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会员姓氏检索 :
                  杂文
本栏所称的杂文,主要指现代散文中以议论和批评为主而又具有文学意味的杂体文章。包括随感、短评、杂说、闲话、漫谈、讽刺小品、幽默小品、知识小品、文艺政论等短小的文艺性社会评论。
                  本版编辑团队
本版主编:惜若
主编寄语:散文是融汇了作者真诚个性及深层人生意蕴的文学样式,表达方式自由洒脱,其本质特性是形散神凝。
本版顾问:
                  本版精品文章
                  文章信息
当前位置:  散文日记  >>  杂文
《白鹿原》读书笔记---第三十四章(兆鹏策反孝文投机;黑娃含冤子霖疯癫)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5041        作者:谭长征        发布:幸福群岛        首发时间:2017-03-05 20:12:03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白鹿原 读书笔记
编语:

第三十四章(兆鹏策反孝文投机;黑娃含冤子霖疯癫)

(涉渭河古城得解放;回滋水兆鹏欲策反)

(够黑够狠白孝文;抱屈含冤鹿兆谦)

(两面钻营孝文投机;百口难辩黑娃含冤)

农历四月,急骤升高的气温宣告结束了白鹿原本来就短暂的春天,进入初夏季节。满原的麦子从墨绿中泛出一抹蛋白色,一方一绺已经黄熟的大麦和青稞夹缀在大片麦田中间,大地呈现出类似孕妇临产前的神圣和安谧。从气象和节令上判断,似乎与已往无数个春夏之交时节的景致没有什么大的差异,无论穷的或富的庄稼人,只是习惯性地比较着今年的节令比去年提早了几天或者推迟了小半月,穷庄稼人总是比富裕庄稼人更多一些念叨和嘟囔罢了,也是因为他们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收获小麦,以减少借贷的次数和数量。迎接果实成熟的期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眼巴巴瞅着麦子一天天由绿变黄,急性子的庄稼人提着镰刀拉着独轮小车走到田头,捉住麦穗捏一捏瞅一瞅,麦粒还是鼓胀的水豆儿,惋叹一声“外黄里不黄喀”!于是就提上镰刀拉上小推车回家去了。突然一场温腾腾热燥燥的南风持续了一夜半天,麦子竟然干得断穗掉粒了,于是千家万户的男人女人大声叹着“麦黄一晌蚕老一时”的古训拥向田野,唰唰嚓嚓镰刀割草或谷类断麦秆的声浪就喧哗起来。就在那神秘的短促的一时里,麦子熟透了;就在那神秘的一时里,蚕儿上族网茧了……

公元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日,成为白鹿原社会气候里神秘短促的一晌或一时,永久性地改变了本原的历史。

黑娃听到电话铃响,心里一跳;每一次电话铃声响,都好像首先撞击的不是耳膜而是心脏。黑娃抓起话机扣到耳朵上,方知是县西四十里处的麻坊镇(原型地点:地名原型来自蓝田县华胥镇,当地人称作油坊街。事件原型来自洩湖镇。)哨卡打来的。哨兵的嗓门有点粘涩:“一位少校军官要过哨卡,要到县里找你。鹿营长,你说放不放他过卡子?他不说他的姓名,也不报他的来处,却是叫我问你鹿营长还喜欢不喜欢吃冰糖……”

黑娃搞不清有多长时间自己都处于一种无知觉状态,灵醒过来后,发现话机还扣在左耳朵上,汗水顺着话机的下端滴流到手心里。他已经忘记刚才是怎么回答哨兵的,耳机里早已变成一片冷寂的盲音。他判断不出自己现在比接电话以前更加慌乱,还是更加沉静,却努力回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是怎样回答哨兵间询的,或者根本就没有作任何回答?他颤抖着手摇起搅把儿,直摇得黑色的电话机在桌子上发摆子似的颤抖,终于听到那个不再粘涩的嗓门讨封似地说:“放心吧鹿营长,早已放过了。我给少校挡了一辆道奇卡车,坐上走了半晌了,说不定这阵儿都跷进你的门坎咧!”黑娃放下电话跨出门去,门外一片静寂。旋即又走进屋子,扯下毛巾直接塞进盆架下边的水桶里蘸了水,使劲擦拭汗腻腻的脸颊和脖颈,然后又脱了上衣和长裤,用马勺舀起凉水往身上泼浇。水流在砖地上,流不出多远就渗进蓝色的砖头,发出干燥焦渴已极的吱吱声。这当儿,门外响起卫士的问话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你甭盘问我,我来盘问你。你只知你们鹿营长官名叫鹿兆谦,你知不知道他的小名叫黑娃?你知不知道他敲家伙爱敲‘风搅雪’?”黑娃穿着裤衩,急忙跷出门喊道:“我也记着你的小名,我不好意思再叫!”

通身水淋淋的鹿黑娃只穿着一条水淋淋的裤衩,和佩戴着少校肩章一身伪装的鹿兆鹏紧紧搂抱在一起,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士看见两人的真挚和滑稽,却无法体味这两个朋友此刻里的心境。还是黑娃首先松开手臂,拽着兆鹏的胳膊走进门去。他从里头插死了门闩,想想不妥又拉开,只对卫士说了一句:“谁来也不许打扰!”然后又插上门闩,急忙蹬裤穿衣服,转过脸问:“我的你呀,你咋么着蹦到这儿来咧?”鹿兆鹏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出香烟点火抽起来,说:“你甭问,你先给人弄俩蒸馍吃,我大概还是昨个晚上过渭河时吃的饭……”

鹿兆鹏身为十五师联络科长(原型人物:胡田勋),是和首批强渡渭河的四十八团士兵一起涉过古都西安的最后一道天然水障的。出发前一刻,他肚子里填塞了整整一个小锅盔,这使他联想起锅盔这种秦人食品的古老的传说。这种形似帽盔的食品,正是适应古代秦军远征的需要产生的,后来才普及到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它产生于远古的战争,依然适应于今天的战争。渭北原地无以数计的村庄里数以千万计的柴禾锅灶里,巧妇和蠢妇一齐悉心尽智在烙锅盔,村村寨寨的街巷里弥漫着浓郁的烙熟面食的香味。分到鹿兆鹏手里的锅盔已经切成细长条,完全是为了适应战士装炒面的细长布袋;而这种食品的传统刀法是切成大方块,可以想见老百姓的细心。那些细长的锅盔条上,有的用木梳扎下许多几何图案,有的点缀着洋红的俏饰,有的好像刻着字迹,不过都因切得太细太碎而难以辨识。鹿兆鹏掬着分发到手的锅盔细条时,深为惋借,完整的锅盔和美丽的图案被切碎了,脑子里浮现出母亲在案板上放下刚刚出锅的锅盔的甜蜜的情景。(陕西锅盔馍以乾县一带的乾州锅盔最有名的。)

鹿兆鹏是微明时分涉过渭河的,先遣支队在河里插下好多道芦苇秆儿,作为过河路线的标记,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托到头顶。渡河遇到并不强硬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的守军喘不过气来。跨上对岸的沙地,才发现守军单薄得根本不像守备的样子,士兵早趁着黑夜潜逃了,统共只抓到三个俘虏,又看不到太多的尸体,机枪和步枪扔得遍地,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总结得好!渭北老百姓家家烙锅盔给部队,渭河对岸的守备军稍作抵抗就逃之夭夭。这鲜明的对比正是民心所向的反映,反动王朝大势已去。)

鹿兆鹏和他的十数个联络科的战士和干部,极力鼓动渡河的营长长驱直入,而违背了到三桥集结的命令,一直闯进西门外的飞机场。守军的阻击不过像一道木桩腐朽的篱笆,很快被攻破。机场上停着几架飞机,全都是残破报废的老鹰似的僵尸。鹿兆鹏用短枪敲一敲铝壳说:“胡长官(胡宗南)总是撂下伤兵。”这时候,有战士引着一位穿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的,接应解放大军来了。鹿兆鹏用枪管又敲了敲机壳,郑重地纠正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罗!”

老王同志(原型人物:西安地下党联络人员艾勇年)把西安市区地图和国民党守备部队布防情况资料交给他,又把敌人逃亡前夕破坏炸毁电厂面粉厂和屈指可数的几家新兴工厂的计划透露给他。鹿兆鹏和营长只说了一句,就统一了看法:立即进城!老王同志帮他们找来了一位鬓发霜白的火车司机,全营士兵爬上了火车。火车呼啸着开进火车站时,头一次乘坐火车的土八路们惊叫,一支纸卷的喇叭牌香烟才抽掉半截。这营士兵被分成若干小组赶赴电厂面粉厂和纱厂等要害工厂去了。据说奔到电厂的士兵冲进厂房时,敌特工人员正在垒堆美制炸药铁箱。鹿兆鹏走出火车站的时候,听到西城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等他穿过小巷赶到钟楼时,恰好看见一队冲上钟楼的战士矫健的姿态,领头的战士擎着一面红旗,沿着这座城市中心的明代建筑的四方围栏奔跑着呼叫着,那一刻兆鹏直后悔没有一架照相机。他随之得知,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本师本团另一个营的士兵攻进西门时放的炮。西门的门洞被砖头堵死了,不得不动用炸药以满足情急的战士的心理。他终于亲自迎接了五月二十日这个早晨,亲眼目睹了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一个新政权诞生的最初过程。面对钟楼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他流下一行热泪,这正是祭奠无数烈士的最珍贵的东西。

在《白鹿原》小说中,有三次涉及到渭河及渭河渡口:第一次是张总督送朱先生去姑婆坟劝说方升退兵,两人经过“咸阳古渡”的咸阳大桥时各有一番感慨,朱先生还不由自主地吟诵了一首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第二次在抗日战争初期,朱先生一行八人越过骊山,来到渭河渡口,欲从此渡渭河参加中条山抗战。第三次是西安解放前夕,解放军强渡渭河,占领西郊飞机场,并由此进入西城门,解放西安。前后几次虽不是一个渡口,但都发生在渭河上。

渭河是“蓝田猿人”徒迁发展的归宿地和进一步由此发展走向文明的关中平原的母亲河,也是陕西、西安境内最大的一条过境河。渭河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西南海拨3495米的乌鼠山,流径陇东黄土高原,天水盆地,穿过宝鸡峡谷,横贯关中平原,于潼关县港口注入黄河。主河道长818公里,流域面积134766平方公里。

渭河在陕西境内全长约500公里,沿途接纳大小河流100多条,是黄河的最大一级支流。关中平原就是由渭河及其两岸的大小支流冲积而成的,所以关中平原又被称为渭河平原。渭河流经西安虽然只有27公里,却是对西安有着重要意义的一条河流,也是包括东灞、浐,西沣、涝,南潏、滈,北渭、泾的“八水绕长安”中最重要的一条河流。“泾渭分明”的成语就来源于泾河注入渭河时的一种现象。

渭河自古以来就是关中大地的命脉,是中华民族的摇篮。她滋润着莽莽的黄土地,养育了八百里秦川一代又一代的芸芸从生;渭河两岸阶地上的黄土层,就像一部最古老、最沉重的史书,记载着中华民族发展进化的历程,记录着古老的祖先们从这里走向整个黄河的经过,述说着先民们在荒冥漫漫的岁月里所经历的艰辛苦难之路。

渭河自古以来就是关中的水上交通动脉。历史上关中地区大小数百条河流中,宜于航行的只有谓河。因此渭河就成了古代关中地区沟通黄河下游地区以至中国东南部的水上热线。早在战国时的先秦就开始利用渭河调运兵员,输送物资。但由于渭河的航行只限于每年的夏秋丰水季节,因而从汉、隋、唐及以后各代,又在渭河南侧,引渭之水,广开漕渠,与渭河相辅相承,以解决对外军事和关外东部粮食物资向长安运输的问题。直到清代,这种水上交通仍在显示着重要的作用,因而有:“秋风生渭水,落叶荡长安”的诗句。

为了解决横贯关中东西的渭河对关中南北交通的阻隔,历史上均于渭河上架桥梁,设渡口,虽然由于桥渡屡毁于渭河的北移改道和兵燹战乱,但屡毁屡建,保证了南北畅通。古代渭河有著名的中渭桥、东渭桥、西渭桥,号称“关中八景”之一的“咸阳古渡”,便是位于古咸阳和古长安之间最早的渡口和桥梁。秦以前沟通两地仅以“舟楫横渡”,秦始皇二十七年建此桥,将北岸的咸阳宫群与南岸宏大的阿房宫群连在一起。可以想见昔日秦都宫殿林立、气势磅礴的景象:滔滔渭水穿流于金碧辉煌的宫殿之间,宛若银河横亘交辉。这座长380步、宽6丈的大桥在汉代改修后称“石柱桥”,故址位于咸阳市东窑店附近。因汉代又在“石柱桥”的上下游各建起一座桥,故又把“石柱桥”称为中渭桥;汉景帝五年在中渭桥东部的灞水入渭处架设的桥梁称东渭桥,这是经过高陵通往渭北各地的重要通道;较东渭桥仅晚14年的西渭桥建于汉武帝建元三年,其古遗址大约在今咸阳西南钓鱼台乡文王嘴的地方。这是一座沟通古长安与中国西部的要道,也成为“丝绸之路”的起点,为中原和西域各地的文化交流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西渭桥和灞桥一样,都是人们送别远去的亲友的地方,所不同者,一是东去,一是西往。《阳关三叠》曲诗中有“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句便是惜别于此桥时的情景。到唐代,渭河之上仍是三桥并列,唐代东渭桥直到建国后的六十年代仍在,现在已被建于耿镇的渭河大桥所代替。

渡口是船筏摆渡停泊之地,既是河流运输的站口,也是沟通两岸陆路的枢纽。古代的渭河渡口大都以桥而设,以取地利和桥梁之不足。而大多数小渡口则设于沿途无桥的地方,主要用于摆渡。渭河上的渡口除草滩渡口与三座大桥渡口为大型“官渡”码头外,还有“两寺渡”、“安阳渡”、“西同渡”、“嘉麦渡”、“新开渡”、“孙张渡”、“北田渡”、“交口渡”、“李家渡”、“耿渡”、新丰渡“及许多不大固定的临时小渡口。

《白鹿原》中朱先生一行在渭河渡口被十七师劝阻而回,这个渡口可能就是上面所提到的“新丰渡”。“新丰渡”在临潼县城东北二十里,直到民国期间这个渡口仍在继续使用;因为该渡口在地理位置及客量上的明显作用,直到解放后又被临潼县收为国家企业。朱先生一行是越过骊山、踏上渭河平原而来到渡口,目的是渡过渭河,去中条山参加抗战,所以“新丰渡”应该是比较近的一个。当然这个渡口只不过是作者的故事依据而已,史实上并没有这回事。看来作者对这个渡口的情况还是经过研究的。而《白鹿原》中描述的解放军越过咸阳的渭河渡口去解放西安的情节却是按照真实的历史情况来写的:据当时任西北野战军第六军军长罗元发记述:19495月上旬,胡宗南见大势已去,出于退守宝鸡、留下南逃后路,和以待“三马”,反击西安的妄想,把部队主力集中于咸阳西部。西北野战军于517日决定将主力部队向西截击敌人,以六十军渡渭河解放西安。六十军除留一个师为后备队外,以十六、十七两个师连夜侦察了敌在渭河沿岸的布防情况,并于18日晚攻下咸阳,准备通过咸阳渭河大桥逼近西安。但胡军在解放军占领咸阳后炸毁了咸阳大桥,只好决定涉水强渡。19日夜,十七师十四团,十六师四十七团分别于咸阳南北两地偷渡成功,两团于20日佛晓配合炮兵,掩护全军渡过渭河。渡河后十六师从鱼化塞方向攻击前进,夺取敌人机场;十七师沿三桥镇向西安进击,合攻西安。四十九团首先攻进西门,五十团迂回到火车站拿下北门,四十六团接着从南门入城,西安宣告解放。

解放军渡渭河时只遇到敌人一个营的防守兵力,进击西安途中又击溃敌一个营的河防增援部队。《白鹿原》中描述:“先遣队在河里插下苇杆路标,最深处的水淹到胸脯,枪枝和干粮袋托到头顶。渡河遇到并不强的阻击,掩护他们的火炮和机枪压得对岸守军喘不过气来,一个强大的王朝临到覆灭时竟如此不堪一击”。这段描述基本上反映了当时强渡渭河时的实际情况。——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他回到飞机场时已是后晌,把一大堆情报交给师首长,师长的奖励是“你吃口东西快来。”这时,他才记起渡河的时候身边一个不知姓名的战士被枪弹击中扑跌进水里,他扶他的时候弄湿了干粮袋,那些刻扎着图案和俏饰的锅盔全泡成一堆糊糊。他已经忘记饥饿,巨大的欢愉和紧绷的心弦使他的胃全部处于一种休眠状态。直到天黑,鹿兆鹏被师长(原型人物:解放军一野六军政委徐立清)亲自召来分配新的任务:“回你的老家去,策动滋水保安团起义。”

鹿兆鹏穿上了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军少校军服,只是为缺一双皮鞋而遗憾,随之有人从俘虏的机场守军脚上搜出一双皮鞋送来,稍微显小而夹脚。鹿兆鹏说:“恐怕得有一部汽车。”师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自行车,气儿已经打饱了。你现在就上路。”鹿兆鹏跨上车子就走了。

这是令人舒心的一个难得的夜游的机会。田野里静悄悄,夜风中饱含着成熟期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母乳一样令人贪婪的气息。兆鹏可以准确地辨别出麦子和豌豆地里散发的不同气息,借着整修链条的时机,他摸到豌豆地里捋了一把豆荚和蔓梢,连荚儿带叶一起塞到嘴里咀嚼起来。沿途所过的大小村庄几乎看不见一点灯光,只有零星的几声装模作样的狗吠,听起来反倒使人感到安全感到松驰。驱车进入滋水河川,瞅见星光下横亘着白鹿原刀切一样的平顶,心中便跃出了那个尚在识字以前就铸入了的白鹿。这辆破自行车总是掉链儿,迫使他一次又一次跳下来摸黑把链条挂到齿轮上,中断了他诸多的回忆和回忆的情绪。

赶到离县城还有四十里的麻坊镇,遇到唯一一次盘查。土石公路上横架着一根粗大的木头,两边是几个地方武装的团丁,有一间小房子。鹿兆鹏从一个哨兵盘问的口音里听出他是当地人,他把“三”的发音说成“桑”,把“伯”称呼叫作“贝”,这是麻坊镇周围十数个村子居民的一种奇特的发音。鹿兆鹏看着这个麻坊镇土著团丁过分认真的态度,反而更加轻视他,小娃娃你正在认真防务的那个政权已经在我手下覆灭,你瓜蛋儿你笨熊还被蒙在鼓里。他轻淡地说:“你给鹿兆谦营长挂电话,他是我表弟,他大我叫桑(三)贝(伯)。”哨兵眼睛一亮,就透出他的全部纯朴和可爱的本性:“哎呀长官,听口音你是咱麻坊镇方圆人?哪个村子的?”鹿兆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先甭拉扯乡党,快挂电话,你只消问问鹿营长还喜不喜欢吃冰糖?”哨兵问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变举手敬礼,慌急中把电话筒拽掉到地上……整个哨卡的哨兵都忙碌起来,一齐出动挡住一辆道奇卡车(“道奇”是汽车品牌,总部设在美国。商标采用道奇兄弟的姓氏“Dodge”,图形商标是在一个五边形中有一羊头形象,在汽车上使用小公羊、大公羊两个商标。),把自行车架到车厢里,把兆鹏搀扶到驾驶楼里以后,那个土著团丁用枪点着司机说:“你要是路上捣乱怠慢了长官,你再回来路过时,我把你舌头拔了喂狗。

(麻坊镇哨卡与联络科长鹿兆鹏:麻坊镇是《白鹿原》历史画卷进入最后时期的一个地方名称,大意是西安解放的当天,为了消除西安周围的军事危胁,联络科长鹿兆鹏奉命去滋水县策动国民党滋水县民团起义,在从西安去滋水的途中,受到敌人在麻坊镇设卡盘查的事。

“麻坊镇”是作者使用的一个化名,因为事实上从滋水县的原型蓝田县通往西安途中,只有距离二十里的洩湖镇,三十里的华胥镇,四十里的新街村。按《白鹿原》中的麻坊镇距蓝田县城为四十里的里程看当是新街;但由于华胥镇的名称又叫油坊街或油坊镇,因此有可能是依据油坊镇而演化的名称;但是根据后来党史专家的调查和当事人的回忆,小说中的麻坊镇实际上是距蓝田县城只有二十里的洩湖镇。《白鹿原》作者陈忠实先生的家乡与蓝田西川地区毗邻,过去常在油坊镇、洩湖镇赶集上会,对此地情况非常熟悉,看来作者是有意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上,对地名和里程作了虚隐的处理。那么历史上的这个事件和洩湖镇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据小说中十五师联络科长鹿兆鹏的人物原型胡田勋的回忆:1949520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一野六军刚驻进西安,就派人把驻守西安西郊飞机场的十六师联络科长胡田勋接到了六军军部驻地芷园。军政委徐立清要胡田勋完成一项特殊任务,说蓝田自卫团已在我地下党的启发教育下,表示愿意投诚起义,因胡田勋有敌工工作经验,故派往蓝田执行策反任务。徐政委交给胡田勋一封盖着一野政治部公章的信,让交给蓝田自卫团团长卫玉山,大意是欢迎其弃暗投明并与来人共同商洽起义的事。一野联络部部长范明指示:由于西安东部地区尚未解放,为了便于工作需化装前去:胡田勋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配着上尉领章的国民党服装和青天白日大盖军官帽,还把脚上的黑粗布鞋换成了皮鞋。鉴于胡田勋自从前天晚上随部队强渡渭河后一直行军打仗,此时已是精力疲乏,已准备好的自行车既无力去骑,也无法于天黑前赶到蓝田县城。范部长又派人找来一辆美制大卡车,车旁还站着一位穿长袍、戴礼帽、一身商人打扮的人,手上还推着一辆自行车。这就是要和胡田勋同回蓝田的地下党联络人员艾勇年。艾勇年把自行车放到汽车上后,他们就一刻也不停地出发了。

汽车驶出西安东城门后约40多分钟,来到了洩湖镇,这时突然从路旁边一个矮小的饭店里钻出几名穿着便衣的敌侦察人员。汽车在气势汹汹的叫喝声中停下,几个敌人随即围着汽车检查盘问,态度十分蛮横。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头头模样的人看了胡田勋的军衔标记以后,才缓和了态度。这些敌人还不知道西安已经解放,只知道风声很紧,不得不格外小心盘查,并对“误会”表示了道歉。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胡田勋让司机把车开回西安,由艾勇年骑自行车先去蓝田县城通递情况。胡田勋一个人紧随其后,继续步行向蓝田县城走去。这便是《白鹿原》中记述的:鹿兆鹏穿着师长为他准备好的一身国民党少校军服,骑上师长为他准备好的自行车,来到距滋水县城四十里的麻坊镇,哨卡敌兵在鹿兆鹏给黑娃通电话后,还给鹿兆鹏挡了一辆道奇卡车、以及鹿兆鹏见了黑娃以后急着先要了两个蒸馍咥的真实行动过程。另外小说中描述的鹿兆鹏在飞机场,有战士引着一位商人服装的人走过来,说他是西安地下党派来接应解放大军的。鹿兆鹏用枪管敲了敲飞机机壳,郑重地说:“老王同志,你务必记住,从现在起,我们从地下走到地上,成为地上党罗!”的情节里的商人打扮的地下党老王,就是事实上接应胡田勋的地下党联络人员艾勇年。

胡田勋过洩湖镇后再没有遇到盘查,行进到距县城三里的青羊庄时被蓝田自卫团派来的人接到县城,这是艾勇年骑自行车先到县城后,告知了在洩湖镇遭到哨卡盘查而特意派来的接应人员。胡田勋到县城后,在蓝田地下党的配合下,共同安排策划蓝田自卫团的起义工作,1949523日,蓝田自卫团宣布起义,胡田勋圆满完成了这次自卫团的策反联络任务。

洩湖镇自古就是蓝田西川地区的第一大镇,北靠绣岭,南面白鹿,灞水和公路从镇前平行经过,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地方。特别是每年的农历三月初九古会更是闻名四邻各县,数日不衰。历史悠久的洩湖古镇名称来历,更有着极为浓厚的神奇色彩.据《长安志李筌》记:“蓝田县西北十五里有咽壶泉,唐李筌于此遇骊山老母说阴苻经,令筌携壶就泉汲水,其泉因以得名”;第二种说法是唐时在蓝水上流的商县境有一关隘,在此讲经的骊山老母令李筌执壶去溪中取水解渴,壶沉水而不见。经日后,有人从百里之外的下流一泉中洩出此壶,从此人们便把没壶于水的地方叫“没壶关”,即今的“牧护关”;把洩出此壶的地方叫“洩壶”,即今天的“洩湖镇”;还有一种说法是来源于一个民间故事:古时候有年大旱,眼看庄稼慢慢枯死,而从北岭根流下的一线快要断流的溪水,也被一个姓商的恶霸老财从原本经一个姓王的穷人地头引到他家的田里。姓王的穷人眼睁睁看着快要死去的庄稼昏倒在地头,梦中见一个神仙对他说了四句话:“商南小河有件宝,日落酉时去寻找,用时三声‘清泉来’,回头一声‘多谢了’。”姓王的按梦中的话,于酉时提着水桶,来到商家地南边的水渠洩水,果然在黄泥水中有一把铜壶,他连喊三声“清泉来”,壶中之水已满。他用壶水把地浇了几遍,又喊了声“多谢了”,壶里马上一滴水也没有了。商家人闻知,又把壶夺去,在家试水,全家人一齐对着壶喊“清泉来”,但却不知止水口诀。结果全家连人带房被汹涌的大水冲进了灞河。后来就把姓王的人洩出宝壶的地方叫洩壶,再后来又把“洩壶”叫作洩湖了。

洩湖名称来历的三种说法其实都没有离开现在洩湖街中间的那眼水泉,直到现在,这个泉仍然是又清又旺。而且又在十几年前的一次水质化验中被发现是一个富含微量元素的优质矿泉水,已被开发成蓝田地区有名的矿泉水瓶装饮料,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神水。)

鹿兆鹏吃了黑娃临时凑合的饭菜,很简单地介绍了西安解放的消息。黑娃似乎并不惊奇,只是淡淡地说:“你不来我还不知道哩!这儿离西安不到百里,居然没有给我们通报,许是自顾自个跑了。”鹿兆鹏坦率地说:“黑娃起义吧!”

黑娃几乎没有思索地就重复了一句“起义”。他口气显得平静,既没有热烈奔放的张力,也不是畏畏缩缩无可奈何。鹿兆鹏在感情上很不满足,煽动说:“你老早就喊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而今到了刮这场‘风搅雪’的日子了,我听你的口气怎么不斩劲(方言,意思是使劲、尽力去做某事,亦有加油使劲的意思。)?”黑娃仍然平静地说:“斩劲不斩劲甭看嘴头上的功夫。”接着就给鹿兆鹏介绍了保安团的布防情况。黑娃自己的三营是个炮营,驻扎在最远的县东方向的古关峪口,原是为堵截共军从峪口出山进击县城的。二营是步兵营,驻守在县城东边与古关峪口两交界的地方,是防备共军进攻县城的第二道防线。一营驻扎在县城城墙里外,是保护县府的御林军,也是最后一道防线。黑娃进一步深层地介绍了保安团里的关系:二营长焦振国和他也是结拜弟兄,人好,估计有七成的把握,即就他不愿意起义也不会烂事;一营御林军营长白孝文,和他虽说也有过结拜的交情,却是张团长的打心锤儿心腹,恐怕只有四成起义的可能性。鹿兆鹏迫不及待地问:“张团长那人的把握性有几成?”黑娃坦率地说:“团长那人难估。”

在策动保安团起义的具体办法上,俩人不谋而合,其实这是根据黑娃介绍的情况所能作出的自然的也很简单的选择。鹿兆鹏说:“咱俩先跟二营长接触,二营长愿意起义的话,剩下一营的孝文就好办了。他愿意了一搭干,不愿意的话,就把他的御林军拾掇了。”黑娃对这个策划做了小小的补充:“孝文愿意起义的话,张团长就不再成为一个问题;孝文要是说不通,把他和张团长先拾掇了。掐了谷穗子,谷秆子还不好砍吗?”兆鹏已经吃饱喝足,忙问:“咱们去找二营长吧,事不宜迟。”黑娃稳稳地说;“和二营长交涉你不用去了,等到和孝文摊牌的时候,你得出马。我骑马去二营,你这会儿可以眯糊一会儿解解乏。”

完全是一路凯歌。今日的胜利与十几二十几年的艰难曲折悲壮凄凉一样合情合理。鹿兆鹏听从黑娃的关照躺上床,头一挨枕头就拉起了鼾声,几十年来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冒险事件磨炼了他的性气,可以抓住一切短暂的时机进入睡眠。他听见马靴硌地的声音睁开眼睛,瞧见黑娃旁边站着一位同样装束的汉子,断定策划二营的目的已经达到,从床上翻身跳下来就与那人握手:“焦振国同志,我肯定可以这样称呼你了。”恰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黑娃接上电话正好是孝文打来的,询问黑娃西安城里有没有响动?黑娃迟疑一下瞅瞅鹿兆鹏,鹿兆鹏悄声暗示说:“正好把他诱过来。”黑娃对着话筒神秘地说:“准不准的消息我听到了,你过来一下咱俩当面说。”黑娃放下话筒神色紧张起来:“这一锤子砸得响砸不响,我不敢保险。”焦振国说:“你和他先好说好劝,万一说不成,我就把他拾掇了。”鹿兆鹏点点头说:“就这么办。我和焦营长先避开。”黑娃说:“不。咱三人都坐在当面。那人灵得很,一眼瞅见咱仨摆在这个架势肯定就明白了,说不定话倒好说。”焦振国很冷静也很简练:“毬!只要他进这个门,同意不同意起义都好办。”

咯登咯登的马靴声响到开门的那一瞬间,便戛然而止。白孝文推门进来,站在门里就再抬不起脚来,脸色唰地一下变黄了。事情的发展正应了黑娃的估计,在最好和最坏的估计中轻而易举地选择了最好的结局。白孝文先瞅见二营长焦振国就顿生疑虑,黑娃没有在电话里提及二营长,二营长在这里就预示着某种阴谋;及至他瞅瞄到坐在黑娃另一边的陌生军官而且迅即辨认出鹿兆鹏的时候,就定格在门口。鹿兆鹏站起来走向门口:“还记得咱们三个给徐先生到柳林里砍柳木棍子的蠢事吗?咱们砍的棍子头一遭就打到咱们三个的头上。”白孝文笑了笑伸出手说:“我明白你来干什么。”随之握住兆鹏的手,“我心里正在盘算这事哩!真没料到你会回咱县来。你来的好!”白孝文进一步证实说:“我给黑娃打电话,就是想商量这事,咱不能一条黑路走到底嘛!(狡猾投机的白孝文在始料不及的情况下,随机应变顺应了大势,开始了新一轮阴险的投机。)黑娃和焦振国先后站起来,四个人的胳膊互相箍抱着肩膀达成默契。

白孝文说:“我把话敞明了说,兆谦你我跟振国是结拜弟兄,你先跟振国叫通了才跟我说,不说你对我心里有没有隔卡,总是把我看扁了。”黑娃一时反不上话来。焦振国掩饰说:“起事的话是我先对兆谦捅破的。”鹿兆鹏说:“话总有个先说后说的问题,要是最后一个跟焦振国说,他也会觉得把他看扁了吧?现在商量起义的事吧!”白孝文说:“这事万无一失。我派兵先把团长县长书记抓起来就完了。”鹿兆鹏说:“让你的部下卡死城门,甭让他们跑了就行。关键是保安团长。孝文和振国去办,先礼后兵,先动员他一块起义,话说不通再动手抓不迟。岳维山是我的老朋友,我想见他了,让黑娃领我去拜望。”黑娃说:“你甭出去,你在这儿等着,免得出个差错划不着。”

鹿兆鹏坐在椅子上等着,心里难以抑制的激动却又神智不乱,脑子里开始构思选择见到岳维山时说什么最好。一声枪响又连着一声枪响,接着就再无声息,他难以捉摸枪声里是否隐藏着恶祸?他迅即跳出屋门,问站岗的团丁发生了什么事,团丁惊恐地摇头说搞不清,猜不准。鹿兆鹏突然意识到刚才策划的方案过于得简单,甚至不无严重疏漏,完全可能导致出另外的糟糕结局;孝文出门以后如果不是去对付团长,而是对黑娃和焦振国突施袭击呢?刚才的枪声又恰恰响了两下。他转到屋子墙侧的隐蔽处装作尿尿,做好了应变的最坏准备。几个团丁急匆匆杂沓沓走来,似乎还拖拽着一个人,咚地一声扔下了。鹿兆鹏看见白孝文和焦振国走到门口,才放下心走过去,看到门口砖台阶下扔着一具死尸。白孝文说:“我把他拾掇了。”鹿兆鹏间:“你把谁拾掇了?”白孝文说:“团长嘛,还能拾掇谁?”鹿兆鹏问:“他拒不接受起义还是反抗?”白孝文不耐烦地说:“他咯咯嚷嚷拿不定主意。谁这阵儿还有心跟他磨缠!”,鹿兆鹏说:“打死了算了,你把尸首拖来弄啥?”孝文轻巧地说:“请你验明正身呀!”(多此一举,够黑够狠。)

三个人重新在屋子里坐下,焦振国说起和张团长谈话的经过。张团长一看见他和白孝文进门就眨眨眼睛,狐疑满面地问:“有啥重要情况,你俩一搭来?”按说他俩此时谁也不该来,应该驻守在阵地上。白孝文说:“西安已经解放了,咱们起义吧!”张团长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虚汗一下布满脸孔,更加频繁地眨着眼睛,终于咯咯囔囔说:“你们要起义,我不阻挡。看在多年的交情上,让我归还故乡解甲务农。”焦振国还没说上一句话,白孝文的枪声已经响了,正击中张团长的左胸。张团长猛然弯了腰,双手捂住胸口,好久才扬起头来紧紧盯着白孝文。白孝文对着张团长的脸又射了一枪,张团长迅速像一堵孤墙倒下去……

这时,黑娃押着岳维山进来了。

鹿兆鹏脑子里还想着张团长被孝文迎面击中的脸孔会是怎样扒皮撕裂的景象,还在想着有无必要迎面放这一枪的事,突然看见了岳维山背缚着双臂站在屋子里的敞亮处。岳维山也显得老了,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再细密而变得粗深了,藏青色中山服被麻绳抽拽得再不周正,偏分的头发已经疏朗,也呈现出紊乱,唯有那双眼睛略现懊丧,却绝无一缕畏怯。他很安静地站在屋子中间,沉静的眼神和平静的脸色显示着他的自信。鹿兆鹏依然稳稳坐在椅子上,两只胳膊架在椅子左右两边的扶栏上,十指交叉着一动不动。在岳维山最初进门时,他翻眼瞅了一下,然后就这么坐着不动。对这个人说什么傲视和蔑视的话,已经没有意义,实施怎样的报复也难使人产生报复的痛快,这个人与他效忠的那个政权已经不可挽回地完蛋了,但不说一句什么话,也难以平复情感,他和他毕竟交手争斗了二十多年哪!鹿兆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岳维山当面,紧紧盯住那双眼睛,岳维山并不畏怯也不躲避,沉静地盯着兆鹏,两双眼睛就那么对峙着。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

黑娃请示说:“我把他先关起来吧?”岳维山这时才开了口:“给我一枪,你们也少了麻烦。”鹿兆鹏摆摆手,招呼黑娃说:“咱们先坐下来开会。”随之走到岳维山眼前,解下捆绑着胳膊的细麻绳,拍拍他的肩膀:“你也坐下来旁听。我们要商量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备细事项,你看看你听听,看看我们将怎样摧毁你二十多年来在滋水惨淡经营的那个反动政权吧!”岳维山被鹿兆鹏强按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压坐到一只椅子上,支撑着他身心的那根柱子折断了,歪侧着脑袋闭上眼睛。鹿兆鹏看了看表,扬起头说:“同志们,我们抓紧开会。现在差三分就到零点,滋水县事实上已经属于人民了……”

鹿兆鹏是《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之一,这是一个集许多革命者真实史实于一身的、党的重要领导人物形象。鹿兆鹏的人物原型有侯德甫、赵伯平、汪锋等几位优秀蓝田地下党的领导人,也有中国人民解放军一野六军十六师联络科长胡田勋的部分活动经历。

侯德甫:又名侯启仁,1902年生,蓝田县白鹿原安村乡新华村人。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蓝田地区党的早期领袖、共产主义传布者和蓝田党组织重要创始人之一。

19268月,西安反围城斗争中,侯德甫受中共西安地委的委派,回蓝田组织开展反对军阀刘镇华的群众斗争。侯德甫与他的同乡同学、革命青年赵伯平发动一批热血青年农民捣毁了镇嵩军设在白鹿原西部狄寨镇的粮台。1927年春,侯德甫在蓝田组建农民协会,并担任县农协执行委员会指导委员。这期间侯德甫与共产党员张含辉在鹿原进步教师和农运骨干中陆续发展了胡子祺、张允吉、郗波亭、胡克功、王士征、王建勋等一批青年加入中国共产党。4月,侯德甫以举行婚礼为名(其实已经结婚),让他的两个弟弟拿着请帖通知党员在孟村镇郗家河村郗波亭家参加婚宴,召开党员会议,成立了隶属于中共陕甘区委的、中共蓝田第一个党组织——中共蓝田特别支部,侯德甫任特别支部书记。到6月底,蓝田农民协会组织已发展到12个区,有会员5000多人,建立了500多支枪的农民自卫军,党员人数发展到35名。

1928年,侯德甫在西安崇道中学以教师为掩护,继续秘密从事党的地下革命活动。是年6月,学校党组织被敌人破坏,侯德甫又去邓宝珊部队从事兵运工作,任学兵队队长。1932年在渭北“澄白保卫团”任副总指挥,在白水、澄城等地开辟党的工作。侯德甫一生为党的事业奔波不停、积劳成疾,于19343月病逝,年仅32岁。

《白鹿原》在鹿兆鹏的早期革命活动中,有许多是取自侯德甫的事迹:如白鹿原上第一个共党,白鹿原乃至全县第一个共产党支部,农民革命运动和农协会的负责人,以及火烧镇嵩军粮草等,都有侯德甫的革命形象和革命史实。

赵伯平:学名呈瑞,字麟征,曾用名子严、康和煦、周中、方晟、肃斋、继武、赵戬、嵇奇等。1902年生,蓝田县白鹿原孟村乡康禾村人。赵伯平出身于一个殷实的书香门庭,从小博闻善学,早年即投入反帝反封建革命斗争之中,1927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中共蓝田中心区委书记,县委书记,中共陕西省委巡视员,候补委员。1930年秋任中共陕北特委书记,与刘志丹等积极发展陕北革命武装,是陕北革命根据地重要创始人之一。19335月任中共三原中心县委书记,在根据地建设和壮大红二十六军等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同年8月因叛徒出卖,被捕入狱,开展了坚贞不屈的狱中斗争。193612月,“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赵伯平被释放出狱。1937年赵伯平以省委特派员等身份先后到家乡蓝田、甘肃平凉、韩城、富平、同官等地恢复党的组织、发展党员。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赵伯平先后担任中共陕西省委常委、民运部长、中共陕西省委执委、省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长、西北局党校副校长、陕甘宁边区文协主任、边区政府教育厅副厅长、中共陕西省工委书记、关中地委书记兼军区政委、西北局副秘书长兼统战部副部长等。西安解放后,先后任西安市委副书记、市委书记兼警备司令部政委、西安各界人民代带表会议主席。建国后历任中共中央西北局常委、宣传部长兼中共西安市委第一书记、中共陕西省委第二书记、副省长、省长、全国人大常委会常委、副秘书长等。199357日因病于北京逝世,享年91岁。

赵伯平在家乡蓝田及西安地区的许多早期革命活动都可以在《白鹿原》中的鹿兆鹏身上找到影子:如赵伯平1926年与侯德甫组织青年农民捣毁军阀刘镇华设在狄寨的军粮台;大革命时期赵伯平以教师为掩护、在白鹿原巩村小学从事革命活动,利用“鸡毛传帖”动员农民聚会,和土豪劣绅斗争;领导和创建蓝田农民协会,发动轰轰烈烈的蓝田农民运动;去许庙三王村利用当地已有的武装,建立农民自卫队,给党抓武装。充分利用“国共合作”时的合法身份,为党所作的大量工作等。

《白鹿原》中的鹿兆鹏在“西安的枯井里投满了共产党人”的严峻时期的许多活动,也有不少取自赵伯平的这段革命经历。大革命失败以后,西安及各地党组织不断被敌破坏,大批革命人士被杀。赵伯平没有在白色恐怖下被敌人屠刀吓倒,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在西安、长安、蓝田等地到处奔波,联络党员,恢复组织,坚持斗争,先后多次恢复和重建了蓝田县三王、县城、孟村党的支部,组建了中共蓝田特别区委、县委,并先后任区、县委书记。1928年发动康禾村农民打击横行乡里的土匪恶霸,大长了农民志气,以康禾村为中心的鹿原革命形势很快又从底潮中高涨起来。国民党蓝田县反动当局调集武装民团进驻孟村镇,镇压西原地区民众革命活动,赵伯平又组织农民和进步武装,捣毁民团,击毙了敌团长,使党的组织在斗争中不断发展壮大。许多有志青年在斗争中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成为党的优秀干部。当时国民党反动派把以赵伯平家乡康禾村为重点的西原地区诬为“共产党的红窝子”。

小说《白鹿原》中“本县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这“头一个”既可以是侯德甫,也可以说是赵伯平。因为侯德甫是在北京加入共产党的白鹿原人,而赵伯平是蓝田土地上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白鹿原人。《白鹿原》中还有鹿兆鹏组织召开的大王镇省委非常代表会议,也是以1930年中共陕西省委、西安市委再次遭到破坏的严重时刻,由赵伯平具体联系策划,并参加召开的中共陕西临时省委第五次扩大会议的真实事件为原型的。

汪锋:又名王钧治,1910年生,蓝田县许庙镇(今九间房乡)街子村人。

汪锋于1926年至1930年在蓝田国立高级小学和县师范学校就读期间即为学运领袖,并参加革命工作。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渭华暴动时参与许权中部队工作,1930年恢复蓝田特支后为负责人。

1931年汪锋被调到陕西军委工作,先后任军委组织部长,军委书记,红二十六军代政委,关中特委书记兼司令员,中共中央西北军特派员,陕西省委军事部部长,省工委书记,豫、鄂、陕边区党委书记、边区政府主席兼军区政委,西北民主联军三十八军政委,陕南区党委书记、十九军政委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西北局统战部长,西北军政委员会民委主任,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国家民委副主任,中共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西北局书记处书记,中共甘肃省委第一书记、省军区政委,中共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自治区革委会主任、政协主席、乌鲁木齐军区第一政委,第六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中共十一届委员会委员,十二、十三届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等。199812月在北京病逝,享年88岁。

汪锋作为《白鹿原》中鹿兆鹏的人物原型之一,最明显的一处是红二十六军南下时,军政委杜衡离开部队,由汪锋代理政委;后来部队在秦岭深处的张家坪全军溃散,汪锋腿受重伤,与赵启民带五、六十人突围到葛牌银金沟,再次被郑效仁民团围击,红军战士大部被俘;汪锋在丁家兄弟处隐藏数日后,被蓝田地下党组织掩护送回省委;被俘的红军战士也被蓝田地下党通过在郑效仁民团中的统战对象齐振国的关系全部营救出来。这个过程,就是《白鹿原》中红三十六军南下,鹿兆鹏代政委在张坪镇被土匪大拇指击伤,遇到二拇指黑娃后得到治疗的一段故事的原型。

汪锋是中共蓝田早期党员和革命活动家,曾较长时间在蓝田和国民党军队中开展党的统战工作和武装工作。在小说《白鹿原》中鹿兆鹏介绍黑娃到习旅中工作以及鹿兆鹏在南山争取土匪武装等一些活动中也可以看到汪锋的影子。汪锋曾在张家坪战斗失败后的193723日和方仲如一起去给活动在陕南的红七十四师送军衣,路过张家坪,记起在此地战斗失利,腿部受伤的往事,一时感怀作了《忆战负伤》诗一首:“张坪触景望山丘,把酒心潮酹地酬;犹记鏖兵千炮激,难忘魔鬼一矛仇”。当时汪锋把这首诗题写在张家坪西街娘娘庙墙壁上,后被人们抄录收集。

胡田勋:原名胡天舜,西安解放前后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第六军第十七师联络科长。1949520日西安解放的当天,奉命从西安到蓝田策反伪蓝田民团投诚起义,由于有蓝田地下党组织的工作基础,顺利实现了蓝田县城的和平解放。蓝田解放后,胡田勋即随部队开往西府,参加了数次大的战役,继而又随部队投入解放大西北的伟大战争,一直追剿胡、马国民党溃军到新疆,直到文革后才回到陕西,任陕西省社队企业局副局长,由于已将胡天舜改名为胡田勋,以至再无音讯。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因涉及蓝田解放这段史实的编史需要,才千方百计找到了胡田勋,弄明白了这段情况的原貌和经过。

《白鹿原》中已经成为十五师联络科长的鹿兆鹏,从西安路经麻坊镇到滋水县城找到黑娃,策反滋水民团起义的这段故事,正是胡田勋赴蓝田的经历。小说在滋水解放后,黑娃被白孝文诬为当土匪时杀害过红军战士,黑娃无法找到唯可作证的鹿兆鹏,含冤而死。指的就是找不到胡田勋的这个事实。这段经过的详情已在本书第一编“麻坊镇”中作了记述,可参阅。——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多半年后,即滋水县解放后的一个新年刚刚过罢,副县长鹿兆谦在他的办公室里被逮捕。黑娃那阵子正在起草一份申请恢复自己党籍的申请报告,屋子里走进两个人来,他没抬头,直到来人夺抽手中的毛笔时,他才发觉来人不是向他请示工作。他尚来不及思索,已经被细麻绳索捆死了胳膊。黑娃跳起来喊:“为啥为啥!谁派你们来的?”俩人啥话不说,只推着他往门外走。

黑娃被囚进县城西角那座监狱。他向送饭的人和看守的人千遍万遍请求:“我要见县长,我要见白孝文,我要见白县长。”他最后忍不住大声嚎叫:“我要见白孝文白县长!”直到嗓子吼出血,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突然躺在床板上,把一些不连贯的往事想过一遍再想一遍。

起义的仪式是第二天下午举行的,他的炮营打响了起义的礼炮。鹿兆鹏没有参加那个激动人心的起义,他把一切安排妥当,于黎明时分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就回城里去了,说是师部的工作更加紧迫。听说兆鹏回到西安只待了两天,又随着部队一路朝西打去,一直追打到新疆。他没有给他来信,也没有捎过一句话,现在他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都搞不清,据说扶眉战役伤亡很大。如果能搞情兆鹏的下落,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扶眉战役,全称扶风、眉县战役,是指在解放战争时期,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在陕西省扶风、眉县地区对国民党军进行的进攻作战。

1949710日至14日,彭德怀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与从西安败退的17万国民党军,进行了著名的“扶眉岐战役”,完全解放了关中。一野兵分三路发起进攻。王震率第一兵团,沿鄠县(即户县)、盩厔(即周至)西进,在子午口、黑山寺、哑柏、横渠击溃敌90军后,14日攻占宝鸡益门镇;许光达率第二兵团攻克临平,经天度、法门、青化、益店,一夜行军75公里,插至敌军后方的罗局镇,又夺取了郿县(即眉县)车站,连续击退敌军十余次突围。后又激战十余小时,攻克扶风。将敌65军一部及38军、119军大部压缩于午井以南、眉县城北至葫芦口之渭河滩,与第一兵团围歼;担任战役正面主攻任务的解放军第十八兵团,在周士第指挥下由西凤公路、陇海铁路西进,首歼漆水河两岸及武功南北线之敌后,一部插入杏林、绛帐,击溃敌247师,歼灭187师主力,收复武功,继续进军至罗局镇东南与第二兵团会师,合歼残敌;杨得志率解放军第19兵团在乾县、醴泉(即礼泉)阻击马鸿逵,保证了扶眉战役的胜利进行。此役一举歼灭国民党4个军6个师和另外6个团共4.3万余人,再次解放了宝鸡和九个县城,为解放大西北和大西南奠定了基础。扶眉战役壮烈牺牲3000多名解放军指战员,伤亡合计4700多人。——来自百度百科)

白孝文县长不点头,谁敢逮捕鹿兆谦副县长呢?黑娃就拼命吼嚎白孝文,也许他在县政府里能听见他的叫声。他记得起义后的第三天,原保安团二营长焦振国把一张《群众日报》摔到桌上,“你看看。”黑娃看到西北军政委员会主任贺龙签名的一则电讯,是表彰滋水县保安团起义的。电文的称呼为“滋水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罢说:“贺龙弄错,咱们是整个保安团三个营千十个官兵全都参加起义了。不是一营三百多人单独起义的。”焦振国说:“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写给贺龙关于率领一营起义的致敬信。黑娃咂了咂舌头说:“孝文这熊弄事光顾自个,你把咱们全团三个营一同起义的事全部报告给贺主任,贺主任肯定更高兴。”焦振国说:“给贺主任写这个报告也轮不到他嘛!你是起义的发起人,又是大家人推的起义的头儿,这是跟鹿兆鹏当面说定的事,他凭啥先给贺主任报头功?”黑娃不满意地瞅了焦振国一眼:“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心眼儿太窄。这算个啥大不了的事?孝文报了也就报了,他没写上二营三营,难道你我就不算起义?”焦振国撇着嘴角说:“黑娃老哥!你给我开一张起义证明条子,我告老还乡务农呀!”黑娃火了:“你这算做啥?咱们刚起义刚解放恨不能长出三个脑袋八双手,你倒要走了?你走了革命工作撂给谁?我能招架得住?”焦振国毫无所动地坚持要走。黑娃急了说,“你不说清道明,我不开证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焦振国说:“我总怯着孝文补打到团长脸上的那一枪。”黑娃仍然没有放手焦振国归乡。半月后,中共滋水县县委第一任书记秦继贤(其实这个小说中的秦继贤双关了两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即首任中共蓝田县委书记朱平和首任蓝田县县长、又在同年继任中共蓝田县委书记的孙生贤。——卞寿堂《走进白鹿原》)同志赴任,焦振国从他手里磨缠到一张起义证明件,终于回陕南那个闭塞的小县去了。临行时,黑娃只是简单地和他握了握手,很不满意甚至瞧不起这个结拜兄弟的狭隘心胸。

焦振国:《白鹿原》里的滋水县保安团有三个营: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三营长黑娃(鹿兆谦)。焦振国参加起义后,看出了白孝文的居心叵测,一再要求辞职,后解甲归田。

蓝田解放时有一个叫齐振国的国民党红岩寺保警局长率部起义,被编入蓝田县第二游击大队任大队长。这两个仅一姓之差的同名人物都出现在同一历史背景,同一地区,同为敌伪起义人员头目。看来,小说作者在塑造焦振国这个人物时,是以齐振国这个真实人物为原型的,起码在人物名称上是触及了灵感的。那末,这个历史上的齐振国到底何许人呢?

齐振国:字子华,1907年生,蓝田县草坪乡黄沙岭高砭村人。早年先后在陕西省农会、国民党陕西省党部、渭南粟行事务所、国民党蓝田县党务委员会工作,大革命后回归故里。

齐振国经过国共合作时期大革命运动的洗礼,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革命主张有了一定的认识。1929年在家乡草坪街和共产党员白耀亭、林子屏等共同创办了崇光小学,进行新文化教育,并以崇光小学为阵地、秘密开展地下活动。在革命低潮时期,共青团省委利用崇光小学为掩护,召开了共青团陕西省委代表大会。齐振国尽其所能为大会创造条件,提供保护,保证了会议的安全顺利进行。1930年,齐振国与蓝田县地下党林子屏等共同领导了著名的“蓝桥暴动”,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因身份暴露被捕脱党。此后齐振国在较长时期藏身于郑效仁民团,仍与党保持着联系,为党作了许多工作。1932年利用在郑效仁民团担任大队长之便,将红四方面军长征路过时留下的多名伤员隐蔽治疗,伤愈后为其筹备路费,出山归队。郑效仁从西安购买枪枝运往南山的消息,被齐振国告知焦岱地下党负责人王力,在百神洞顺利截获。红二十六军张坪战斗失利,汪锋所带数十名战士被郑效仁俘虏,蓝田地下党通过齐振国作郑的工作,最后郑终于全部放还了被俘的红军战士。

1937年至1939年,齐振国随郑效仁民团不断转移改编,先后在洛南、商县、户县等地任郑部连长、大队长、营长之职。1940年郑部驻防耀县牛村、小丘镇一带,执行胡宗南对陕北根据地的封锁任务。齐以职务之便,多次掩护进入边区的干部和革命青年,汪锋曾在小丘镇对齐说:“你留在国民党军队工作,比到边区更有利于革命”。

19453月,齐振国接王力指示,在鹿原吴村庙武装竞选镇长成功,从而控制了南山通往西安的交通线。1946年秋,时任豫鄂陕边区党委书记,边区主席的汪锋通过胡达明派周斯瑞与齐振国联系起义,齐当即表示:“党啥时通知我,我就啥时起义。”1949年元月,齐振国担任国民党红岩寺保警局局长,积极扩展势力,为党掌握了一支武装。是年5月下旬蓝田解放,齐振国接中共葛玉区委指示,率部300多人起义,被蓝田人民政府任为蓝田县第二游击大队大队长,于南山剿匪。9月率部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齐振国先后在陕西、新疆、西北军区历任营长、副团长、干部休养团供给处主任等。195410月从部队转业到陕西蒲城,先后任蒲城县油脂公司经理、县联社供销部经理、蒲城县政协委员等,198612月病逝,终年80岁。

1949年蓝田解放时,主要有两起起义:一起是以卫玉山、郑春霆、李震为首的伪蓝田自卫团在县城起义,另一起是以齐振国、曹大汉为首的伪红岩寺警察局和伪蓝田突击大队在南山的起义。后一起本属两个互不相联的武装势力,但由于齐、曹二人互相联系,同时起义,起义后又编在一起,统一行动,所以历史上将其作为一起起义看待。

齐振国和曹大汉早就和中共地下党有密切联系,都是党组织长期的重点统战对象。齐早在1946年已开始等待通知,准备起义。葛玉区政府负责人周斯瑞于蓝田县解放后和齐振国联系商妥,于525日在葛牌镇召开乡、保群众大会,举行红岩寺警察局官兵和伪乡、保人员起义仪式。会上宣读了人民解放军的布告,由周斯瑞代表区人民政府接收起义人员。齐振国代表起义人员在大会上宣誓脱离国民党,接受共产党领导,效忠人民政府。起义人员当场摘掉国民党帽徽、领章,编为区游击大队,齐振国为大队长。527日,蓝田县人民政府正式成立,接管伪政权。县人民政府即命同时起义的曹大汉所部300多人与齐振国部合编为蓝田县第二游击大队,齐振国为大队长,曹大汉为副大队长,配合解放军转战南山,剿灭国民党残匪和盘踞在南山的各种反动武装。

第二游击大队成立后,在齐振国、曹大汉的率领下,于6月初出兵袭击了商县牧护关王义汉民团,收编了该部。接着陆续击溃张荣顺、郑效仁、吴泽民等反动团匪,又将伪商洛专员袁德新的一旅之敌从葛玉地区赶回商洛。7月奉命进入商洛,配合商县部队消灭了商洛巨匪周寿娃所部。9月,齐振国、曹大汉率部出山,正式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岳部队的独立一团,齐振国任营长,曹大汉任副营长。齐振国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到蒲城县从事商业工作,临终前,经党组织研究决定,批准其为中共正式党员。

齐振国较之先他几天起义的卫玉山来说,算是很幸运了。他是按起义人员对待、按复转军人安排的。小说《白鹿原》中的焦振国起义后急流勇退,解甲归田,终于免遭象黑娃那样被杀的厄运。这个情节大概是小说作者综合了齐振国起义后的幸运和早年一度解甲归田的经历而处理的。不过小说中的黑娃倒有许多经历和齐振国极为相似:如两人都参加了早期农民运动,接着分别参加了“渭华起义”和“蓝桥暴动”,后又当了土匪,在土匪中都为救护红军作过努力,也都从土匪进入国民党地方武装,最后都参加了蓝田解放起义。看来这些情节并非偶然巧合,也许是小说作者有意对人物原型进行分解整合,重新构造脉络,塑造人物,以符合小说情节的整体创作之需要。——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黑娃在监狱里蹲了不足一月,任何人都没有前来探望,这是有令禁绝的。他只被提审过两次,罪状有三条:一、土匪匪首残害群众;二、围剿红三十六军;三、杀害共产党员。黑娃对自个在土匪山寨做二拇指的罪行全部供认不讳,只是对人民法官提示一句:“我后来就学为好人了呀?”关于剿灭红三十六军的罪状,黑娃做了充分的辩解,那是大姆指领人干的,只伤害了房顶的一个哨兵,随后又给其他红军战士分发了银元和烟土作为盘缠出山,而且把政委鹿兆鹏接上山去治好了枪伤……

年轻的人民法官没有听完黑娃的辩解就笑得不屑再听,讥笑鹿兆谦的为人处事与名字不符,编排功劳跟编故事一样离奇,未免太不谦虚。至于杀害共产党员陈舍娃的事,黑娃已怒不可遏:“那不是共产党员,是游击队的叛徒!他在秦岭游击队里偷偷摸摸侮辱山里女人,事发后害怕受处治逃跑出山,找到我的门下。他并不知道我跟秦岭游击队政委韩裁缝是老交情,后来我问韩政委还要不要这个队员,韩政委说‘人家投奔你了,就由你打发吧’我知道打发的意思。我让部下把他崩咧!”只有这件事法官认真听了他的辩解,而且说:“我们再查查。”

黑娃回到号子里就又想起一件事,知道处治叛徒陈舍娃的事范围很小,事过几天之后,在团部开会只有白孝文问过他。想到这件事,黑娃心里就疑窦顿生,这条罪状难道是白孝文提供的?但又无法对质,更无法肯定,知道这件事的毕竟不是白孝文一个人。

第二次审判仍是那三条罪状的又一次复核,这一次黑娃激烈而坚决地拒绝第二条和第三条罪状,只对第一条中所列举的土匪行径部分承认。他毫不含糊地向法官申明:“滋水县保安团的起义是鹿兆鹏策划的,由我发起实施的,从提出起义到起义获得胜利的整个过程,都是由我领导的;西安四周距城最近的七八个县里头,滋水县是唯一一个没有动刀动枪成功举行起义的一个县,我从来也没敢说过我对革命有过功劳,我现在提说这件事是想请你们问一问秦书记和白县长,我的起义能不能折掉当土匪的罪过?至于第二条第三条列举的罪状,完全是误会。”

黑娃的这一席申辩,事实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归结。三天后接连的第三次审讯,只是履行了一个宣判审讯结果的简单程序,三条罪状全部取证充分,黑娃的辩解反而成为可笑的抵赖。黑娃在听到判处死刑的宣判时哑然闭口,法官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摇了摇头。黑娃再被押回监狱后换了一间房子,密闭的墙壁上只开了一个可以塞进一只中号黄碗的洞,脚腕上被砸上了生铁铸成的铁镣。两天后,他的妻子高玉凤领着独生儿子前来探望,这是自他被囚二十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位探监的人。他透过那个递进取出饭碗的洞孔,只能看见妻子大半个脸孔,脸面上一满是泪水和清涕,嘴巴说不出话,只是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从水里捞出来扔到沙滩上的鲇鱼的嘴。黑娃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高玉凤这时才哇地一声哭出来,随之把儿子抱扶起来。他看见洞孔里嵌着儿子的小脸蛋,叫出了一声“爸爸”。黑娃突然转过身,他不忍心看见那张酷似自己的眉眼,便像一棵被齐根锯断的树干一样栽倒下去。

白嘉轩得悉黑娃被囚禁的消息,竟然惊慌失措起来。第二天鸡啼起身,背着褡裢下了白鹿原。佝偻着腰小心翼翼踏上滋水河上的木板桥时,有人认出他是解放后第一任滋水县县长的父亲,恭敬地伸出双手搀扶他过桥。白嘉轩挥动手杖,打开了那双搀扶的手,头也不抬踏上了吱扭作响的独木桥。他走进儿子白孝文的办公室时,扬起脑袋,满脸肃杀,语言端出直入:“我愿意担保黑娃!”白孝文愣怔了一下,又释然笑了。从父亲肩头卸下粗线织成的“白记”褡裢,扶着父亲在椅子上坐下,倒下一杯茶。这是他荣任县长以来第一次在县城接待父亲,倍觉欢悦。正月十五县城用传统的焰火放花欢度新中国第一个元宵节的时候,他曾邀请父亲和弟弟以及弟媳们到县城去观赏,结果父亲没来,也禁住了弟弟和弟媳。白嘉轩捏着茶杯又重复一遍:“我今日专意担保黑娃来咧。”白孝文却哈哈一笑:“新政府不瞅人情面子,该判就判,不该判的一个也不冤枉,你说的哪朝哪代的老话呀!”白嘉轩很反感儿子的笑声和轻淡的态度:“黑娃不是跟你一搭起义来吗?容不下他当县长,还不能容他回原上种地务庄稼?”白孝文突地变脸:“爸!你再不敢乱说乱问,你不懂人民政府的新政策。你乱说乱问违反政策。”屋子里干部出出进进,忙忙碌碌向白县长汇报请示。白嘉轩还是忍不住说:“这黑娃学好了。人学好了就该容得。”白孝文对父亲说:“你先到我宿舍歇下,我下班以后再陪你啊爸!”

白孝文起义:

《白鹿原》中的白孝文是从一个循规蹈矩、体面斯文的富家公子成为一个护卫封建礼教的宗族族长继承人。继而又堕落成抽烟嫖赌、踢产弃妻、破坛破摔的不齿乞丐。接着又变成一个颇受重用的国民党保安团一营营长。最后又成为争先起义,枪杀伪团长的“功臣”,从而当上了滋水县县长的一个工于心计的人物。

《白鹿原》初问世时,蓝田人对书中的白孝文、黑娃当县长之事颇有议论。但细思之,其中却有许多奥秘。《白鹿原》在滋水县和平解放后,有这样一节故事:最先和黑娃、鹿兆鹏在一起商议起义的原保安团二营长焦振国把一份《群众日报》摔到黑娃桌上,原来是西北军政委员会主任贺龙签名的一则电讯,是表彰滋水保安团起义的。电文的称呼为“滋水县保安团一营营长白孝文同志”。黑娃看罢说:“贺龙弄错了,咱们是整个保安团三个营千十个官兵全部起义了,不是一营三百多人单独起义的。”焦振国说:“你再看看下面的文章”,黑娃就看到白孝文写给贺龙关于率领一营起义的致敬信。黑娃咂咂舌头说:“孝文这熊弄事光顾自个,你把咱们全团三个营一同起义的事报告给贺主任,贺主任肯定更高兴。”焦振国说:“写报告也抡不到他嘛!你是起义的发起人,又是大家公推的头儿,这是跟鹿兆鹏当面说定了的事,他凭啥先给贺主任报头功!”这里所说的贺龙就是后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贺龙元帅,西安解放时任“西安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贺龙弄错了,就是说贺龙签署的表彰滋水县保安团起义中指明白孝文不符合事实。

小说中的这段记述,是缘于蓝田解放时,发生在自卫团起义中的一件颇为蹊跷的真实事件:这里的白孝文实际是暗指当时的自卫团二营营长李震。而真正最先和军代表接洽并实施起义计划的是自卫团团长、伪代理县长卫玉山和自卫团一营营长郑春霆。要弄清这回事,还是请当年直接策划起义亲自处理蓝田和平解放全过程的解放军十六师联络科长胡田勋自己来说。下面是胡田勋1982年就这件事的经过和原委的一篇书面自述。

我行至距蓝田县城三里的白杨寨时,被自卫团一营营长郑春霆的侄子郑仲长接到县城郑春霆家。郑仲长指着一位穿国民党上校军服的人对我说:“这位长官姓魏,是他派我去接你的。”我这才知道这个叫魏良的同志是地下党派到民团做工作的,蓝田自卫团所以能够起义,固然是大势所趋,也是地下党组织艰苦工作的结果。

魏良告诉我:卫玉山过去一直和地下党负责人谢华、于谦有来往,掩护过王力等地下党的负责人,郑春霆也与地下党王超北有接触,都受过党的较深影响,起义条件是比较成熟的,但也不能麻痹大意。晚饭后,郑仲长让我们和三营长贾德民一起到营上找卫玉山,我们当即动身前往。

营上村离县城不到十里,我们先去了离营上不远的火烧寨郑春霆营驻地,郑春霆又和我们一同去见卫团长。到卫的团部后,郑让我先在外屋少等,他去内屋见卫玉山。这时突然从外面走进一个跨着二十响手枪的彪形大汉,我急忙双手握住两把手枪,以防不测。一会儿卫玉山从内屋出来,与我握手问好,说那个大个警卫是他的外甥李子龙,让我不要介意。我遂取出一封政治部写给卫和郑的信件,卫看后说:起义基本成熟,并说国民党早已失掉人心,前任县长为自己逃跑,让他代理县长兼自卫团长,实际是想把他推入火坑。卫还介绍情况说:县自卫团共800多人枪,装备比较好,一营兵力最多,也可靠。二营在城内,也拉得出来。三营没有多少人。全团多数官兵有起义思想,唯副团长张耀臣系黄埔生,胡宗南的亲信。我们当即决定可以在必要时除掉张耀臣,谁知张耀臣在当天晚上闻风逃走。我们连夜商定起义方案,制定五条措施,定于22日全团在县城集结起义,并让卫当晚派人把计划告诉二营长李震。第二天一早我就带着卫玉山派的几名警卫去了县城。

二营长李震在县城一见到我,表明了他起义的决心,又送我一把左轮手枪。县政府已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电话员,机灵诚恳,表示愿尽力帮解放军做事。我就让他守好电话,再给我的房子架一条专线,除我外,不准任何人和西安通话。在解放蓝田的整个过程中,我与六军及西安军管会的电话畅通无阻,没出一点问题,和这个电话员有很大关系。

21日下午,47团来到蓝田,以防起义有闪失,听我介绍情况后,第二天便走开了。22日上午,卫玉山和郑春霆按计划把部队全部集中到县城。这时卫玉山取出一封国民党商洛专员袁得新写给他的恐吓信,警告卫玉山若是投共,必灭九族。这件事使我提高了警惕,当即命卫玉山把一营拉出城外,命二营于各要隘加强防守,互相照应。当晚我步行回西安汇报了情况,并要求派干部充实改编自卫团,又请求再次出兵蓝田以震慑敌人。523日清早,十六师吴宗先师长和我乘吉普车先到蓝田,命48团带70多名政工干部随后急行军向蓝田进发。中午48团来到蓝田城外时,已经作了布置的蓝田各界群众在城南公路上敲锣打鼓、鸣放鞭炮、高呼口号,欢迎解放军进城。吴师长在城隍庙接见了自卫团中队长以上军官,并讲话勉励官兵走向光明,参加解放军。下午3点,全体起义官兵在体育场集合,由我向大家讲了解放战争形势和起义奋斗方向,宣读了一野政治部和军管会改编蓝田自卫团为六军独立团的决定:任命卫玉山为独立团团长,我为政委,46团原参谋长王谡儒为独立团参谋长,郑春霆为一营营长,李震为二营营长。宣读完毕,起义官兵欢欣鼓舞,有的高兴得跳了起来。

48团在蓝田驻防两天后返回西安,南山反动武装始终未敢轻动。改编后的独立团在县北三里镇集中短训,此时孙生贤已就任蓝田县长,主持工作。我于529日奉命带独立团回西安,(注:不久,按有关规定撤消了独立团,人员全部遣散)从而结束了在蓝田策划起义的全部任务。

谁知起义成功后,自卫团二营营长李震未经任何人审批,抢先给西安军管会发电文。由于当时军务繁忙以及工作中的疏忽,1949527日的《群众日报》在头版以《自卫团起义解放蓝田,本市军管会电勉努力进步》为题,做了如下报道:

[本报讯]:前国民党蓝田县自卫团团长李震于523日率部200余人在蓝田起义,蓝田宣告解放。西安军管会主任贺龙接李氏来电,即去电慰勉:喜悉贵部在蓝田起义,从此贵部官兵走向光明大道,殊堪祝贺。尚望努力进步,为彻底解放西北,解放全中国而奋斗到底!

贺龙、贾拓夫、赵寿山、甘泗淇、赵伯平五月二十七日

从此,李震将这条消息剪下来长期保存,并散布说:卫玉山、郑春霆对起义怀有抵触情绪,是他通过各种努力硬拉过来的。这种说法完全违背历史事实。第一,李在原蓝田自卫团和六军独立团时期,从未任过团长的职务,消息上的“自卫团团长李震”纯属自封;第二,起义官兵九百多人,非二百多人;第三,整个起义是卫、郑二人于我共同研究决定的,李震从未参与研究,他说卫、郑二人是他“硬拉过来的”纯属无稽之谈。

解放后,蓝田历届政府在各种运动中涉及自卫起义问题时,李震凭此消息骗得信任,成了“正统”起义者,其它人有口难辩,只能说:“如若不信,请问军代表胡天舜去。”我团随军去新疆工作,“文革”后期始得回陕,且又更名为“胡田勋”,故蓝田地方政府长期未找到我,致使许多人不能按起义者对待。今天这个被篡改歪曲了的历史,终于纠正过来了。

《白鹿原》作者陈忠实肯定是看到过上面的这个材料,因此便有了黑娃在临刑前,对探监的妻子说:“你要去寻兆鹏,你寻不着,你死了的话,由儿子接着寻”的不平则鸣的感情,也是作者塑造“白孝文起义受奖——贺龙弄错了,”的史实依据。——卞寿堂《走进白鹿原》)

镇压黑娃的集会是白鹿原上乡民现存记忆中最浩大的一次。时间选择在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白鹿镇传统的古会日。消息早在三天之前,就从滋水县人民政府发出,通过刚刚成立的白鹿乡人民政府传达到各个村庄,乡民们迫不及待地掐算着古会会日。遵照县政府的指示,乡政府的几个干部夜以继日奔跑在各个村庄,通知各村的男女老少一律不许自由行动,擅自逛会,要由村干部和民兵队长召集排队前往。村民们从来也没有列队行进过,不是挤成圪塔就是断了序列。胳膊上扎着红袖筒的民兵推推搡搡,把那些扭七趔八站着蹲着的男女推到应该站的位置上去。好多村子还没有置备下红旗,于是仍然把往年给三官庙送香火时用的花边龙旗撑出来,只是撕掉了龙的图形贴上了村庄的名字。会场设在白鹿镇南边与小学校之间的空场上,各个村子的队伍按照灰线划定的区域安顿下来。当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押着一个死刑犯登上临时搭成的戏台以后,整个会场便潮涌起来,此前为整顿秩序的一切努力都宣告白费。

黑娃在被押到台上的时候,才知道和他一起被处决的还有岳维山和田福贤。他被卸下脚镣,推出那间只有一个洞孔的囚室时,就想到了生之即止。随之又被反缚了胳膊,推上一挂马车,由四个解放军押着半夜里上路。马车驶上白鹿原时,天色微曙,凭感觉,他准确地判断出回到原上了,忍不住说:“能让我躺到我的原上算万幸了!”他站在台口,微微低垂着头,胸脯里憋闷难抑,转地身急嘟嘟地对坐在主席台正中的白孝文说:“我不能跟他俩一路挨枪,请你把我单独执行,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没有人搭理他。他被押解的战士使劲扭过来。黑娃就深深地低下头去。

白孝文县长发表了讲话。四各各界代表人物做了控诉发言。最后由军事法庭宣布了死刑判决和立即执行的命令。

白嘉轩一反常态地参加了这个声势浩大的集会。他对这类热闹从来缺乏热情和好奇,宁可丢剥了衣服热汗蒸腾地踩踏轧花机,也不想挤到人窝里去看耍猴的卖大力丸的表演,即使是几十年不遇的杀人场合。镇嵩军枪杀纵火犯时,他没有去;田福贤在小学校西围墙外枪崩鹿兆鹏的那回,他也没有去;这回镇压反革命岳维山田福贤和鹿兆谦的集会他参加了。这个重大活动的地点选择在白鹿原的用意十分明显,被镇压的三个罪犯有两个都是原上的人。只有岳维山是个外乡客;主持这场重大活动的白县长也是原上人。白嘉轩尾随在白鹿村队列最后,因为腰背驼得太厉害,行动迟缓赶不上脚步。他背抄着双手走进会场,依然站在队伍后头,远远瞅见高台正中位置就坐的儿子孝文,忽然想起在那个大雪的早晨,发现慢坡地里白鹿精灵的情景。在解放军战士押着死刑犯走向戏台的混乱中,他浑身涌起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挤到台前,头一眼就瞅见黑娃焦燥干裂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黑娃瞅见他的一瞬,垂下头去,一滴一滴清亮的泪珠儿掉下来。白嘉轩没有再看,转身走掉了。他没有瞧和黑娃站成一排的田福贤和岳维山究竟是何种面目,他跟这俩人没有关系。白嘉轩退出人窝,又听到台上传呼起鹿子霖的声音,白鹿原九个保长被传来陪斗接受教育。他背抄起双手离开会场,走进关门闭店的白鹿镇,似乎脚腕上拴着一根绳子,绳子那一头不知是攥在黑娃手里,还是在孝文手上?他摇摇摆摆,走走停停,磨蹭到冷先生的中医堂门口,听到了一串枪响,眼前一黑就栽倒在门坎上。(我们的党总是在革命的前、中、后期都在杀死敌人的同时,也在残杀自己的革命同志,总是被阴险的袁世凯一类的货色窃取革命果实。作者在小说结尾让黑娃含冤而死,意义深刻,值得所有的人反思。)

白嘉轩醒来时发觉躺在自家炕上,看见许多亲人的面孔十分诧异,这么多人围在炕头炕下的脚地干什么?他很快发觉这些人的脸色瞧起来很别扭,便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才发觉左眼被蒙住了,别扭的感觉是用一只眼睛看人瞅物的结果。白孝文俯下身叫了一声“爸”。白嘉轩睁着右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孝文只是安慰他静心养息,先不要问。白嘉轩侧过头瞅见坐在椅子上的冷先生:“难道你也瞒哄兄弟?”冷先生说:“兄弟,你的病是‘气血蒙目’,你甭怨我手狠。”白嘉轩还不能完全明白:“你把话说透。”冷先生这才告诉他,倒在中医堂门坎上那阵儿,手指捏得掰不开,双腿像两条硬棍子弯不回来,左眼眼球像铃铛儿一样鼓出眼眶,完全是一包滴溜溜儿的血。这病他一生里只见一例,那是南原桑枝村一个老寡妇得的。她守寡半世,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兄弟门分家时,为财产打得头破血流,断胳膊坏腿,老寡妇气得栽倒在地气血蒙眼。冷先生被请去时已为时太晚,眼球上薄如蝉翼的血泡儿业已破裂,血水从窟窿里汩汩流出来,直到老寡妇气绝。冷先生说:“我来不及跟谁商量就动了刀子。这病单怕血泡儿破了就收拾不住了。”白嘉轩摸了摸左眼上蒙着的布条儿,冷漠地笑笑:“你当初就该让它破了去!”众人纷纷劝慰白嘉轩。白孝文压低声儿提醒冷先生说:“大伯,这件事日后再甭说了,传出去怕影响不大好。” (个人理解:作者虚构白孝文这个人物是很有用意的,这是比鹿子霖还坏、还阴险的家伙,处处钻营,时时投机,走到哪里祸害到哪里。白孝文,从名字来看,“孝文”二字加起来合成一字就是“教”,白孝文就是“白教”的意思,就是白嘉轩的仁义道德言传身教下“白教”了的不孝之子,宵小之徒,封建仁义道德其实是教出来了不守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一月后,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村巷里,鼻梁上架起了一副眼镜。这是祖传的一副水晶石头眼镜,两条黄铜硬腿儿,用一根黑色丝带儿套在头顶,以防止掉下来碎了。白嘉轩不是鼓不起往昔里强盛凛然的气势,而是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尤其是作为白县长的父亲,应该表现出一种善居乡里的伟大谦虚来,这是他躺在炕上养息眼伤的一月里反反覆覆反思的最终结果。微显茶色的镜片保护着右边的好眼,也遮掩着左边被冷先生的刀子挖掉了眼球的瞎眼,左眼已经凹陷成一个丑陋的坑洼。他的气色滋润柔和,脸上的皮肤和所有器官不再绷紧,全部现出世事洞达者的平和与超脱,骤然增多的白发和那副眼镜更添加了哲人的气度。他自己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着黄牛到原坡上去放青,站在坡坎上久久凝视远处暮蔼中南山的峰峦。

白嘉轩牵着牛悠悠回家,在村外路外撞见鹿子霖就驻足伫立。在一道高及膝头的台田塄坎上,鹿子霖趴在已经返青的麦田里,用一只废弃的镰刀片子,在塄坎的草丝中专心致意地掏挖着羊奶奶(我们农村地里田埂边的杂草丛中经常有这种植物,其根茎细长梭状状如羊奶,掰开后又有白色羊奶样的汁液流出,因此称作羊奶奶。)的块状根茎。他的棉衣棉裤到处线断缝开,吊着一缕缕一串串污脏的棉花套儿,满头的灰色头发像丢弃的破毡片子苫住了耳朵和脖颈,黄里透亮的脸上涂抹着眼屎鼻涕和灰垢,两只手完全变成乌鸦爪子了。他匍匍在地上扭动着腰腿,使着劲儿从草丛刨挖出一颗鲜嫩嫩的羊奶奶,捡起来擦也不擦,连同泥土一起塞进嘴里,整个脸颊上的皮肉都随着嘴巴香甜的咀嚼而欢快地运动起来,嘴角淤结着泥土和羊奶奶白色的液汁。鹿子霖抬头盯了白嘉轩一眼,又急忙低下去,用左胳膊圈盖了一片羊奶奶的茎蔓,而且吐哝着:“你想吃你自个找去,这是我寻见的,我全占下咧!”白嘉轩往前凑了凑问:“子霖。你真个不认不得我咧?”鹿子霖头也不抬,只忙于挖刨:“认得认得,我在原上就没有生人喀!你快放你的牛,我忙着哩!”白嘉轩判断出这人确实已经丧失了全部生活记忆时,就不再开口。

鹿子霖被民兵押到台下去陪斗,瞧见了即将被处死的岳维山、田福贤和鹿黑娃,觉得那枪膛的快枪子弹将擦着自己的耳梢射进那三人的脑袋。耳梢和脑袋可就只差着半寸。他瞅见主持这场镇压反革命集会的白孝文,就在心里喊着:“天爷爷,鹿家还是弄不过白家!”当他与另外九个保长一排溜面对拥挤的乡民低头端立在台子前头时,就听着一个又一个人跳上台子控诉岳、田和黑娃的罪恶,台下一阵高过一阵要求处死这三个人的口号声浪。鹿子霖感到不堪负载,双腿打软几次差点跌跪下去。突然脑子里嘣嘣一响,似乎肩上负压的重物被推卸去,浑身轻若纸灰。拥挤在鹿子霖近前的人嗅到一股臭气,有人惊奇地嘻笑着叫起来:“鹿子霖吓得到裤裆了!”许多人捂鼻掩口,却争着瞧鹿子霖。屎尿顺着棉裤裤筒流下来,灌进鞋袜,流溢到脚下的地上,恶臭迅速扩散到会场。民兵发现后,请示过白孝文,得到允许就把鹿子霖推着搡着弄出会场去了。

冷先生的中药和针灸对鹿子霖全部无能为力,他被家人捆在树上灌进一碗又一碗汤药,仍然在裤裆里尿尿屙屎。他的有灵性的生命已经宣告结束,没有一丝灵性的生命继续延缓下来。女人鹿贺氏也不再给他换衣换裤,只在吃饭时塞给他一碗饭或一个馍,就把他推出后门,他身上的新屎陈尿足以使一切人窒息。夜晚他和那条黄狗蜷卧在一起,常常从狗食盆里抓起剩饭塞进嘴里。

白嘉轩看着鹿子霖挖出一大片湿土,被割断的羊奶奶蔓子扔了一堆,忽然想起以卖地形式作掩饰巧取鹿子霖慢坡地做坟园的事来,儿子孝文是县长,也许正是这块风水宝地荫育的结果。他俯下身去,双手拄着拐杖,盯着鹿子霖的眼睛说:“子霖,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我来生再世给你还债补心。”鹿子霖却把一颗鲜灵灵的羊奶奶递到他眼前:“给你吃,你吃吧,咱俩好!”白嘉轩轻轻摇摇头,转过身时忍不住流下泪来。

农历四月以后,气温骤升,鹿子霖常常脱得一丝不挂满村乱跑。鹿贺氏把他锁在柴禾房里,整整锁了半年之久。他每到晚上,便嚎着叫着哭着唱着,村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入冬后第一次寒潮侵袭白鹿原的那天夜时,前半夜还听见鹿子霖的嚎叫声,后半夜却屏声静气了。天明时,他的女人鹿贺氏才发现他已经僵硬,刚穿上身的棉裤里屎尿结成黄蜡蜡的冰块……

1988.4——1989.1草拟9个月)

1989.4——1992.3成稿36个月)

1997.11.修订于长安

——全书完——

【收藏此页】    【关闭】    【本有评论 0   条】
文章评论
目 前 还 没 有 此 文 章 的 相 关 评 论 信 息 !
在线评论
  账号:   密码:      
验证码:        

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关于我们  |  走近诗赋  |  入网须知  |  法律声明  |  网站地图  
版权所有:诗赋网    Copyright 2008-2016   zgshifu.com    All Rights Reserved      辽ICP备18006388号
诗赋杂志投稿邮箱:sunwulang@163.com
联系人:轻盈     QQ:418193847、1969288009、466968777     QQ群号(点击链接)     电话:15609834167     E-mail:sttst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