼震静寂的山谷,铁铸独庙发出铮铮嗡嗡的回声,锣鼓家伙再次敲起来。白嘉轩抽动绳子从潭里吊起瓷罐,抱在怀中,众人把摆在铁庙里的供品,用细面做成的各种水果和油炸的麻花做子一齐抛进潭中。

取水的人回到白鹿村已经是第二天早饭时间。白嘉轩走进关帝庙,把盛满清水的瓷罐儿双手敬献到关老爷足下,刚作完揖拜跪下一条腿扑倒在地人事不省。众人慌忙从他腮帮上抽下钢纤儿,用香灰和黄表灰塞住穿透的两个窟窿,抬回四合院里去,用刚刚吊上来的井水擦洗了手心脚心心窝和后心,又给灌下一碗凉丝丝儿的井水,白嘉轩呼喇一下睁开眼睛,奇怪地瞅着围在炉上炕下的家人和族人,似乎刚刚从西海龙王那里归来而不晓尘世发生过什么。白嘉轩猛然瞅见站在他身子后首的鹿三:“三哥!你把牲口喂饱了没?”

(取水伐马角是旧时关中农村每年大旱无雨时广泛发起的一种祈雨活动。蓝田祈雨的形式很多:有围坛、刮巾、祈石、晒湘子、取水伐马角等。除伐马角取水外,其它形式的祈雨活动规模都比较小,人数也比较少。如祈石时由数人围着一石,口念祈石歌,祈祷老天下雨,反覆如此即成;白鹿原上的刮巾,是由几名妇女择一水流冒眼,把毛巾浸湿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把湿毛巾刮干,连续数次。围坛是由三个、五个、七个鳏寡男女(须是奇数)在庙门前放一盆水,内插五色小旗,上书“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油然作云”,“沛然降雨”等祈词,日夜香火不断。以七日为期,如七天无雨,还要继一坛,若降雨则要酬神谢坛。

取水伐马角规模浩大,这是一种以村、社为单位,或以数村社联合的、由群众自发组织的社火型的大型祈雨活动。这种活动形式极为激昂壮烈。加上浓厚的神秘色彩和虔诚的求雨心理,其场面比其它娱乐型的社火活动更为宏大,气氛也更为肃穆壮观。“马角”是这种活动的主角和中心人物,是被神灵“通传”感应后成为某神灵的载体或化身的人。这种情况在其它场合下称作伐神,只有在取水活动时才被称为伐马角。取水就是通过伐马角这种特殊的祭祀方式,由马角带领众人从特定的地点取来神水水引,感应上天赐雨的过程。

《白鹿原》以民国十八年那场绝收大旱为背景,生动地描绘了一幅白鹿村取水伐马角的图画:在香烟弥漫,锣鼓震天,无数人持香跪伏在烈日之下,白嘉轩被“黑乌稍”附体,跃出庙门,抓钢铧,穿铁钎那种壮烈场面,把这个早已绝迹了数十年的伐马角活动活灵活现地展现在当代读者面前。看来《白鹿原》作者阵忠实除了深厚的调查动力以外,也许亲眼目睹过解放初期已经为数不多的这种真实场面。

各地取水形式虽有不同,但大同小异,事前已经多时酝酿,并由神头、社火头和香头、乡约议定好活动规模,范围,做好各项安排准备。如马角的人选,侍神者的执事安排,香火钱的收凑,香表钱粮(蜡烛),锣鼓队,旗幡手,鞭炮手,铳子手,扎水楼,抬法台,确定时间、地点及通知沿途村社做好“接驾”准备等。“马角”的人选极为重要,要挑选有勇力、吃得苦、身强力壮并有一定基础的青年男子多人。取水这天把“马角”人选集中于庙内,在庙里庙外燃起香烛,不停焚化表纸。烟薰火燎产生的浓烈气味令人窒息,黑烟笼罩的大殿内只见烛光绰绰,人影晃动,犹如冥城。当马角人选进入庙内后,早已准备好的三、五付甚至上十付锣鼓队便骤然响起,其声密集紧迫,轰声震天,昼夜不停地敲打,谓之“吵马角”。“马角”人选中如有被吵得浑身发抖,神情恍忽或目光呆滞,瞻言妄语者便被认为神灵已经入身,这时神头或香头即开始吊表烧香,要求“出潮”。被吵下来的“马角”此时则手舞足蹈,大声声明自已的神灵身份:如齐天大圣、扬六郎、金童、黄鹿大仙、灵官、狐仙、黑虎、黑乌稍、蟒仙等。一般吵下一两个马角即可取水,最多不超过三个就要作法起驾。有时长时间吵不下来,就一直继续吵下去,直至最少吵下一个马角便能行事。但有时也会出现不在马角之内的其它人被吵得“神灵入体”,而成了“马角”的现象。

庙外的场地上搭着一座法台,法台有两层也有三层的,全由方桌拼成。最上面只有一张方桌或一只椅子。这时头包蓝巾,戴着用表褶叠的黄绫角,脚穿麻鞋,腿缠蓝毡子,手执与该神灵身份相符的器械的马角在众人簇拥下,从庙里呼哨而去,直接奔上法台。侍神者把早已烧得通红的铁铧用铁钳夹着递给马角,马角用垫着几层黄表的手快速接过铁铧,飞快地在第一层法台上绕行一周向地下掷去,黄表在一刹那间化为灰烬!在人们的赞呼声中,马角又在第二层法台上接过钢钎:钢钎有三尺、五尺、两种,有4号丝那么粗,有的还是在铁匠炉特意打制的六棱形式钢钎,由马角自己挑选一支钢钎后,便大吼数声,把钢钎从右腮帮外面通过口中穿出,用牙咬住,谓之“带印”。这种带印谓之“单带”,还有一种“双带”,是从右腮帮穿进从左腮帮穿出。抓铁铧,带钢印是马角表示替民受刑,以祈求上帝怜悯,早赐甘霖之意;也是该神灵法力高低的标志,是取水作法中的最高潮。在人们报以肯定和称赞的呼声中,马角登上法台的最高层,接过侍者递上的马鞭,朝着不同的方向,口中念词挥鞭三响,走下法台,此谓之响稍鞭。马鞭用苎麻搓成,形如取掉蒜头的辫子,有六尺长,取水途中将其系在身后,一名侍者专门扛鞭紧随马角身后,谓之捎鞭。响鞭过后即意味着法完起驾,所有香头,侍神和旗队紧随马角,在鸣铳放炮和高亢的锣鼓声中浩浩荡荡直奔向预定的取水地点。

取水的地方一般都选在深山中的奇潭怪泉或天然古洞中的水眼石函中。蓝田古时取水在王顺山玉泉坪的黄龙洞,玉山的公主洞(亦称蟒洞)前的玉浆井。后来多在辋川的锡水洞和锡水新洞以及天马山脚下的泉里,也有少数在长安境内的太行xing山和眉县的太白山取水。锡水洞的主洞后面有一个小石槽叫捞钱盆,是过去取水最多也最方便的地方。与锡水洞一谷之隔的对峙面半山腰有一个洞,古称锡水新洞,是一个非常隐蔽又人迹罕至的洞。1984年开发此洞之初,意外地在洞内的井洞深处探得一个石函,还有一个铸有铭文的铁磬,方知这个石函乃清时人们取水之处,此洞未开发之前,里面一片漆黑,洞内巉峨曲螭,上洞下洞和井洞循环套结,极为复杂险恶!在这样的地方取水不禁让人在毛骨悚然中不得不叹服古人的虔诚和冒险精神。

据说过去在取水途中往往还要遇到一些怪邪精灵的阻饶。如1954年白鹿原东部村社去锡水洞取水,在行到原东半坡一个叫“哈蟆嘴”的险要路段时,被“哈蟆精”阻挡,当时的马角是黑虎大仙,黑虎在前边挥舞铁棒,连冲几次都不能过去,后来接连摔了三个“五雷碗”才击退了“蛤蟆精”,顺利地到达锡水洞。到锡水洞后,神头便令众人打起佛号,与香头率众侍者跪成两行,烧香吊表,将一小瓷瓶放于捞钱盆水面,让其自行拽水,然后在黑暗中以香探入瓶内,观察神灵赐雨的多少。瓷瓶有水后,把瓶悬于用柏朵扎成的水楼内,由一属龙的年轻人背起水楼,紧随马角之后与众人起驾返回。

由于取水是为一方百姓谋利的事,按讲究凡取水返回途中,所经过的村社只要事先接到通知,都要作好歇驾的接待准备,还要搭法台让神驾作法。接驾的村社都是人山人海,敲锣打鼓,焚香放炮迎接,起驾的村迎接法驾归来的场面更为宏大,周围许多村的人也赶来看热闹。在震天的鼓声,铳炮声和烛光香气中,马角再次登上法台,祈天作法,无非是祈求上帝布云施雨,拯救生灵之类。当马角在台上静鞭三响,代天宣布下雨日期时,也可能卖一些关子:有个马角曾宣称中午下雨,之后可能因这个时间太近,怕拉不开脚被人嘲笑,又接着说:“中五不下中六下,中六不下中七下,中七不下中八下,中八不下中九下。”人们听出这个“中九下”即“终久下”,因而至今还在传说着这个笑话。有的马角因为路途饥饿,但又因有伤不能食辛辣,便以神的名义侃道:“吾当要吃油拌面,不调辣子不调蒜”等语,人们就赶紧给马角按要求准备吃食。马角作法完后,便从法台下来被众人连同众侍者护送到庙内,把水楼放在神堂正中高处,其它闲杂人一个也不准入庙,也不得喧哗、聊天、乱走动。这样每日焚香化表,连续七天为一坛,如七天内仍不下雨就叫作“干坛”!马角、香头、神头、侍神者尽皆扫兴出庙,宣布散坛;如果七天内下了雨,则由村社凑资唱三天大戏,酬神谢坛。

过去蓝田县的取水伐马角活动,要数蒋家寨村的规模最大,时间最长,路程最远,耗资最多,他们的取水地点在眉县太白山太白洞。这里还有一个传说:据说古时蓝田北岭西部的阿氏有兄弟三人,在女娲神的点化下成为“三太白”神,在眉县境内一座高山隐居修炼至仙逝升天,因而将此山称之为太白山。三太白的舅家在蒋家村,因此阿氏庄和蒋寨村过去都建立有太白祠,祭祀三太白神。太白山是一个水脉颇旺的地方,娘舅家门的人来此取水,作为外甥的太白神想来是会给予额外照顾的。蓝田有俗语说:“蒋家寨捎个话,三太白就下”,“蒋家寨人烧香,三太白发慌”。蒋家寨与太白山相距数百里,往返取水一次需月余时间,可见当时这一活动的盛况!

祈雨是旧时民间一项带有原始色彩的习俗和信仰,由于时代和科技条件所限,人们认为人间的睛雨旱涝都是由天地神灵主宰,为求消灾免祸,平安康乐,只好寄希望于迷信活动。中国古代的帝王也常有祈雨之举,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保其江山永固;因此上行下效,各级地方官便也生出许多祈雨的名堂来。蓝田县古时曾在县城外东南西北分别设有“先农坛”,“风云雷雨坛”,“社稷坛”,“厉坛”等,即为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祭祀之所。在民国及其以前各代,蓝田还有一种“晒湘子”的活动:每逢天旱时,县衙便派人把韩湘子像由锡水洞抬回县衙,一边祭奉一边放在烈日下暴晒。如果七日内得雨,便以鼓乐将韩湘子像送还山洞;如果无雨,则让来县卖柴的山民把像捎回放入洞中,因此祈雨是得到官方认可才兴盛起来。并把民间社火和祈雨活动融合成大型的取水伐马角活动。自从上世纪60年代加强相信科学、破除封建迷信活动的宣传教育以来,这种劳民耗资、费时误工的迷信活动逐渐消失。然而作为一种旧时的文化现象,还是值得研究的。——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直到取回来的那只细脖瓷罐里的潭水在关老爷的脚下完全干涸,雨却仍然没有下。(封建迷信的伐马角,终究是惨烈而无效的。)人们再也无法忍受等待的焦虑,怀着最后的希望把麦子撒进干裂的土地,犁铧翻起干裂的土层,蹿起一股股黄色浓烟。麦粒比谷粒更快的粉化了,真正出现了一亩一苗的奇观,那一棵希罕的麦苗是在牛尿里侥幸出土的,干旱延续到腊月,落下一场多年不见的大雪,冻死了白鹿原上的柿子树,老树新树几乎无一幸免。原坡楞上和庄稼院里的柿子,有的个大如碟,有的人四棱突起,更有给皇帝进贡久盛名的火晶柿子,现在全都在一个冬天里绝杀断种了。大雪后接着是持续的冬旱和奇寒,积雪不经融化而逐渐风干了。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原野上一片精赤,不见麦禾也不见青草,满眼是枯死的柿树枝干。想种点萝卜也不进籽儿,柿可当食,萝卜亦可救生,老天爷连一丝儿生存的机缘都不给白鹿原上的乡民。干旱僵持过春天又延续过夏天,当一场隔年不见的透雨降下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大关心或者无心操持秋田播种的事了,种籽没有了,耕牛也没有了。旷年持久空前未遇的大旱造成了闻所未闻旷日持久的年经(关中方言,年馑的意思。),野菜野草刚挖出地皮被人们连根挖去煮食了,树叶刚绽开来也被捋去下锅了。先是柳树杨树,接着是榆树枸树椿树,随后就把一切树叶都煮食净光了,出一茬捋一茬。榆树叶是所有树族中的佼佼者,捋了树叶又扒了树皮,剔掉粗皮留下内瓤,剁成细末儿和水熬煮,就变成又粘又稠的绝佳的糊糊。白鹿原上的榆树是继柿树之后来的又一个家族。饿死人已不会引起惊慌诧异,先是老人后是孩子,老人和孩子似乎更经不住饥饿。饿死老人不仅不会悲哀倒会庆幸,可以节约一份吃食延续更有用的人的生命。只有莫名其妙的流言才会引起淡弱的兴趣,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饿得半夜醒来,再也无法人睡,撞摸身旁已不见丈夫的踪影,怀疑丈夫和阿公阿婆在背过她偷吃,就蹑手蹑脚溜到阿婆的窗根下偷听墙根儿,听见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商量着要杀她煮食。阿公说:“你放心度过年馑爸再给你娶一房,要不咱爷儿们都得饿死,别说媳妇,连香火都断了!”新媳妇吓得软瘫,连夜逃回娘家告知父母。被母亲哄慰睡下,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亲和母亲正在说话:“与其让人家杀了,不胜咱自家杀了吃!”这女人吓得从炕上跳下来就疯了……危言流语象乌鸦的叫声一样令人毛骨悚然。(这些灾害是真的,这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蓝田县志》上的大事记里面就记载了历史上太多的旱灾、水灾、蝗灾、瘟疫、兵祸等等,饥荒年代人相食是出现过的。想想现在丰衣足食、风调雨顺年代人们的奢靡浪费,再想想过去饥荒年代饿死人、人相食的岁月,真是慨叹“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当这场年馑刚刚注定要来的先一年初冬,白鹿村在渭北以及在当地邻村熬活儿的长工汉们纷纷回到自家屋里来,即使不大仁义的主家也都提前付给他们全年的工价,让他们在离年终之前的二个多月就下工回家了,起码可以省下一个人的口粮。鹿三在街巷里看见这些提前下工回归的兄弟哥们就想到自己。在麦子断定不能出苗以后,瞧着牲畜市场日渐下跌的行情,白嘉轩果决地卖掉了青骡和犍牛,只留下一匹骒马。这不算是多么聪明的举措,谁也能谋划得出来,一头牛或一匹骡子一年间吃下的精料——豌豆和麸皮,也许可以换回五头牛和五匹骡子。除了粮食集集冒涨,其余百物牲畜棉花木料布匹杂货以及土地天天往下跌价,女子订亲的聘金也跌过大半。在可怕的饥荒年刚刚露出暴虐先兆的时候,各色粮食一下就被推到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任何东西包括人本身都不得不俯首臣不得不跌价再跌价了。小麦无苗,冬天不用上粪了;棉花旱死了,轧花机也甭招徕弹花主顾了;牲畜卖掉了,剩下一匹马浮不住一个人专门喂养;整个一个冬天和春天都将闲适无活儿,自己闲吃静坐在人家屋里怎么好意思呢?他深信白嘉轩绝不会象村中那些长工的主家那样打发他提早下工,需得自己说话辞别而不能赖着主家来撵出门去。晚饭后,鹿三抹了抹嘴巴点燃旱烟袋,爽声朗气地说:“嘉轩,我今黑回去呀。”白嘉轩平和地说:“回你回喀!有啥事你尽管办。今年冬里没啥紧活路喀!”鹿三料定主家理会错了自己的原意,就挑明了说:“我明日再不来咧!”白嘉轩依然平和地说:“我刚才说了嘛!何止明日?三天五天你尽管走。”鹿三更透彻地说:“从明日往后,我再不来了我下工咧!”白嘉轩这才从椅背上欠起身子:“那咋么了?半路上你就走了不来了?离过年还远着哩嘛!”仙草听见了也凑到桌边问:“三哥你犯了俺屋谁的心病咧?你倒是明说怎么能走哩?”鹿三连忙解释:“地里也没啥活儿屋里也没啥活儿了,我白吃闲坐着不自在喀!”白嘉轩说:“你走了倒是自在了,可把不自在丢给我了!”鹿三愣怔一下。白嘉轩接着说:“为了省一份口粮撵你出门,人会说我啥话哩?我心里能不自在吗?”鹿三忙说:“不是这话!是没活干了闲下,这谁都看得见的事,不会胡说的。明年春上要是落下透雨地里活儿开场了,我不用你叫就来了。”白嘉轩冷下脸说:“三哥你听着,从今往后你再甭提这个话!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吃稠的你吃稠,我吃稀的你吃稀;万一有一天断顿了揭不开锅了,咱弟兄们出门要饭搭个伙结伴儿——”鹿三咽了一口唾液,粗大的喉圪节猛烈地滑动了两下,没有话说了。白嘉轩随之轻俏地说:“没活儿干了你就歇着睡着,歇够了睡腻了你就逛去浪去!逢集了逛集没集时到人多的地方去说,耍纠方耍狼吃娃耍媳妇跳井,说了耍了再歇再睡……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人人不能自杀年馑大心也就要放大。年馑大心要小了就更遭罪了。”鹿三觉得眼里快要忍不住流泪,没有说话就转身出了院子进了马号。直到新年春节前的祭灶日到来时,他又一次下定决心,这回下了工明年再不来了,实在不能再进白家门白吃闲坐了。(好长工来自好主家。仁义的感染,道德的力量,精神的抚慰,文化的魅力,让人不由得动容……)

鹿三离开白家的前一晚,孝文硬着头皮向父亲提出借粮,白嘉轩拒绝了。这件事更深地刺激着鹿三。正月十五一过,不见鹿三来上工,白嘉轩走进鹿三低矮凌乱的两间厦屋:“跟我走,三哥。甭说我,自你过年走了红马日夜叫唏,要你喂它哩!旁人添草拌料它不悦意吃喀!”鹿三的喉圪塔又猛烈地滑动了两下,跟着白嘉轩回到马号。

孝文硬着头皮走进上房东屋,罗罗嗦嗦向奶奶白赵氏诉说,分家时父亲分给他的粮食可以接上秋收,可是秋天绝收了,来年的麦子也没指望了,整个一个冬天喝稀糁子凑合到腊月,年是实在过不去了……他哀告奶奶给父亲说一句:“借些粮。”白赵氏正想趁机教训一下孙子,你看看你弄成啥光景了?白嘉轩从对面的西屋已经听见,大声说:“你就甭开这个口!”白孝文再没说话就从奶奶的屋里退出来回到前头门房。白赵氏对着西屋说:“你的心不是肉长的是滋水河里的石头!”白嘉轩走进门来:“妈,你明日把那俩碎崽娃子引到后头来。”

孝文向父亲借粮伤脸以后就把两亩水地卖掉了。白嘉轩得知这个消息后气得吃不下饭,指令孝武把孝文叫到后院正厅来。孝武走进前院门房东屋说:“哥!咱爸叫你。”孝文仰躺在炕上只扭了一下头:“我不去。”孝武端直站着:“咱爸叫你你也不去?”孝文说:“后院厅房我不去,再不去了。”孝武威胁说:“那让老人求到你的门下?”孝文猛然从炕上翻起身来跳到炕下:“你甭跟我耍威风!谁爱来不来我不稀罕!我也没拿你啥没借你啥没欠着你的啥!”孝武不动声色地说:“哥你看你成了什么样子?说话处事还象不象个兄长的?”孝文正想说出更辛辣的话,泄一泄没借着粮食的怒气,也杀一杀弟弟的神气。不料父亲在院子里喝斥:“孝文你出来!”孝文趿拉上棉窝走到院子,就看见漆黑的院庭里站着父亲的佝偻的形体。

白嘉轩劈头问:

“你把水地卖了?”

“卖了。”

“卖给谁了?”

“谁给钱多就卖给谁。”

“我听说卖给鹿子霖了?”

“子霖叔有钱也有粮食,旁人买不起。”

“这地是在你爷手时置下的,你不能卖!”

“眼下这地分给我是我的。我想活命就得换一把粮食。”

“这二亩水地你卖了多少钱?”

“正说着哩!价官还没说死撂倒哩!(关中方言,价钱还没说定呢。)

“你甭说了,这地你卖给我,我给你双价。”

“那不行,大丈夫出言驷马难追。你给我钱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的话了。”

黑暗里一声啸响,白孝文应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父亲手中的拐杖抽击到他的脸上,继之又砸到他的大腿上,白孝文却感到了一种报复的舒畅,从地上缓缓悠悠爬起来走进屋去,咣一声插上门闩,把父亲和孝武冷晾在院子里。孝武挽扶劝慰着父亲,走回后院厅房去了。孝文继续恢复仰躺在炕上的睡姿,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对女人说:“好咧好咧!从今往后再没有谁来管我了!”

这一年的春节新年是孝文所能记得的最暗淡无趣的一个新年,白鹿原上远远近近的大村小寨,听不到锣鼓听不见喧闹只零三碎四的几声炮响。正月初一的晌午,孝文到白鹿镇的馍铺里买了五个白生生的罐罐儿馍,蹲在馍铺的台阶上吃了向馍铺掌柜讨了一壶茶喝,算是自己给自己过了个年。孝文吃罢又挑了五个揣进怀里,绕道白鹿村后巷朝村子东头走去。村巷里男男女女拖着孩子往祠堂汇集,饥荒之年也不能少了给祖宗点一柱香叩三个响头。孝文走进小娥的窑门嘘声嗔气地说:“妹子年好,哥给你拜年来了!”小娥正在案板上揉面团回过头说:“你心里想妹子了,嘴里可说是给妹子拜年拜年,拿的啥礼物?“你把哥的好心冤屈咧!”孝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点着红花的罐罐馍,摆到案板上说,“人家到祠堂拜祖宗哩!全村就剩下咱舍娃子天不收地不管,咱俩你拜我我拜你过个团圆年!”“这么说哥你坐火炕上等着——”小娥笑了,“妹子给你擀面浇臊子。臊子面香着哩等一会儿再吃。”孝文说:“我已经吃饱了。你先吃馍压压饥。咱先弄一回哥想死你咧!”“不成不成我手上沾着面!”小娥摇头。“又不用手……”孝文把小娥抱离案板走向火炕……

孝文对第一次在小娥身上能够做到得心应手的事记忆难泯。那是要他挨过刺刷抽打之后一个半月的一天后晌,第一次走出街门就端直走进田小娥的窑洞。小娥一惊一愣:“你大白天到我这儿来不怕人看见?”白孝文说:“过去怕人看见现在不怕了,谁爱看就看。”小娥这时候才回过神儿来问他伤势好了没有,捋起袖子看他胳膊解开胸口儿看他的胸膊。孝文揽着她的腰凌空把她托起来放在炕上,动手解她的偏襟纽扣儿:“哥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啥不想,就一门心思想着你这一对白鸽鹁儿。”小娥象蛇一样紧紧缠抱着孝文,泪花婆娑口齿喃喃着:“好哥哩你到底伤得咋个象况……我不得见又不得问……妹子心疼你都快要疯了………”小娥说着,突然翻起身来,双手捧着孝文的脸颊,惊诧地问:“哥也你今日……行了?”孝文得意地抹一抹脖子上的细汗:“这下你再不笑话我是蜡做的矛子了吧!”俩人被这个奇异的变化鼓舞着走向欢乐的峰巅。自从破烂瓦窑开始一直到被捆到祠堂槐树上示众,他都无法克服解开裤带不行了勒上裤子又得行了的奇怪的痼疾,今天才第一回在小娥面前显示了自己的强大和雄健。小娥仍然解不开好奇:“过去到底咋么着是那个怪样子?今日个咋着一下子就行了好了?”孝文嘲笑说:“过去要脸就是那个怪样子,而今不要脸了就是这个样子,不要脸了就象男人的样子了!(呵呵,孝文说得倒是实在,还真有些中心思想的意思,精辟!)”太阳光从窑土坎上移到树稍上,直到窑里完全黑暗下来,俩人都没有离开火炕,一次又一次走向欢愉的峰巅,一次又一次从峰巅跌下舒悦的谷底,随之又酝酿着再一次登峰造极……

那时候白嘉轩正领着取水的村民走进峪口朝龙潭进行悲壮的进军……

小娥从炕上下来勒好棉裤,在瓦盆里洗着手,回眸对躺在火炕上的孝文说:“哥也今日个过年,你没忘妹子妹子也没忘你,你给妹子送了五个罐罐儿馍,你猜妹子给你留着啥好的?”孝文不在乎地说:“肉包子肉丸子躁子面不是?不稀罕!我就稀罕捉你那一对儿白鸽鹁儿!”小娥说:“保你稀罕!搁平常我不给你,今日个过年才叫你享一回福……你等着,等我擀好面,咱俩吃了长寿面再给你。”孝文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精光着身子抱住小娥,冻得直抖:“你倒说得我躺不住了,快拿出来让我看是啥好玩艺儿?”小娥无奈又爬上炕,从窑窝里摸出一杆烟枪来说:“你今日个尝一口,保准过个好年。”孝文看见油光油亮的烟枪不禁一愣,接过那滑腻的紫黑色的烟管指尖上感到冰凉,脑子忽然浮出姑父朱先生授课时慷慨陈词的面孔,那个永远保持着平和敦厚仪容的朱先生讲到禁烟时就失了常态。小娥在他面前半倚躺着,撕开一层油纸,用细铁钎挑起一块膏状鸦片在三个指头间揉搓,然后就按到烟枪眼儿上说:“等等,我给你点灯。妹子今日个服侍你过了好年。”连着让孝文吸了三个泡儿,小娥象哄孩子一样拍着孝文的肩膀:“好好睡,妹子给你擀面去。”

孝文躺着,渐渐开始幻化,手臂舒展了腿脚轻捷如燕了,心头似有一缕不尽的柔风漫过去再拂过来,头脑里除去了一切生活的负累,似有无数的鲜花绿叶露珠滚动。案板上咯噔咯噔擀面杖的响声节奏明朗,小娥伸出胳膊推着擀杖前进又弯着手臂把擀杖拉回案边的动作象是舞蹈。他轻轻一纵就坐起来穿好衣裤,自告奋勇地坐到灶下的柴墩上拉起风箱,快活地说:“妹子,你擀面我烧锅,咱俩今日个过个夫妻年。”小娥欢蹦蹦地在案板上玩着擀杖,偌大的面叶儿一会儿卷到饼杖上,一会儿又象挥舞一面旗字似的从擀杖上摊开到案板上,她勒着围裙的腰即使穿着棉裤也不显臃肿,丰满的胸脯随着擀面的动作微微颤着,浑圆的臀部也微微颤着。孝文忍不住嘻嘻地说:“哎呀妹子我又想了……”小娥说:“你是瓜娃子得了哪一窃?不看我正切面哩!”说着,把切好的细面拢到木盘里托起来,放到锅台上,看看锅里气儿上来了,就推出锅盖,哗啦一声把面条撤进滚水里,又伸过胳膊拉上锅盖。这当儿,她的优美干练的动作撩得孝文忍俊不住,一只手拉风箱杆儿,左手从下边揪住裤脚猛力往下一抻,棉裤哗地一下褪过膝盖,伸手抱住她按倒在灶下的麦秸上。小娥急了:“哎呀面闷糊到锅里咧!”孝文说:“让它糊去!”小娥说:“而今粮食敢糟踏?”孝文说:“一碗面不算个啥!”小娥无意损伤孝文的兴致,仰躺在灶间麦秸上,一手抚着孝文的脸,另一只手拉着风箱杆儿……

孝文分得的三亩半水地和五亩旱地,前后分三次转卖到鹿子霖名下,那八亩半水旱地里有二亩天字地一亩半时字地三亩利字地二亩人字地。八亩半地所卖的银元,充其量抵得上正常年景下二亩天字地的所得,临到最后卖那二亩人字地的时候,孝文已经慌急到连中人也来不及请,直接走进白鹿镇鹿子霖的保障所,开门见山地说:“子霖叔,那二亩人字地也给你吧,你就甭再推诿了!你凭良心给几个(银元)就是几个我不说二话。”鹿子霖诚恳地说:“孝文你看,叔实在不好再要你的地了。我跟你爸一辈子仁仁义义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箍住我要卖地,日后我实在跟你爸都不好见面说话咧!”孝文急不可待地说:“俺爸是俺爸我是我。你不要的话,咱村再没谁买得起,外村人嫌不方便也不要嘛,好叔哩我瘾发了简直活不下去了,你先借给俩银元让我上烟馆子……”鹿子霖从腰里摸出两枚银元来,看着孝文急不可待地转过身,脚下打着绊腿走出保障所大门,沉吟说:“完了!这人完了!”

鹿子霖走出保障所大门的镇子上溜达,尽管年馑可怕,镇上的粮食并不少,只是价高得吓人。他装作关心粮市上价钱的跌浮,很有耐心地和卖粮的主家交谈着,用深陷在长睫毛丛中的眼仁儿扫瞅人头攒动的粮市,寻找白嘉轩。根据他的判断,孝文不久就会向他提出卖房的事,于此之前必须和嘉轩打个照面,为将来的下一步扫清障碍。(一切都是鹿子霖的圈套和陷阱,白孝文自己不争气,一步步走了进来,钻入圈套不自知,知道了也无法挽回,谁让自己不争气呢?那就进一步往陷阱里跳吧。亏人者不得好死!这句俗语说得对,鹿子霖坏事也算是做尽了,最后的结局自然是非一般的凄惨……)穷人和富人现在都关心粮价的跌浮。白嘉轩丑陋的驼背进入他的眼睛,他做出完全无心而是碰巧撞见的神态先开了口:“呃呀嘉轩哥!碰见你了正好,我有句话想给你说——”白嘉轩扬起脸:“街道上能说不能说?”鹿子霖说:“能能能。也不是啥是非话嘛!我想劝你一句,你把粮食给孝文接济上些儿嘛!总是爷儿们嘛!甭让他三番五次缠住我要卖地,我不买他缠住不丢手,我买了又觉得对不住你……”白嘉轩咬着腮帮,完全用一种事不关已的腔调说:“这没啥对不住我的。你尽管放心买地,他要踢地你要置地是你跟他的事,跟我没啥交涉。”鹿子霖更诚心地劝:“嘉轩哥你甭倔,亲亲的爷儿们,你不能撒手不管……”白嘉轩冷笑一声反问:“管?你怎么不管兆鹏?”鹿子霖噎得反不上话来。白嘉轩转过驼背就把手伸进一条粮食口袋里抓摸着麦子看起成色来了,鹿子霖不露声色地在想,你顶我顶得美顶得好;你不管了好!我就要你这句话!

孝文头一回卖了地,和小娥在窑洞里过了个好年,临走时把一撂银元码到炕席上:“妹子你给咱拿着。”把一小半留在身上回到家里。媳妇向他要卖地的银元:“你装在身上不保险,我给咱锁到柜里,接不上顿儿了买点粮,日子长着哩!”孝文说:“放心放心放一百二十条心!银元我装着你甭管。你日后啥事都甭问甭管。”(心已飞走,银元也不留,白孝文也是亏了人了!)两个孩子由白赵氏引去吃饭,孝文成天不沾家浪逛着摸不清影踪,只有她一个人在屋里忍饥挨饿,婆婆仙草时不时背过公公塞给一碗半勺,她饥肠辘辘却难过得吃不下去。有一晚,她鼓足勇气向孝文抗争:“地卖下的银元不论多少,不见你买一升一斗,你把钱弄了啥了?”白孝文眼睛一翻:“你倒凶了?倒管起我来了?”媳妇说:“我凶啥哩我管你啥来?我眼看饿死了,还不能问你买不买粮?”白孝文冷着脸说:“不买。你要死就快点死。你不知道死的路途我指给你:要跳井往马号院子去,要跳河跳崖出了村子往北走,要吊死绳子你知道在哪儿挂着……媳妇急了:“我知道你盼我死、逼我死、往死里饿我。我偏不死偏不给你腾炕,你跟那婊子钻瓦窑滚麦秸窝儿,反正甭想进我的门上我的炕!”白孝文涎下脸说:“你管不着。你不死我也睁眼不盯你。”说罢就抽身出门去了。随后有一夜,孝文和小娥在窑里炕上一人一口交口抽着大烟,他的媳妇找到窑门外头,跳着骂着。孝文拉开窑门,一个耳光抽得媳妇跌翻在门坎上。媳妇拼死扑进窑去,一把抓到小娥裆里,抓下一把皮毛来。孝文揪着媳妇的头发髻儿,两个嘴巴抽得她再不吼叫喊骂了,迅即象拖死猪似的拖回家去。(看得人揪心,惨烈,怒不可遏!)

孝文媳妇在白家的称呼是大姐儿。大姐儿独自一人躺在四合院门房东屋的炕上,家徒四壁,装粮食的瓷缸和板柜,早在踢地之前被孝文搬到镇上贱卖了,屋里只剩下炕上的两条被子和炕下脚地上的一条长凳。她的通身已经黄肿发亮,隐隐能看见皮下充溢着的清亮的水,腿上和胳膊上用指头一按就陷下一个坑凹,老半天弹不起不来(严重缺乏蛋白质,细胞的水分代谢就会出现异常,细胞里就会充水,变得浮肿发亮缺乏弹性。)。她的脸上留着一圪圪乌青紫黑的伤痕,那是孝文的拳头砸击的结果。

她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阿婆让孝武媳妇二姐儿端来的饭冷凝在碗里。她想跟阿公说一句话,却揣度阿公肯定不会进入她屋子,于是就打定主意去找他,她准确地预感到自己即将完结。西斜的日头把后窗照明亮如烛。大姐儿听见阿公熟悉的脚步走过门房明间走到庭院就消失了,她的心里激起一股力量,溜下炕来在镜子前拢梳一番散乱的发髻,居然不需攀扶就走到了厅房,站在阿公面前:“爸,我到咱屋多年了,勤咧懒咧瞎咧好咧你都看见。我想过这想过那,独独没想过我会饿死……”白嘉轩似乎震颤了一下,从椅子上抬起头拔出嘴里的水烟袋,说:“我跟你妈说过了,你和娃娃都到后院来吃饭,”大姐儿说:“那算啥事儿呢?再说我也用不着了。”说罢就转身退出门来,在跷过门坎时后脚绊在木门坎上摔倒了,从此就再没有爬起来。白嘉轩驼着背颠过去,把儿媳的肩头扶起来,抱在臂弯里。大姐儿的眼睛转了半轮就凝滞不动,嘴角扯了下露出一缕羞怯。白赵氏仙草和二姐儿全都闻声奔过来。(催泪!难受!无语而凝噎……坚强的大姐儿,宁愿饿死也不苟活,苦命妇女的典型,虽然戏份不多,但是从刚入门跟孝文的缠绵不尽,到遭遇年馑的活活饿死,可以想象她是多么地任劳任怨,相夫教子。可是,天不睁眼,可怜的她享过几天福?就这样匆匆告别人世……唉!鹿子霖幕后谋划祸害白孝文,田小娥台前表演助纣为虐,白孝文一旦撕下要脸的封建面皮,就变得愚不可及,从仁义的巅峰跌入道德的谷底,造孽呀!)

孝武四处奔走,找不见孝文。

孝文刚刚办完卖房的手续,三间门房全部卖给鹿子霖,把所得的银元顺路撂在小娥的炕头上,直到半夜回来,看见停放在烛光里的媳妇的僵尸,猛然站住脚跨不动腿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真的会死。她结实有劲没有生过大病。她胳膊上的肌肉象男人一样结块儿,大腿和小腿和瓷实梆硬。他忽然想到她曾经教他做床第上的事的情景,心里一软,这个他已经不喜欢的人现在死了。弟弟孝武走到跟前说:“哥!你作孽了!”孝文没有动。弟弟又说:“明日个入殓时她娘家人来闹事的话,你出面跟人家回话。”孝文仍然没有动。孝武忍不住恨声说:“扎你一锥子都扎不出血了!”

持久的饥饿的大气把包括死人这样至为重大的事都压迫得淡化了。死人早已不再引起特别的惊诧和家人的过分悲痛,而白嘉轩家里也饿死了人,在村中还是造成大哗。所幸的是大姐儿娘家的人似乎对出门多年的姑娘感情淡漠,只派大姐儿最小的弟弟前来吊孝入殓。那个被饿得东摇西晃的弟弟干嚎过几声之后,就抓起大碗到锅里捞面浇臊子蹲在台阶上大吃起来。为了顾全影响,白嘉轩让孝武出面帮助孝文完成了丧葬之事,着眼点在乡亲族人的口声本不在孝文。埋葬大姐儿之后,孝文真正成了天不收地不揽的游民,早晚都泡在小娥的窑洞里,俩人吃饱了抽大烟抽过瘾了就在炕上玩开心,使这孔孤窑成为饥荒压迫着的白鹿原上的一方乐上。

“给我帮个忙。”鹿子霖邀请来了鹿姓本门十多个年轻后生,向他们吩咐了到白家去拆房的事,用软绵的馍馍和煮成糊涂的面条招待他们饱吃一顿,然后叮咛说:“你们去只管拆房甭说二话。白家没人出来阻挡你们就尽管拆,要是有人出面拦挡,满仓儿你回来叫我。”十多个小伙梦想不到今天有机缘给肚子里填满了正正的粮食,精神顿然焕发,甭说拆房,叫他们前去杀人也无不可。满仓领着他们出门了。鹿子霖最后叮嘱一句:“不准起哄闹事。”

鹿子霖坐在祭旁的椅子上抽水烟,得意中不无紧张,期待着满仓飞奔回来请他出面。可是连着抽完三袋水烟,仍不见满仓回来,难道白嘉轩父子对拆房这种面皮的事也无动于衷?直到街门口咚一声木料着地的响声,他按捺不住急急走到街门口,把两个抬一根木料的侄儿叫进门来问:“有没啥响动?”一个侄儿说:“没没没,孝武蹦出来挡将(关中方言,拦挡。),满仓哥刚下梯子准备回来叫你,他爸出来把孝武拉回去了。满仓哥又上了梯子……”另一个侄儿补说:“孝武张头张脑的挺凶,他爸出来还笑着说:“快拆快拆,拆了这房就零干(关中方言,利索、干脆、完事了的意思。)了,咱一家该着谢承你子霖叔哩……”随后才拉着孝武进后院去了。”鹿子霖从街门口踱回厅房祭桌跟前,重新装上一袋水烟,吹燃火纸的时候,绷紧的心里有点泄气,难道我没尿到他的脸上尿到空沟里去了?

白嘉轩家的反应实际很难揣摩,白嘉轩的厅房上屋里聚着白赵氏白吴氏以及孝武和他媳妇二姐儿.更多的是本族近门的弟兄和侄儿们,他们义愤填膺气恨难平,众口一词再三反覆强调着同一个意思:鹿子霖不是买房是揭族长的脸皮!鹿子霖揭掉的不单是族长的脸皮是在白姓人脸上尿尿!白嘉轩只顾咂着水烟袋。白赵氏说:“孝文使唤了他多少钱咱还多少,房子不能拆。”仙草悲愤地说:“我咋么要下这个踢地卖房的败家子!”孝武说:“爸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族人侄儿们随着孝武哄哄起来:挡了他看他要咋?叫鹿乡约出来说话看他咋说?砸断他的腿拐儿再说!白嘉轩止住众人:“你们生的哪路子气煽的哪门子火?子霖买房掏了钱立了契约合理合法:再说是孝文箍住人家要卖房你们怪人家子霖的啥错儿呢?回去回去快都回去。”他毫不留情地斥退下众人,只留下自家人在周围时才说:“我难道连这事的轻重也掂不来吗?揭我脸皮我还不知道疼不觉得羞吗?”大家都不言语了。白嘉轩问孝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一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等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赔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我早都想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拿走了,这四堵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地说,“你明天甭停,接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哩!”(白嘉轩技高一筹,完全在于他冷静沉稳的心性,凡事不着急,总是能让鹿子霖自愧不如。)

(《白鹿原》以发生在白鹿原上的旱灾年馑和瘟疫等自然灾害为背景,深沉地揭示了国民党反动统治时期关中地区农民的苦难命运。小说作者几乎是用蘸合着血和泪的笔。再现了旱魃猖獗,瘟神肆虐,天道倾覆,横尸遍野的鬼魅魍魉世界,读来让人毛骨悚然,心肉震颤。连续发生在1928年至1932年这段中国最黑暗时期的旱、蝗、疫三大灾害,不仅在白鹿原和蓝田县,而是在广大关中地区和全陕境内,以至全国许多地方普遍发生的严重灾害。一些身历其灾的幸存者和年令稍长的老人们,至今提起仍心有余悸!

民国十八年的大旱年馑

蓝田历史上见诸记载的旱灾虽然迭出不穷,但像《白鹿原》中记述发生在民国十八年,即1929年的这次大旱年馑还是比较罕见的。《续修蓝田县志》记载:“己巳年,旱太甚,麦无收,粮价每斗七、八元,民剥树皮,剜草根充饥,县设粥场。而县长董有声媚上,勒派麦万余石,洋数万元;严摧急解,逼死粮总花户数十名。”本次大旱始于1928年春,直到当年秋季滴雨未落,致使赤日炎炎,焦土千里。次年夏麦颗粒无收,连种子也没有着落。正如《白鹿原》所说;世世代代依靠夏季一料收成才赖以繁衍生存的白鹿原人,遇到这样的大旱真是呼天不应,喊地不答。那年可食之树皮草根皆已食尽,继而人们以“观音土”充饥,死者无数,乡民唯以举家外逃,以求存生。不能走者多被饿死,当年小麦每斗价从3角猛涨到7.8元,少数有些存粮的富户也不愿粜粮,自备度灾。穷苦人家只能讨吃要饭,卖儿卖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年普遍出现不要分文,白嫁女与人为妻,还无人要的现象;甚至出现了“人相食”之惨状。《白鹿原》记述了这样一个凄惨离奇的故事:说是一个过门一年的媳妇半夜因饥饿而醒,却不见了丈夫,起初以为丈夫和家人背着她吃东西。接着一听,原来是阿公阿婆和丈夫正在商量把她煮了来吃,待年馑过后再另行娶妻生子,免得断了香火。媳妇听罢,吓得连夜逃回娘家,不料又从梦中惊醒,听见父母正在议论:“与其让人家吃还不如咱自家吃了”,吓疯了的媳妇有远没近地逃走了!这就是被人们传了70多年的民国十八年年馑中演绎出来的、骇人听闻的故事。至于故事的可靠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有在这种社会土壤下才会产生这样的悲惨故事。

  陕西连年大灾时期,也正是国民党新军阀为争夺地盘,拼命扩军黩武,发动中原大战的时期。也就是这一年,冯玉祥河南失利,退至关中,派出大批军警,鞭打绳栓,打家劫舍,残害掠夺陕人,创造了在1929年就已征了1935年钱粮的奇迹。当时的军阀瓜牙,蓝田县县长董有声为向上讨好,以求晋升,非但瞒灾不报,反而媚上邀功,一味加派粮款万余石,穷苦农民尚不知被逼死多少,光是因严摧急解逼死的粮总花户就有数十人。

  当年蓝田年馑迫使大批饥民外出逃荒,户丁锐减。那时蓝田山区林深土凉,略有小收;山外农民成群结队涌进南山,用衣服换苞谷度日。在进出南山的过程,许多人把自家女孩引到山里嫁人或送给人家当童养媳;由于山深路险,交通闭塞,有些女孩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山;有的思亲哭瞎了眼睛,有的临死还在喊着亲人。大灾产生的悲剧说不清,道不完,也由此产生了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一个整整过去了半个世纪后的故事:1988年,蓝田山区的葛牌与柞水县九间房的公路接通,通车典礼当天,回蓝田县城的第一辆客车(当时是卡车)上坐着一位60多岁的老太太,她激动地告诉人们:这是她自从民国十八年被送进深山以后第一次出山寻找亲人,娘家现在的情况已是一无所知,但她为今年终于能有一次机会回娘家一次,她死也可以瞑目了!这位老人的经历又一次勾起了人们对那次年馑的沉痛回忆和反思。《白鹿原》小说记述的鹿三、白孝武等人进山换粮,沿路进出南山换粮的人川流不息,正是当年年馑时演生出来的真实而奇特的景象之一。十八年年馑在蓝田之惨状尽管已经骇人听闻,但在全省来说,当时还算不上是最严重的。

  1928年,陕西全省干旱,夏秋欠收。1929年,除渭河两岸有一些庄稼外,其余广大地区全是赤地千里,一片荒凉。全省受灾地区达80余县,面积50多万平方里。灾荒给广大贫苦农民带来巨大灾难,而地主豪绅和投机商则乘机提高粮价,压低地价:麦价猛翻20倍,一斗麦就能换一亩地,土地大量集中到地主富农手中,越来越多的贫苦农民迅速破产。据1929年初统计:全省灾民共有535万多人,其中关中区310多万人,汉中区157万多人,榆林区***万多人。11月底,全省因灾死亡人口达250多万,出省逃荒的40余万;全省人口从940余万锐减至650余万。其中以长安、武功、凤翔、扶风、乾县、岐山、眉县、兴平、咸阳、临潼、渭南、周至、蒲城、合阳、宝鸡、陇县、澄城、淳化、长武、褒城等县最为严重。如长安县原有4338百多人,死亡525百多人,逃荒者473百多人,灾民2053百多人;凤翔原有2034百多人,死亡953百多人,出逃1万零2百多人,灾民848百多人;乾县原有1694百多人,死亡3万零5百人,出逃278百多人,灾民10万零3百多人;岐山原有174千人,死亡33千人,出逃158百多人,灾民104千人。据19318月统计:扶风县减少6万余人,县东南寨子、南郡村已绝人烟。武功县减少8万余人,其东大寨300多户的村庄绝了户,陈家沟村全村人饿死在窑内。至1932年,全省除一些地区持续旱灾外,有些地区还发生了水灾、蝗灾、雪灾、霜灾、狼灾等,全省92个县无一不成灾,灾民达350万人以上。

  面对严重灾荒和饥民的大量死亡,国民党反动当局不但不设法救灾,反而对灾民实行镇压。1929年元月23日,西安数万灾民向省政府哭泣求救,被宋哲元派军警武力驱逐,灾民号哭而去!当年4月,省救灾委员会统计全省灾民650多万,拨赈济款110多万元,每个灾民平均一角七分,这就是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反动派对灾民的“救济”。

  反动当局在一面玩弄所谓救济的同时,一面却更加紧对灾区人民的剥削掠夺。19295月,全省每县摊派的军粮达数千石至2万多石。此外还有什么党捐、保甲费、差捐等几十种苛捐杂税。保安队每日下乡催逼,鞭打绳拴,急如星火,逼得广大灾民实在无法生活下去,不断向反动统治阶级进行斗争,有的地方灾民还在共产党领导下发动了大规模的“交农”运动和武装暴动。

民国十九年的蝗灾

关中自古有“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之说,严重兵荒马乱年代多出奇异灾害。《白鹿原》小说中描述的一些奇异现象正是这时期被扭曲的社会现象之记实:从1928年到1932年的5年之间,伴随着人类自己制造的战争灾难之外,陕西全省各地又普遍发生了蝗灾、水灾、雹灾、雪灾、狼灾、鼠灾、黑霜、瘟疫等,老天爷毫不留情地对无辜苍生实施了各种惩罚。在这众多的灾害中,除大旱瘟疫外,蝗害要算当时最严重、最普遍的灾害。蓝田县也是当时蝗灾较为严重的地区之一。

  蝗灾发生于连继两年大旱之后的1930年,即民国十九年夏秋时节。《续修蓝田县志》记载:“庚午年夏,蝗大作,禾苗被食殆尽。”这一年秋田特好:由于大旱之后老天爷又加倍地把雨水补还给大地,虽然造成了局部水涝灾害,但却使秋田有了足够的底墒。人们为了补偿先年绝收,大量扩种了秋田,禾苗出土齐壮,长势喜人。人们按捺不住切盼的喜悦,每天在地头抚摸着壮实的苞谷叶苗,激动而又不安地祈祷着:老天爷发慈悲,保下这料秋,给您烧高香。眼看着苞谷苗齐刷刷地越长越高,不料忽一天从天际间飞来一群蝗虫,落在地里嚓嚓地吃起了禾苗。起初还不大在意的人,在赶走一群又一群的蝗虫后终于意识到:又是一场灾难降临了!这次蝗虫灾害遍及蓝田全县,无一幸免。蝗虫飞来时,只听呼声大作,凉风飕飕,遮天蔽日,有如黑云压境;蝗虫落于禾田,只闻沙沙之声,倾刻叶片全无。吃完一处,整群飞移它处再吃,食过的玉米田里,满地只剩下光秃秃的玉米杆子,从结穗处往上连叶带稍一点不留。人们想尽了各种办法,全家出动,日夜守在地头轰赶蝗虫。到处都是手持长杆,梆着各色布条的人们在地里不停挥杆,长声呼叫;有的把铜锣、铜盆敲得震天地响,有的在蝗虫飞来时燃鞭炮、放火铳,然而还是防不胜防,难以奏效。这时,又到处流传起蝗虫危害乃天遣神虫为灾,是上界对这茬人要实施“收生”!因而许多地方的老人妇女或于庄前,或于地头,燃烛插香、焚化纸表、祈天免灾、保佑生灵。而根本不买账的上天仍旧继续施放着一批又一批的蝗虫,一片又一片的秋田继续被蝗虫吃掉。

  当时的蓝田县政府为减轻蝗虫危害,曾组织县城学校师生和部分共产职员,成立了几个捕蝗宣传队,每队数十人,由政府职员和老师带领,分别开赴四乡,一边宣传灭蝗办法,一边就地组织群众捕杀蝗虫。宣传队每人一把竹秆,上面系一面红色三角小旗,一把小扫帚,一顶草帽,在各村巡回宣传鼓动,历时一周。宣传队所到之处已是一片狼藉,目不忍睹:在枝叶破碎的田头,有的人还在追打蝗虫,有的则卧地嚎哭!宣传队每到一处,便集合起数百村民,排成数里长阵齐头并进,敲锣打鼓、摇旗呐喊;远处用旗杆击打,近处用扫帚扑杀,落地的蝗虫用脚踩踏。主要是把蝗虫轰赶到河里淹死,或赶到沟渠壕坎用火烧,创造了扑打法、水淹法、火烧法、土掩法、灯诱法等灭蝗办法,消灭了不少蝗虫。但对于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和遍地蝗虫来说,仍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按当时普查估计:全县秋田颗粒无收者约十分之一二;能有一半收成的十之有七;没有遭受蝗虫危害的田块仅占十之一二,也就是说:当年全县秋田平均损失一半。

  蝗虫来时迅猛,去时突然,只知说走就走,倾刻踪迹全无,无人能说清原因。第二年夏,蝗虫又遍地复生,所幸长成之后结队向西飞去,未造成明显损失,给惊惧而又惶惑的人们又留下一个不解之迷。——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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