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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书                                                                                               

                                                2011年全国高考湖北语文试卷作文题为“旧书”。

                                                                                            ———— 题记

 有些书如药如石，能止疼，能镇痛，可疗饥，可医愚，卷角了，破边了，缺页了，人们仍爱不释手。即使无头无尾只剩几章几节，那也是吉光片羽，弥足珍贵。这样的书历久弥新，从其诞生之日起，便被辗转传抄，一版再版，几十年后，几百年后，甚至几千年后，它依然凛然而有生气。

二哥大我三岁，他五岁发蒙，有幸读过全本的《红日》《苦菜花》《林海雪原》，常听他与同学聊其中的故事。他们热热闹闹，聊得起劲；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听得入迷。我八岁才读小学一年级，当我能读懂小说的时候，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每一个角落熊熊燃烧的文革烈火虽然不再像前三年那样熊熊了，但还在燃烧，没完没了。二哥他们谈论的小说早就被判为“毒草”，成为禁书，当然也就没有新书上市了。虽然如此，但禁得住口，禁不住心。禁得了明，禁不了暗。也许正因为禁，反而刺激了旧本在地下被高频传阅，不过翻阅的人多，破损得厉害。我读到的《红日》《苦菜花》，无头无尾且中间缺页，已经是地地道道的破卷残篇了。有时读着读着，兴味盎然，忽然发现掉了一页几页，就好像千里寻友，费尽周章，好不容易来到朋友家门前，却忽然被告知，朋友已经不在一样，叫人唏嘘感慨，难过多日。

那时我也看过品相完好的旧书。七一年还是七二年，不记得了，反正是读初中的时候，好像那时宗才的数学成绩已经相当牛了。他说他们家有一套《三国演义》，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喜出望外，用当时流行的套话说：既使人喜，又使人忧。喜的是就要与景仰已久的朋友见面了，忧的是怕宗才胆小，不敢借书给我。《三国演义》，臭名昭著的“封资修”黑货！沾上它，可是非大非小的事。若不追究也就罢了，追究起来，吃不完，兜着走！自己会挨批挨斗且不说，像根不正苗不红的宗才和我可能还会殃及家长。宗才敢借吗？还好，他还真够朋友，我似乎没怎么费口舌，他便在一个避眼的地方悄悄地把书借给我了。

我的天，上下两册，全须全尾！

我不知道这天上午是这么捱过去的，把书塞进书包后就只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着回家了。书是旧版，颜色发黄，竖行，繁体。那时我可不怎么认识繁体字，开始的时候连估带猜，居然也能蒙对十之六七，。待读到一半的时候，繁体字几乎已经不成阅读障碍了。现在很多繁体字我虽然不会写，但是绝大多数我都会认。这点基础哪来的？就是那时候打下的。

在读《三国演义》的日子里，我是怎样如痴如醉啊。

“吃饭了。”母亲喊。

“吃饭了！”姐姐叫。

“怎么喊不动啊？”一声炸雷，父亲发脾气了。

我恋恋不舍地把书放下，呼呼啦啦吃碗囫囵饭，又将它捧了起来。

那时候常常停电。我靠在床上，就着油灯沉浸在三国故事中。不知不觉已到午夜时分。字迹模糊了，便就灯近一些。字迹又模糊了，再就灯近一些。字迹怎么也看不清了，这时才忽然发现灯焰已成为一粒幽幽地发着绿光的绿豆了。我失望地看着这粒绿豆。它忽忽的闪着，闪着，闪着，啪的一声，灭了。不知道事实上有没有这样一声响，但直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依然觉得确确实实是有这样一声响的。

半盏灯油常常被熬得干干净净！

我为刘备忧，我为孔明喜；我为张飞鼓掌，我为马超着急。赵子龙长坂坡单骑救主，我痛快淋漓；关云长千里走单骑，我顿生豪气。上方谷司马受困，我好喜欢那把火啊，可惜老天爷不迟不早恰巧在这个当口来了场暴雨将火海抽调浇熄。诸葛亮是旷达人，叹了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便不再把这事放在心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千七百多年后有个少年在得知此情此景之后好几天了还会愤愤地骂他妈的老天爷怎么这样不随人意。

  原先我非常害怕生病，倒不是怕病痛会怎么怎么折磨人，怕的是看医生。看医生也不是怕吃药会如何如何地苦，最怕的是打针。打针，嗨，它是那样那样地疼。护士用酒精棉球擦拭，我紧闭双眼，肌肉直掣。护士说“放松，放松，放松些”，但这可不是说放松就能放松的。我肌肉僵硬成一块砖头，怎么也松不下来。

  看了《三国演义》后，自觉上刀山下火海都不怕了，区区打针那就更不在话下。

  关公右臂中了毒箭，病情一日沉重一日。名医华佗仰慕关公为人，前来救治。华佗说毒已入骨，须剜掉腐肉，刮尽箭毒，方可痊愈，只是怕君侯畏惧疼痛。关公说我岂是世间俗人，些些疼痛算个什么？华佗怕动刀时病人乱动，先要用绳索铁环将病人控制住。关公说不用费事。一面与马良下棋，一面把右臂交给华佗，任他医治。华佗小心翼翼，剜去关公臂上腐肉，露出已发黑的骨头，然后持刀刮削，发出悉悉的声响，脓血滴答，流满一盆。旁人都掩面失色，而关公谈笑自若，下棋思路丝毫不乱。医治完毕，华佗赞叹说：

“君侯真天神也。”

当时是怎样看完那段惊心动魄的文字的，已经忘了，但看完那段文字，羞愧了半天，我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此后，我再也不怕打针了。

 此后，我敢一个人后半夜起床牵着一头几十斤重的小猪摸黑经过几片坟地到二十里外的五里界去赶早市了。

 此后，在围湖工地，当我得知大我一两岁的地富子弟学名陈光伟外号叫“尾巴”的小青年上吊自杀时，我竟能说出类似于名言警句般的话语了：

“下得了去死的决心，难道就不能鼓起去活的勇气？”

  好书能移情动性，《三国演义》改变了我的性格。中国历史悠久，留下了很多很多类似《三国演义》这样的书。它们是我们的精神家园。

它们，绝不仅仅是改变了某个人的性格；它们，还默默地塑造了我们整个民族的灵魂。

                                                                                         201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