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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败与微笑

                               文/王植

    她偎在我怀里柔柔地对我说：“你知道么，你身上最可爱的是什么？”
　　我知道她又在取笑我，我曾为了这个问号浪费了很长的时间，但仍不得其解当初她为何决定要选择我。论身材，一米七0的我可称得上是地道的三等残废，而眼小眉细而高度近视，肥头大耳外加鼻粱低扁，尺寸与形象距大卫级别相去甚远。论事业更不用说了，三十而不立的我不但没有初尝成功是什么滋味，而且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惨败。所以，她说我是一个常败的将军。
　　面对龄芳貌美的她，我只有坦然一笑：“无一可爱”。可是，她十分严肃地说：“其实你又一次展现了你的魅力。”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最近我总是听到一些奇异的声音，譬如老鼠的叽叽声，冬鸟的低鸣声，和长春观道士们做功课时念经的声音。可这一句的的确确是她的声音，虽然这声音是那么低细。
　　“最可爱的……是那份常年挂在你腮边的微笑”。
　　不错，多少年来，不论是擦肩而过的路人，还是相识已久的友人，不论是在马路边楼梯口，还是在乡村间小道上，我都会用微笑还报所有向我投来的眼神，也不论人们的眼神是带着善意的同情，还是恶意的冷讽。所以，久而久之，我的周围都充满了微笑。左右邻里、亲朋好友平静和睦地相处，他们用微笑打招呼，他们用微笑说再见，他们用微笑撵走了欺骗与谎言，他们用微笑打开了各自的心扉，他们用微笑熔化了彼此的心灵。总之，在微笑的世界里，人们淡化了得失的观念、成败的观念、乃至生死的观念，在微笑的世界里，人们变得活泼向上真实可爱。
　　我之所以拥有这份常年的微笑，是因为我有个爱笑的父亲。在人生的旅程里，高考失利可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失败，虽然这个失败早在高二时我就预料到了。当时的我毫不还价地把大部分精力卖给了所谓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也不知道是什么魔力迫使我和亚里士多德天天谈什么《目的哲学》，还有那些死死盯着我不放的黑格尔、费尔巴哈的死人的眼睛。我甚至责怪尼采的双手掐得我太紧，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甚至憎恶当时的“科举制度”如此这般冷面无情地将我抛弃。可是，在深恶痛绝之余，我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一位爱笑的父亲。父亲是一个善良人，跟其他知识份子一样，在文革时受过整挨过打，所以得了几种难以治愈的身病和心病。父亲有个怪习性，在他病痛复发时，总捧着一本破旧的《离骚》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微笑着点点头，所以《离骚》便成了——他的镇痛剂。父亲是个教书匠，跟其它行业譬如修鞋匠一样，总是修得好别人的鞋子，却常常忘记修好自己脚下的鞋子。别人常说他是一个失败的教书匠，尽管他的书教得很好。可是，父亲不以为然，他常跟母亲说别人有别人的路，孩子有孩子的路，只是走的路不同罢了。其实这话一点不假，在上帝的眼里，人生本是一曲戏，演完了人们就各自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并不在乎你演什么角色，也不在乎你的成败得失。因为失败的角色总要人去扮演，而只在乎你演戏的时候是否动了真感情。
　　当时的我是动了真感情的，因为爱笑的父亲走了，他走得太早太急太远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穿好那套完全褪了色的中山服，甚至没来得及把笑的绝活传授给不肖子孙，就匆匆离开了他苦难的家。从此，他独居在一个依山傍水的花园里，成了地球永久的居民。我清楚地记得，他在走的那天晚上吐了一大盆鲜红的血，还顺便留下一首七言的《示儿》。我更清晰地看见，他是带着微笑慢慢松开了紧紧抓住我臂膀的双手，这算是尽了父子俩最后的礼节。我感觉到他的身体逐渐变凉直到冰冷，但他的微笑始终未变，直到火化土葬的那天下午，仍然看见他的笑容在烈火中树丛里跳动。看来父亲早已决定了要把微笑当做见面礼送给那边的朋友们。为此，我跟母亲说，父亲仿佛总跟在我身后，且一直就这样微笑着注视着我。多病的母亲反过来安慰我，说人死如灯灭什么都看不见了等等之类的话，而她的眼神一直注视着遥远的天际，象是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也许，她相信天上也有个舞台，舞台上也有人，人们也在演戏。她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演完地下的戏，又登上天上的舞台去寻找她的丈夫，和他一起扮演一双无病无痛无忧无虑无成无败无生无死的角色。她还相信她的丈夫一定更爱笑了。可是，我觉得父亲没有离开地球，他还是躺在那个贫瘠的山坡上，一躺就是十几个春秋。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跟母亲提及那事了。但看不见并不等于不存在，我在日记中写道：“即使淡忘了他的生辰死日，也忘却不了他临走时的微笑”。
　　在这十几年里，我开过三轮车，捡过垃圾，甚至沦落为乞食者。我懂得在垃圾堆里寻找面包的技术，也知道在残暴者的尖刀下怎样才能游刃有余。我听惯了垃圾堆里老鼠们的窃窃私语，所以，我从不认为他们是一种低级肮脏的动物。我羡慕每一个夜幕降临时树梢上冬鸟的低鸣，我称他们为空中自由的民族。我能分辨出哪一种狗会咬人，大声叫嚷的狗只会粗鲁地说“你好”“你好”；一声不吭的狗趁你不注意或转身想溜走时，会突然亲吻你的大腿、手或衣袖；摇头摆尾的狗呢？你放心，他吃了你那块吃了一半又舍不得吃的馒头后会放你一马，当然我会猛一转身谢天谢地给他一个飞吻。
　　我流浪的脚步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我在寻找在苦苦求索，只是为了找回父亲临走时的微笑。正是父亲的微笑让我得以度过那些苦难的日子，把我从落寞的沉闷中唤醒，把我从寒冷的天山带到温暖的江城。也正是他的微笑让我学会了微笑。这对一个屡遭惨败的可怜虫来说，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种成功。
　　于是，我开始笑看人生，开始用微笑面对一切。
　　我朝拜过川藏边陲的色拉神山、四姑娘山，听说那里有爱笑的神仙。我还只身一人探险过神龙架，我要在原始的森林里寻找神龙氏的足迹。我要美丽的女娲告诉我，谁是这世上第一个爱笑的人。
　　如果你在青城山上小住过十天半月，你会在某个“农家乐”里饮几口洞天乳酒，或是嚼几块老腊肉，或是斜坐在竹椅上品几杯清凉回甜的青城贡茶，然后绕一颗参天的古树摸着肚皮踱上几个圆圈，打几个饱嗝。你会感叹于青城山的饮食文化，你会感叹青城山是如何如何的幽深宁静致远。但是，你始终忘记不了要到道教宫观里去走一走，去听听一位世纪老人讲讲《道德经》、《清静经》或是《心印妙经》。这个时候，你就一定会明白圆明宫内为什么有这样一位爱笑的老道人。如果你登上峨眉尖顶等佛光再现后，又赶到成都的文殊院请一部《金刚经》、一部《楞严经》还有一部《心经》，关于佛教的传说中，你就一定会为拈花一笑的故事所感动。你就一定会说，一个爱笑的人是一个会微笑的人，一个善于把笑撒遍人间的人。
　　然而，最近让我感动的却是楚国的大夫屈原先生。前些天的一个黄昏，我在父亲的坟前大声朗诵《离骚》，用来招安他们的灵魂。我敢说，屈原的悲剧不能不说是一个民族的悲剧。而楚国衰亡的教训，屈原的后人们该不该引以为诫呢？想到这里，我忽然对父亲的微笑有了新的领悟。
　　可是，此时此刻，我又为铁凝送给我的这只精美的《草戒指》而感动，《草戒指》本是她的一本集子里面的一篇散文，《草戒指》写得平朴真实感人，但最重要的是这本书里面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中的铁凝坦然自信，流露出一种难以捕捉的微笑。如果要数出世界上最纯洁的笑来，其中便有铁凝的这一笑。有时候，微笑并不需要人看得出来，我想铁凝就是拥有这种微笑的人。可是谁又敢说，在她成功的背后就没有坎坎坷坷呢？
　　所以，直面失败笑对人生，并非酒后的神侃，更非人前的一句慰语，却是根植在你我心地深处坚韧不拨的信念，是物我自然、超然脱俗的风骨，是亘古不衰笑迎成败的万年松。只有敢于直面失败，才能笑对人生，才能丰富人生，才能无所挂碍地走完人生的里程。
　　而微笑不是狞笑苦笑狂笑开怀大笑，是不计得失成败的笑，是生死结点上的笑，是达摩祖师翻开经书又瞬间合上经书的一笑，是佛祖拈花迦叶一笑的笑。微笑重在“微”字，是微妙的“微”，此字涵盖甚深甚广无法名状无以形容。
　　微笑的哲理何其深奥，微笑的艺术何其平凡。微笑决不是胜利者的专利，而更多的是失败者坦然的流露，微笑是真善美乃至整个大自然付于人类的自然展现，是摆脱了沉重的枷锁而又不着任何色泽的笑。所以，微笑又是一种由来已久的文明，是一个民族衰败了而又掘起的百折不挠的精神，是这个民族的人民勤劳善良无私奉献的象征。
　　                                                                             2002-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