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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工厂                                                           

              1

不!决不是逃避和背叛

不!决不是逢迎和赞美

就像我鄙视自己的工作却没有放弃

就像努力工作而成为自然

日复一日的转动及震撼

松懈的神经  浮躁的思绪

在工厂巨大的轰响里

如同风雨浸淫磐石形成淡隐的伤痕

就像一颗螺帽一丝丝游离自己的位置

总是需要扳手不断地加以紧固  或者

再加上一个螺帽加以防护  我不知道

我是机器上的第几个螺帽或者哪一种扳手

我只知道在这样的往复中不甘或者安然

                  2

我渴求什么  奢望什么  

曾为劳动淋漓酣畅的茁壮而欣慰

曾为工作的火热铿锵而陶醉

每天  两点一线  乐此不疲

家居  工厂  家居 

就像我岗位上的工作程序

启动—一运转——停止   

总能看到铝锭  钢坯  塑料   

  电子产品……   

丰收的谷垛一样越码越高的秋天的形状

总能看到运输产品的车队  一辆辆

满载水果一样的心情随风飘去  

我按时领取够花一个月的薪水

然后酤一壶烧酒在酩酊中卸下一身的劳累

我和我的工厂习惯了在早、晚唱着歌

安  居  乐  业   

我由喜欢自己的工装到喜爱自己的工作

我看重自己的付出和所得

                  3

是什么使我想到了背叛

是什么让我放弃创造和孕育的胎盘

我和我的工厂是真实的机器和汗水

生产不出股市  传销  经贸公司的概念

生产不出假烟  假酒  性用品之类的高额利润

更生产不出批条  美女等无形资产

我的工厂沉重  沉重得像夜的黑

摊派  流失  欠款都是黑夜里穿着亮衣的魔鬼 

他们走过厂区就带走了机器的喉咙

我的工厂沉重  我也沉重

我沉重得像废弃的厂房和残损的设备

黯然中和积压产品交换词汇   

市场疲软=阳萎

倒闭  下岗是最耀眼的两句话

豪华时代  大生产牌香烟成为我最奢侈的苦恼

                 4

我的工厂很大 可以做不同的工作

比．如  可以把一只三寸长的钉子用三锤   

把它钉进木板里  可以用一上午的时间

用一把一尺长的铁锉  打磨一件器具

推进拉回数百次  直到胳膊酸痛为止

也可以在1000℃钢炉前站一刻钟

用4米长的铁钎加工炉火  然后休息2小时

也可以上夜班  用手电照着旋转楼梯

一旋一旋直到旋转到50米的高度  检查仪器  

或者拿着扳子  钳子  电笔之类  四处走走

一天八小时的工作也可以过去……

                  5

我曾看见过一个皮鞋匠的工作

除尘  去污  上底色  打底油  再打

  保护油  再打鞋油

再用刷子  大刷子  小刷子  用软布

  用鹿皮   

来回拉动数十次  动作快捷  节奏均匀

一招一式  操作起来十分好看

我发现擦皮鞋的程序比我的工序复杂

擦皮鞋的工作比我的工作灿烂

我为我和我的工厂感到可笑

我找不到维系我呼吸的操守

                 6

我和我的工厂与灯红酒绿比邻而居

偶尔打个照面或者寒暄

训练有术的笑容在嘲笑我的低贱  

手中的厚茧在跑车  美女  宝石面前

成为羞耻的佐证  从而无地自容

我越来越怀疑我坚持的意义 

在伸手就可以抓钱的时代

只要把手保养好

只要把笑容保养好   

只要把绅士风度保养好  

只要把……   

                   7

我还知道  一个女人可以用一生的时间

修面  养颜  除皱  纹眉   

洗牙  丰乳  做处女膜手术  减肥

按摩  抹营养液于全身直到脚趾

抱一只小猫或者小狗  然后推牌

相比之下  我感到我和我的工厂

十分无聊以及不可救药

                   8

我错了吗、每天早晨七、八点钟

准时汇入奔向工厂的河流   

河床比马路宽  一股势不可挡的

潮水  在厂门前束了一下腰

然后迅速分解成支流  直到．

冲击每一个叶轮转动并发出声音

钢铁和钢铁碰撞的声音

齿轮和齿轮撕咬的声音

电流奔跑的声音

水咆哮的声音

风鼓噪的声音

天车上电铃流淌下来的声音

汽笛冲刺加力的声音

……

                 9

我对工厂的熟悉胜过对妻子的熟悉

脾气  秉性  外形  健康状况

比如哪些部位容易生病及其原因

龋齿掉了没有镶嵌属不属政策性缺损

哪些病。需要关心照顾

哪些病需要住院否则影响全身

什么时间是经期  什么条件下性欲亢奋

                   10

我始终未能游离于螺丝的约束

我始终未能摆脱扳手的操纵

面对自身的微弱和外部的强硕

我的背叛是多么的无力和渺小

长时间的啮合  我和我的工厂

已经熔接在一起或者

在磨合的运转中产生了磁性

血液的流动总是偏向钢铁的走向

有时静下来敲一敲四肢的筋骨

隐隐有了金属的回声

                 11

我的工厂只有钢铁  水泥  劳动

各种各样的钢铁  方的  圆的  立体的石林

除了劳动还是劳动  油泥抹黑了的脸

伤残过的手  被腐蚀了的工装

磨平了的铁锹  用变形的撬棍

安装着的机器  四处飞溅的焊花

变化的数据  红绿灯的荧屏  机车的轰鸣

奔跑的安全帽  宣传板上滴血的照片

                12

我和我的工厂每天厮守八小时   

换上工装我就成为机器中的一部分

不停的工作  哪怕休息我也是机器

我把自己固定在工作台上

偶尔用电话和外界沟通信息

电话说  中午为答谢朋友的帮助到大富豪

  酒店喝酒

下午通过某领导找教育局给孩子办转学手续   

晚上远方的情人要来  安排住宿

问我有没有时间出去聚聚

我说今天我被固定在工作台上了

哪能像你坐着公家的车  四处奔忙

说完  我感到自己从螺丝上外移了一厘米

                     13

在工厂洗浴时  赤裸裸的我想到了天空

想到了飞鸟的自由姿态

这种幻想往往是在排尿的瞬间出现

是不是那一股浊流也会变成轻风

工厂里的窗子都蒙上了一层粉尘

目光不能穿过模糊抵达远处的澄明

由此想到工厂外面的一些事物

拔地而起的速度总是与我擦肩而过

广告上的明眸皓齿与我总是十分陌生   

衣冠楚楚  面容灿烂  推杯换盏

远离闹市的我在工厂里无法看见

我是工厂旱的一颗螺丝或者扳手

在被拧紧或者拧紧别人之后 

做流光溢彩的梦

                14

我在暗夜里走进过我的工厂

一串串明亮的星星从夜空垂下来

高低错落像圣诞老人点燃的灯

我穿行在无人的厂区里

守护一个巨人的睡眠   

和那节奏均匀的呼吸声

在夜晚我能感受到工厂的重量

这是大地的重量  国家的重量  生产的

  重量

夜晚因工厂而真实 生动

夜晚因工厂而变得温暖  光明

暗夜里个人远远地看见了工厂

或者听见工厂深情的吟唱

孤独和恐惧丧失殆尽   

全身漾起的全都是亲切的感情

                 15

我的工厂像一本很厚很厚  

缺角  卷边  泛黄的大书

沉重的内核及其破损的美只有我能看见

没有谁愿意也不能将它翻动

                 16

由此我想到了工厂这只恐龙

在转型期会不会被老虎  狮子  豹

撕扯得破烂不堪  甚至吃掉

那吞掉下去的一块块血肉或筋骨里

就有我不死的心和永远的疼痛

                17

我和我的工厂在国家的博大里

只是一个点  一块铁 

只是工业上一个具体的部位

那么我为什么不可以

做高楼大厦皇的肩章和帽徽

做手机上的按键

做娱乐场所里的麦克风

               18

我和我的工厂 不能像我和我的诗歌

诗歌可以不写只要能像诗一样活着

可如今生产一个部件  断断续续

需要用数日或者数月  乃至一年的时间

就像一个诗人一年才写一首诗

艰难的后面我看到某种衰竭

                19

我和我的工厂啊

不甘或者安然的弟兄

手拉着的手  同甘共苦

风雨兼程的心

合成力的最大能量

在不屈不挠．的坚守里

我和我的工厂泪流满面

附：

关于《我和我的工厂》

        我把“生活”理解为“生命的活力”。人的创造只能植根于生活。或者说生存就是生活；生活本身是深邃的。只有认知的肤浅。生活因为人的目光短浅而深不可测。

        在(我和我的工厂）里，作者并非站在局外去观察、审视现实，而是“我”就是现实，是“真实的机器和汗水”。是被螺丝约束、与钢铁熔接于一体的人，已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敲一敲，四肢的筋骨都有金属的回声。生存的严峻、艰难，废弃带来的虚妄，残损的疼痛，游离的失衡。不甘而叉安然的心态，都化成了真诚且富于诗质的文字．令人动心。是生命与语词的介入，使机器有了情感．使钢铁也有了灵魂。

       这是具有金属质地的诗，让一些泡沫式的鼓躁失去重量，让伪劣、虚浮黯然失色。                               

                                                                    ——韩作荣

     （此诗发表在《人民文学》1998年7期上，人民文学副主编韩作荣写的编者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