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的母亲
神话女娲造人,我想:女娲也应该是有母亲的。
——题记
雨滴在天空中爆开了第一朵雪花。
母亲欣喜得抖擞病体残存的气力召唤儿女:来啊,咱们把神像再立起来!祭坛上的神像早已被人们推倒在地,断裂成大大小小的段段块块散落着。儿子皱眉说:妈,这神像都碎了。女儿也咂嘴儿说:是呀,碎了,怎么立啊?妈妈坚定地说:碎了,也要立起来。眼瞳中放射着超常的亮光。
儿子搬起大些的神像碎段,女儿捡抱小一些的碎块,母亲按原样接碴儿对好。妹妹端着破陶盆去石垒祭坛下的河中打来漂着冰凌的水,哥哥用父亲遗下的那柄青铜剑掘冻土搅和了雪泥。母亲扶正神像段块,儿女把粘泥抹堵上了,虽然破烂不堪,却也要合力把神像重新立在祭坛上。神像比真人高大,是陶的,两眼是绿玉石镶嵌的。雪花落在神像的肩头,母亲给拂去了。祭坛上,母亲扶持半残神像,看着忙碌的儿女,再放眼大地,纷纷雪花已遮掩了过去,白茫茫看不清,远处好像从来就没有那么多死人似的。
最先是战争,杀死了那么多人。就在这祭坛上,祭司把俘虏供献给天地神灵和牺牲的英魂,一陶钵人血,恭恭敬敬跪呈大酋长,饮罢一大口,再传递给首领们,只有高贵的人才有资格共享,平民惟有羡慕地干瞅着。之后是瘟疫,使战争停止了下来,人——都病死了,各个部落的人都死光了。
母亲抱起神像头,指着神像肩颈对儿子说:再多抹点泥。雪泥带着冰碴儿,不太粘了,母亲踩石块踮脚小心地按上大神像头,好一会也不撒手,想粘合牢固些。女儿从雪地上捡起神像的两个玉石眼珠,抓雪搓净了玉眼上的泥土,娇嫩的纤手冻得红润润的,手捧绿玉珠呈给母亲,母亲虔诚地把玉石嵌回神像的空眼窝儿。好了,有了眼睛的神像又活了,神的眼在这阴天里发射出绿莹莹的目光。
儿子搓掉手上的泥巴说:妈,神也没有保佑我们人啊。母亲严肃斥说:别瞎说,没有神灵保佑,咱们娘仨儿能活下来吗?早就跟别人一样死掉了,这回下雪了,瘟魔就跑了,病就好了,没事儿了,这就是神保佑的。儿女听了妈的话,半信半疑。
神像重新立起来了,母亲领着儿女重新拜神,母亲在前,儿女列后。拜下去,母亲就跪着戗摔在神像前了,母亲病得太虚弱了。儿女呼喊:妈——妈!扶坐起来,按着肩头摇晃,哭唤。母亲缓过气儿了,勉强笑说: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女儿抹泪笑了。母亲又吩咐女儿:去,添些火。
母子三人守着一堆火,雪花落在火焰中,哔哔剥剥热烫得欢呼喊叫。这火,可以御寒,可以烧熟食物,可以驱开虎狼,母子奋力维护这火种,不让熄灭。
母亲又吩咐儿子:去,给我挖一块泥来。儿子把粘堵神像剩下的粘泥巴抠来一大团,母亲接过了,捧到眼前,盯看了好一会儿,轻轻道:好,好。妹妹喊哥去给母亲折一根粗树枝,母亲自己就再次抖擞精神,用尽全身力气搓那团粘泥。
——泥团前圆突后平凹,和手掌一般长,有两个多指头那么粗,拿细树枝在前端扎了个眼儿——
一个祖物就做成了!
母亲把这祖物捧在手心儿,笑了。
儿女一看就明白了,母亲在安排身后事了:这是陪葬的礼器啊!
泥祖被母亲置于火堆的红炭中了。
女儿扑到母亲怀里,哭道:妈,你不要死,你死了,我和哥咋活啊?
母亲笑指神像对儿女说:有神保佑你们哪。
儿子在母亲和妹妹面前默然肃立了许久,转身去给母亲和妹妹烧烤他从鹰爪下抢来的兔肉。鹰兀立高高的秃树梢,冷眼看坐在火堆前的人。哥哥用木枝叉着剥了皮的兔身子,在火焰中翻转,他的脸颊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是他八岁时徒手斗狼叫狼爪子抓的。他的左眼瞎了,不是狼爪抓的,是战斗中敌人的箭射的。母亲每当看到儿子的残眼就心疼啊!儿子十五岁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想到将来哥哥可以给妹妹撑起主心骨了,母亲略感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喜色了。再看怀中的女儿,已经十三岁了,半年前就来了初潮。妈妈一想起女儿的斑缕血痕就高兴,女儿有了生育的力量了。在女儿看到自己身体流出了血,受到了惊吓那一刻,母亲笑着将女儿搂入怀中,把自己颈上的太阳鸟玉佩摘下来,给女儿戴上了,太阳鸟就栖在少女的心胸上了。母亲用力笑看着儿女:女儿秀气的凤眼,儿子那双圆炯炯的大眼睛(母亲心中永远记忆儿子眼睛未残时的美好形象),都好看。母亲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儿子穿着牛皮甲、虎皮裙,女儿穿着黑麻衣、羊毛袄,雪花沾在女儿长长的发丝上、眉睫上。母亲想起女儿小时候脱了牛皮靴,赤脚踏着新鲜柔软的白雪,还笑喊:妈,妈,像踩在春天的草地上,真好啊。想起这些,母亲就真的笑了,给女儿拂去发丝上的雪花。再看儿子那口唇稚须上的白霜,母亲又忧心地想到了自己死了后,儿女的未来——
母亲强撑着吞了两口冒着热气的嫩兔肉,实在吃不下,心里烧烫得像着火,就抓吃一口口的雪,又解渴,又凉丝丝的,让心里好受点。母亲让儿女多吃兔肉,吃饱了才有力气,有精神,才能活下去!
天黑了,火舌舔星月,它也饿吗?要吃星星月亮吗?母亲想:自己不行了,看雪花飞舞中忙着添柴吹火的儿女,母亲又感到欣慰了,大雪把瘟疫压住了,可以好好活下去了。虽然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但儿子年轻的身躯却旺盛着精气神,像他父亲。女儿腰身窈窕,小胸脯和屁股蛋儿已长出了风韵,好美哟,像自己年轻时候。尤其女儿那宽大的胯骨,一看就是能生育很多儿女的福相。当年公爹老祭司为大酋长的小儿子求神医好了病,赏许他给成年的儿子挑媳妇,就相中她屁股大能多生育。儿子可以有力量耕猎,女儿可以有能力生育。但,以后他们怎么活啊?
母亲忆想从前的好时光,人们成群生息,男人们、女人们、老人们、孩子们,一家一族的,男耕猎、女织孕,几代同堂,欢欢乐乐。她能配给“通天”的少祭司是很荣幸的!她生儿育女的时候,人们围着茅屋和火堆跳唱颂神的歌舞。生产是人生和部落的大事情,生人就是节日!分娩时的疼痛,如今想来也是美好欢乐的。少女时,她就羡慕母亲们怀孕大肚子、坦露奶头喂孩子的样子,也想往早日长大做母亲。和丈夫婚后不久就发觉怀上了,这令她兴奋快乐。抚着鼓鼓的肚腹,她感觉胎儿在快活地动啊。分娩时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她疼痛中笑了,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完成了一桩非常伟大的事情。抱孩子喂奶时,就像孩子的小嘴儿在嘬她的心啊!后来生的几个孩子相继夭亡,虽然父母悲痛,但头生的儿女从绕膝长大到比父母还高半头了,真是令人感到生命的喜悦啊’!夫妻本恩爱,家庭亦和睦。可是,当人们逃到祭坛来向神灵祈佑活命时,做祭司的父亲为了向天地神灵示以虔诚,拜求赐福苍生,决心要杀儿女献祭之。于是,妈带儿女抢先一步逃走了。头插彩翎的父亲祭司就自献祭天,颂神后自刎了,尊贵的青铜剑跌落尘埃。可瘟疫并未好转,更疯狂了,人们就不再信奉神灵了,愤怒地推倒了神像,把唬弄人的祭司尸身踢落到祭坛下的河水中,然后逃离了这灾难的家邦。人们群居惯了,逃难时也拧成了一股绳,人们在一起才能互相壮胆儿;不知道要往哪里跑,就沿着河水迁徙,一路遗弃了许多死人和将死未死却必死的重危病人。沿途遇到的部落,也大都或已经有了瘟病死人,或被这外来人过上了瘟病。河中漂着死人,流向了远方。因所有部落的人都沿河而居,吃喝河水……
母亲带儿女叛离人群,违背了众人意志,所以不敢回到人群中,就逃到山洞里,喝地下涌出的泉水,吃山溪中的鱼和林中的野果,在山洞中燃起火来,烧烤鸟兽熟食,一直躲避人群。待母子三人在雪前浓霜中重返家乡故土时,沿途经过的所有部族领地,没见到一个活人了。 泪水浸血滴润生我养我的这一方土地,母亲瘫跪祭坛上,向四周的树林草地嘶声哭喊:喂——还——有——人吗?儿子立在倒塌的神像前,手拢嘴巴向苍天呼号。 女儿跪在母亲身边向河流哭唤。惟风声,林涛呜咽,虎啸狼嚎。 母亲终于黯然哑泣:没有人啦,天底下,就剩下咱娘仨儿了啊。 女儿泣问:妈,咱们咋办啊? 母亲抹泪凝望天地,咬牙道:活着,活下去! 儿子看着母亲妹妹,又茫然看向远方地平线,沉郁说:别的地方兴许还有人,我去找找。他从神像的头颅边捡起那柄生了绿锈的青铜剑,母亲惊喜说:那是你父亲的剑啊!儿子托剑举过头顶,然后,在石头上磨亮了青铜剑,带着母亲和妹妹的希望沿霜河走了七天。归来后,他拧眉向母亲和妹妹说:所有的部落都没有活人了。母亲打了个冷颤,浑身发烫,在那一刻,突然就病了,但仍振作精神对儿女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咱们在这里生,就在这里活!母亲和女儿点起了火堆,儿子砍来树枝搭起了半地穴茅草屋。 母亲的身体还是一天天衰弱了。母亲多日来,看日升月落,有一个想法孕生于心,却拿不稳妥,难下决心啊。但,这想法儿毕竟在母亲心里一天天生长,长大了。母亲用心教女儿用兔皮做了一顶毛茸茸的小孩帽子。母亲想尽量让女儿多学会缝织手艺,这是将来生活必须的啊。母亲眷恋盯看儿女这一双青春娇好的生命,不禁心中悲叹:难道我的孩子将来就像我这样永远消逝了吗?今后,这世上就不再有人了吗?别的地方,还有人活下来吗?可他们又在哪儿啊?母亲隐隐忧怕儿女的以后了—— 从火堆中扒出了那个祖物,烟火星灰飞散后,只见那个土黄的泥祖已变为褐红的陶祖了,很完好,母亲笑了。待陶祖凉了些,能上手了,郑重拾起来,捧在手心里,认真端详。许久后,托举过头,跪示给天地星月,母亲的身影溶入了浩漠的广字中。礼毕,用麻片裹了这尊贵的图腾,揣于心口,母亲满意地跟儿女笑说:这回,有了“他”永久陪我,我就不是半拉人了,是完全的“人”了。火光映红了母亲那皱纹深密的笑脸,她松了口气,完成了自己的一件大事啊。 女儿又哭唤:妈,你不要走哇,你走了,扔下我和哥咋办啊?妈搂拍女儿的头,看着默然的儿子,忍痛作笑说:妈会给你们安排好的。女儿仍偎紧母亲:妈,你不能走啊!妈笑说:等天亮了,就好了。
我——我啊!
母亲定定仰望火焰旁边的神像许久,终于闭紧眼,叹息着,下了最后的决心。
母亲痛苦地忍熬这黎明前的黑暗,感到自己快挺不住了,心里憋得难受,喘不上气儿来:我现在不能死啊,还有那件大事没做完呢,做完了,我死也闭眼了。母亲嗓眼儿冒火,想喝水,又不忍喊醒儿女。妈宁愿自己死,换得儿女活着啊。并且盼望儿女往后活得更好。黑夜很静,雪也停了,偶尔一声鸟啼兽嚎,远方的林中闪烁几盏狼的绿眼。母亲不禁为儿女未来的生存忧心忡忡,然而又信心百倍,相信儿女可以像先祖们一样顽强生存下去的。
东天泛起了美丽的曙色,晨醒的鸟儿呼唤枝头,母子三人一起望向那天地边,敬瞻日出。妈妈瘫喘着枕偎在女儿怀里,眼神却像个孩子般笑得清亮。一只雄鹰的巨翅划开了天地交合处,流淌了血水,太阳就要冒头了。母亲坚韧地说:扶我坐起来。母亲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心中那个想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硬撑着坐起来,庄重直视儿女说:你俩,跪下,向天地跪!向太阳跪!向神灵跪!
儿女遵母示,并肩跪下了。给天地神磕头,太阳就升高了一格,露出了红彤彤的圆顶。
母亲又正色说:向我跪!
儿女又转膝向母亲,磕了头。母亲端肃地对儿女说:你俩面对面跪下,互相磕个头。兄妹迷惑了,惊讶地看着母亲:妹妹给哥跪,还行;哪有哥哥给妹妹礼跪的道理?女儿困疑地眨眼讪笑问:妈,你病糊涂了吧?
母亲严肃说:跪下!我自有道理。
儿女只得疑惑着跪下了,面对面,惊异地看对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听妈妈又说:磕头!
兄妹都无奈地扭头看母亲。
母亲厉声命令道:磕头啊!
兄妹就只得伏下了腰身,跪的近了,头碰头了,轻轻地,也有点疼,直起身都讪笑了,妹摸着头,哥给妹妹揉了揉。
母亲又说:好,你俩就算结婚了。
什么?兄妹惊呆了,仿佛头顶响了雷霆,瞪突了眼睛,张口结舌道:妈!妈!妈妈——
母亲道:往后,你俩就是夫妻了。
儿子呼喊:妈,兄妹是不可以通婚的!父亲活着时说过的,这是祖训!所有的部落也没有这种事啊!女儿也呼唤:妈,你是怎么了?这是我哥啊!
母亲缓慢沉稳地说:兄妹不婚,那的确是祖先传下来的老令儿,若不是这天灾人祸,谁也不应该违背的;但,这世上,除了你们兄妹俩,已经没有人了,再遵从这个老令儿,今后,等你俩也老了,死了,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了啊!可是,如果你俩生儿育女,将来,子孙又兴旺了,到那时再立起这祖训来,就像咱们重新立起神像一样。孩子们,为了让人类繁衍生存下去,你俩必须结婚啊。如果不这样,妈死了,也闭不上眼啊。母亲哭哑了,嘶喊着。
兄妹俩茫然看着母亲,又扭头互相看看,满脸满眼迷迷惘惘。
神像被人类感动得复活了,点头赞许,对这一双少年男女说:好孩子,你们有一位伟大的母亲啊。又向母亲笑道:你做得好啊!神的眼睛微笑着放射着人性的光芒,这是暖人心的博爱目光。
兄妹这一双青春男女,也觉悟了母亲话语的精神,感到了自己生命所承接的无尚责任,体验到有一种力量在心中萌生、崛起,在血液中奔突、激荡。
母亲嘶呼恳求道:答应我啊!
兄妹双双跪向母亲哭应:妈,妈妈,我们,我们会听您的话啊——
兄妹跪着哭抱在一起了。
母亲点头喘息道:好啊!说着便仰首凝固了眼神,瞳仁映着新生的阳光,闪闪烁亮。母亲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母亲面色如生,像疾病全好了,是健康着走的。
兄妹夫妻,这最后的、也是最初的人,他们双双跪在母亲面前,太阳升起来了,照在兄妹的头上,辉耀着雪野一派金红,仿佛土地中先人们的沃血润上来的颜色。母亲的形象高大了,顶天立地,神像仰视着母亲说:你才是真正的神啊!
本篇取材于神话故事:传说女娲与伏羲是兄妹,他们结婚而产生人类——这是人类文明史的溯源。女娲也有母亲,这是符合生命进化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