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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童年

       张百良

　　 【一】

剖开一个灰色苹果

城里一半乡村一半

城里那半被防空警报丢进地道

红胳膊箍的造反派，将一顶高帽子

戴在我面前的树桩上

打倒的字样爬进满眼

肉包子举在头顶

冰雹砸向父亲萎顿的面颊

菜市场二分钱，被踩到脚底

一声吆喝红樱桃倾满茶缸

那年冬天，雪花在一条乡路上颠簸

寒冷使苍茫的世界，越缩越小

憨笑着跑来的邻家黑狗

毛绒绒的尾巴刮倒了陌生

我的舌头，长久的粘在

井把上

进入中年时还是用嗲音走路

　　   【二】

那年的冰车

教会我跪着爬行

下了七个蛋的母鸡，忍忍在柜子下面

二十一天，骨瘦如材

村民们用河里的冰冻住年头岁尾

柴火锅蒸腾着五花肉的香味

二踢脚炸开了一身新衣

一锅饺子迫不及待的爬上炕桌

父亲的铅酒壶落在一九六九年的三十晚上

溅起不大不小的一串水花

那时我五岁，爬上凳子还够不到

装着祖母惦念的竹篮

西北风经常随着老猫潜入泥土屋

样板戏的节拍，挂在午夜的墙上

多少有些胆颤

窗花从黎明开到黄昏

村中最老实的驴子

忍不住给我一脚

　　 【三】

二姐的绿军装映在狭长的村路上

树枝的积雪抖了几抖

家中门槛薄了许多

推开门外没膝的鹅毛，苍白的画面

趑趄一串脚印

柴禾深处，一双脚找到了温暖

毽子落在屋梁正中

古铜钱抓住一寸灰尘

房屋战抖得像个病人，那年冬天

我第一次知道，地也会动

大片的鸟儿与鸭鹅争抢饥饿

整个童年

都长满野菜的颜色

旋风时不时的村里村外逡巡

沙土飞扬的季节

戴口罩咳嗽还须小点声

毛驴闭着眼睛

在古道上转来转去

碾盘上黏米的诱惑

是它睁开眼时，最大的遗憾

日子原本如此

当一只鞭子

悬在头顶

无暇分辨风的颜色

　　【四】

翻开课本的第一页

伟大领袖的脚下长满崇敬的目光

老杨树上的垂铁敲响了一生的震撼

站在田字格正中，四周都是做人尺码

朗朗读书声惊醒了一只青蛙

它爬过清清的昭苏太河

捡起了岸边最美的那轮月光

所有的呼唤

都在一个若有若无的梦里

饭盒遗落的一个米粒

被乒乓球撞成八瓣

脚下的汗渍照亮一面镜子

同伴那么多，梳辫子大眼睛的

只有一个

一场露天电影暴露了所有隐秘

挽着星星走路的人，绊倒了脚下

一条毛毛道

静谧的时光爬上村头最老的榆树

几代人的眼睛聚集那里

为一枚即将离去的叶子送别

　　 【五】

母亲的珍珠

滚落在初春的料峭里

拎在手里的亲情，被风敲打

叮咚作响。那年

老姨用一桶酱腌咸了猪槽

我拽不住母亲的背影

一家人用沉默送走一粒盐

后来的外婆，只字不提另一根筋

她那裹得紧紧的小脚

包住的只是一小块石头

我已学会，用眼睛走路

但我真的怀念

那片被火烧过的草地

那里有

我没有来得及收起的火柴盒

假如大雁，就那么安静的

立在屋后的雪地上

我还会惊叫着冲向

那几根杂乱的羽毛吗？

【六】

老师的教鞭

总在午夜说话

两节电池的光被一床棉被

捂在小人书里

第二天的扫帚嘎达在飞扬

一场雨就要过去了

室内的池塘正长着青草

那一年暴雨来得勤，几把锹筑起的童年

一夜之间便形消烟散

黄瓜架下的七夕

牛郎织女不小心

跌落在一句谎话里

从此再没有鹅黄的杏子在飞

一道杠两道杠投向蓝中又弹回原处

被玉米粒打伤的男孩，心中长满了玉米棒子

他梦中的女孩，已是一汪水

燕子身上的花衣正悄悄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