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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凯 首发时间:2009-05-18 05:31:00
白鸽子
作者:赵凯
似想念一个人,我老是想念那只鸽子:白鸽子,如雪的白鸽子。她的眼睛红红的、圆溜溜的、小小的,像一双美丽的红豆。
那时,我家的房顶上,鸽子成群,有白的有灰的还有灰白花色的。呼啦一下子鸽群飞起来,漫天的翅膀,再相继落下来,就满当当看不见瓦片了,鸽子们是走动的瓦。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鸽群叫得也有声势。我家并没有特意喂鸽子,只是给它们提供了安身之所:在房檐下各个角落处,五哥做了很多挡板,鸽子懂得这是为它们建造的工程,就钻进去絮窝了。五哥做了这么多鸽巢,我现在感觉这是他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了。
有鸽子时,我并没有觉得比别人家多了什么;是的,别人家没有这么多鸽子,我家有,这也给我带来过一些欢喜。邻家的二哥曾在我家这掏过鸽子窝,杀吃鸽子肉;如果不是人家后来当笑谈说出来,我们根本不知道鸽子少了;我家鸽子的数永远也数不清的,有新生的,有看我家环境好自己跟着鸽群来了不走的。我们从未吃过鸽子,想想有时感觉像是亏了,养了那么多年鸽子,叫人家吃了,自家却没尝过是啥滋味儿。虽然感觉有些委屈,反而更为不曾吃鸽子真心高兴。
发现第一只死鸽子,是在房后墙根下,邻家二嫂找鸡崽儿看见了,就惊呼:你家鸽子咋的了?
母亲急忙去看:完了!准是吃着药了。
是我表哥在菜地里打了新型巨毒农药,看到的人说:菜地那儿垄沟地头鸽子死老了,一层。那时我是少年,正夏天犯病坐在炕上,心里焦急,毫无办法。从窗口向外望,只见树林那边绿油油的苞米叶子,看不到菜地那头。
妈进屋来说:又回来一个鸽子,落葡萄架下了,瞅那样也不行了,扑拉膀儿,折腾呢。
怎么办啊?我想救它。读武侠小说里的人中毒有解药,我马上想能有什么解药;家里有病人,药多,我一下子想到了牛黄解毒片,就因为其中有“解毒”二字。我和妈妈说:喂它点牛黄解毒片能行不?妈妈说:能行吗?我说:照量一下呗。母亲同意试试看。快!我着急往地下抹,妈妈说我:你别摔了。我拄着棒子,膝关节真疼,不敢打弯儿,僵直,我一定要出屋去外面看看那只鸽子。
是白鸽子:头耷拉着,眼睛半闭着,翅膀张开了,像身子要发硬了呢。母亲抱起鸽子,平时,它从不让人捉的,即便是我们家里人也不行的,和我们可以亲近,近距离接触,但不允许捉,我试过,一伸手,就扑噜噜飞了。这只白鸽子咕咕哀唤,那眼神痛苦血红似噙着泪水,它整个的萎蔫状态像在乞求。妈扒开鸽子嘴,我给它塞喂药片,鸽子并不反抗:是没有力气,还是知道我们是在救助它呢?
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人常吃的量也就这么多了。何况是小鸽子;但这是巨毒农药,怕不好使,我又喂了一片;妈妈说:行了吧。我说:再喂一片。妈想放下鸽子了,我说:我抱抱,我还没抱过鸽子呢。我头一回抱的就是一个濒死的鸽子。我抚摸它的羽毛,好顺滑好滑溜,这鸽子在我手中突突乱颤,我心疼。
它没有叼我;我想哭,却没有哭。
妈妈说:放下吧,抱着它,它也不好受。我不能弯腰放下鸽子,把鸽子交到妈妈手中,妈妈把白鸽送回葡萄架底的丁香花丛中。
我久久看着这鸽子,又抬头看房顶上、天上,不见一只别的鸽子了。我问妈妈:鸽子能都药死吗?妈妈迟疑说:不能吧。我说:那怎么还不回来呢?回来,喂它们点吃的,别去吃菜了。我心中呼唤道:鸽子,都快回来吧——
太阳亮得刺眼,这是中午的事。妈妈几次催我回屋上炕去,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那白鸽子,几回回回头看它,期盼这牛黄解毒片能好使解了鸽子的毒。我坐在炕上,也屡屡催妈妈去看看那白鸽子,妈妈说:鸽子睁眼睛看人呢,没死。妈妈几回这样说,令我感觉到有希望了,和妈妈高兴说:嘿,兴许这鸽子真能救活呢。我还是执意下地去看了鸽子一回,它收拢了翅膀,身子恢复了有劲儿的样子。它的红眼珠儿在看我,也能睁大些了。我多想俯身抱起它——
夕照辉煌,妈妈喊我吃晚饭,我又问鸽子事,妈妈说没事儿了,死不了了。我要去看鸽子,然后再吃饭;那鸽子仍在花丛下,无声无息,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高兴地向它说:咕咕!它也向我说:咕咕。我笑了。仿佛要向我证明更多,它呼地一下张开翅膀,扑椤椤椤,原地拔高歪歪斜斜飞起来了;或许它早就可以飞了,但它在等我!平时,鸽子都是向前斜上方起飞,可这只白鸽是直上直下飞起来的,它升到房檐那么高,越过葡萄架了,然后向前飞去,从它飞的样子能看出那是多么努力的飞翔,是一种挣扎的飞!飞过大杨树半腰,向东方河堤那边飞去。
我惊喜地喊:妈,快来看,鸽子飞了,飞了!母亲拿着饭勺上半身侧探出房门来,顺着我指的方向笑看。鸽子飞得那么远了,很快就是一个小黑点儿,飞、飞、飞,慢慢消逝在天际;它没有回头,再也没有回来。
此后,我家再也没有鸽子了,鸽巢空空的;仰望天上寻找,也很少看到鸽子了,不再漫天都是翅膀了。院子里再也看不见鸽子脱落的羽毛了,也听不到咕咕咕咕的叫声了。有鸽子时,没太觉得比别人家富有;没了鸽子,老觉得少了什么东西,少了很多的。那些鸽巢一直保留到洪水冲垮我家房屋。现在我明白了:那些鸽子从来不属于我家,虽然是和我们一起生活,但可以说是借住在我们家,或者说是我们住在鸽子家。
这是我今生唯一的对生命的救助,我忘不了那白鸽子,经常想起它:白鸽子,你去哪儿了?
也许明天我会梦到,自己和那白鸽子一起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