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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读史书，很早就悟到，能于史上扬名立万者，唯两种人。一种是深藏心机，以身委事，隐忍求成者；一种是张扬自我，随心所欲，姿意忘为者。前者往往是一些阅历深厚，洞悉人性，体察世情的中年人；后者往往是一些百事未经，个性强横，自以为是的青年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前者因为看透了无所谓，“爱咋咋的，撞到哪算哪”；后者则因为阅历浅脑子发雾，就“干了再说，管球它”。但无论如何，这其中绝然没有世俗所谓的什么好人、老实人和本分人。尽管说什么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但如果历史上没留下你爹妈给你起的名字或江湖上给你起的绰号，只把你叫做人民群众，那你充其量只是史籍中那些隐隐约约的噪音、东奔西逃的身影、哭爹喊娘的怨声以及堆积如山的尸身而已。当然，诸如那些儒者，即那些循规蹈矩、引经据典、指手划脚、胡说八道的读书人也当在这个序列，即使偶有突出，也只是因为他们的摇头晃脑、食古不化和煞有介事，使得那些著者觉得好笑，就不由地拿来作为叙述过程中一种难得的调剂，便随手记了下来。——著史是很枯燥的，略微插穿一些无关紧要的插诨打科，倒也不失为一种调剂。就这，能让史家入眼的读书人应该算得很了不起了，虽然纵观历史，他们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能够成事的。总之，历史是个婊子，谁敢乱搞，它就记住谁，它只青睐坏人。
　　像刘邦和项羽之流，我就从来不认为他们是什么好人。他们都是那种拿书擦屁股，狼子野心，胡作非为，胡冲乱撞之徒。有时审视他们，就忍不住为自己的上述立论而得意。他们之所以给我的印象深，是因为他们是从三皇五帝铺排下来很快就轮到的人。——我读史类似于项羽读兵书，略知一二即可，像以后层出不穷的这两种类型，尽管我知道遍史籍都是，但因有他们铺垫着，也就懒得再深研细钻了。
　　依我看，汉高祖刘邦，就是我悟到的前一种人。身逢乱世，本钱全无，成不成都是有赢无输，就觉得有机可乘大赌一把，因有近五十年的人生阅历作铺垫，便自觉地能够做到深藏不露，翻脸无情，以身委事，隐忍求成。虽然他成就了帝业，是个成功者，但他只有帐，没有心，一切全以利益得失进行自觉地调节和改善。也许他原来是有心的，但早已被重重硬壳包裹得不留一丝缝隙。为得天下，他可以厚颜无耻地装孙子向项羽借兵，待赢得自己的一席之地后，就恩将仇报地与项羽一争天下；为得天下，他可以像小人似的挖项羽的墙脚，把他的手下大将用挑拨离间、小恩小惠的方式，一个一个地挖过去；为得天下，他可以不要父亲，不要妻儿。至于那些功臣功狗，更不在他的眼里。一切都以帝位的攫取作为唯一的标准，象这样保持头脑不乱，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是很少不成的。——说白了，皇帝就是这样炼成的，只要在这个过程中，不玩妞，不数钱，不为耍威风乱杀乱打那些功臣功狗，成功的机率就往往很大。中国历史上这样的暴发户是很多的。至于阴谋得逞后出啥贼相，那是另一回事。
　　至于项羽，也就是我悟到的后一种人。因为天性豪横，从小有人捧，就习惯成自然地随心所欲，姿意忘为，跋扈张扬。他个性的精髓在于喜欢当老大，不管能不能当，合适不合适当。在历史中他更像一个善于玩酷的派头很足的武打明星，行由动作无不带着一种赤裸裸的自我表现欲。从二十四岁登上历史舞台到三十一岁乌江自刎，他将足够烧完一生的光与热，集中在这短短八年中焚尽，一点也不吝惜，一点也不懂得节省能源！就事功的铺排讲，他应该是一个典型的二愣子。刘邦许多的把戏对于他简直可以说是匪夷所思。比如，刘邦一入道就装神弄鬼，先把自己玩成了神，造了一大堆诸如他妈被龙迷奸他是龙子，他头上有五色云，他斩了白帝的儿子一条白蛇之类的谣。以项羽那种刚硬而硕大的脑袋是肯定拐不了这种弯，估计他很可能倒将刘邦视为脑子灌水的不正常者施以讥笑和白眼的。而刘邦甚至玩得连他手下的人精韩信也说他的帝位是天授的。涉及到具体的事，他更蠢得无法把握任何趋势和方向。当十三岁的楚怀王说“谁先攻入函谷关，就立他为秦王”时，起先他是跟刘邦争着要去的。楚怀王寻思，项家是贵族，有势力有影响，项羽既可以立我为王，也可以废我这个王，如果项羽当了秦王，我这个楚王就更没有权力了。他便偏向了刘邦。恰巧赵国使者来求救，说秦朝大将章邯侵犯，赵国危在旦夕。他一听就来了劲，便改变初衷，愿去救赵。如此，对秦王这个位置不太感兴趣的项羽，就把绝好的机会拱手让给了刘邦，不仅如此，他还竭尽全力为刘邦扫平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使刘邦顺利地侥幸当上了秦王。
　　项羽这就是这样一个人，一生从头到尾，没有异兆，没有祥瑞，没有白蛇、赤蛇，只是一味地爱表演。从登场到谢幕，舞台上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聚光全打在他一人身上，他是主角中的主角，没有任何配角能抢他的戏，分他的光。我感觉他是很自得的，我想这主要因为他太年轻没阅历很傻不懂人情世故的缘故。
　　当然，当演员也并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有一些天赋才能才行。我从不否认项羽的才能。看他的一生是很有趣的，一句话，基本上是随心所欲并且很自以为是。他从小就有一些志向和自我要求，习剑术，“学万人敌”，但不求甚解，和我老怪一样，一不耐烦就扔到一边去了；秦始皇巡视，他觉得带劲，就吼了一嗓子，“彼可取而代也”，差点把他叔父吓得尿裤子；他为报叔父之仇，破釜沉舟，巨鹿大捷，诸侯军将领入营帐拜见他，“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他高兴地大笑；每次参战，他总是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属下无不佩服他的勇敢和武艺；“力拔山兮气盖世”，估计他经常进行健美表演。同时，他还是个“爱心大使”，无论哪个被侵犯的诸侯国求援，他都义无反顾地前往，让人看一看他多厉害；他恨秦王朝奢侈，就怒发冲冠烧了阿房宫；他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专挑刘邦较量，让刘邦和我老怪一起觉得他好笑和幼稚；他有一副忽软忽硬的女人心肠，对当了俘虏的刘邦的父亲和妻子，不但没虐待他们，而且还毫发无损地还给了刘邦；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偏偏常为部下的疾病流泪；一生不听别人劝说，却听了一个十三岁小孩的话，饶了一城性命；他是个好丈夫，垓下被围，还与虞姬情深意切，难依难舍，互洒情泪，其亘古未见的夫妻之情催人泪下催我大笑；及至他败至乌江边，觉得伤感和丢脸，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就割头赠友。这一笔笔，使他的画像活脱脱地显出他是一个百事未经，率性而为的毛头青年。
　　是的，项羽尽情泼洒的是年轻人一往不悔的青春之力，像文革时的知识青年和红卫兵们；刘邦斤斤计较的则是中年人处心积虑的狼子心机，像工作十年以上的机关干部。项羽与刘邦斗，怎么会赢呢？现实中愣头小子何尝能斗过老谋深算的中年人？他们不少的同龄女青年硬是不嫁给他们，却偏偏给叔叔们当二奶，这也是例证。
　　读史随想，对于刘项这两种人，我在内心其实都并无什么感佩之处，因为我很早就看透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如果再多说几句，就是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即尽管他们表现各异，其实都是杀人如麻、烧杀掳掠、视人命为刍狗的刽子手。就人性的层面讲，他们也无非只是代表了司空见惯的两种人性的极致。至于谁成谁败，对于历史与时间言，他们早晚也都是死人，无非早点晚点而已。凡此种种，不说也罢。但有一个启示我始终不忘，就是，历史根本就是个婊子，谁乱搞它，它就记住谁，所谓的好人在历史上绝不占主流，他们要么是无关大局的刀头鬼，要么是本朝为了攻击前朝刻意筛选出的假典型，但里面始终没有一个是真正的主政者和引领者。——历史的主角永远不属于他们，它塑造的从来是那些以己为主、因心定事的所谓英雄和枭雄们，这种人与之最无缘的就是安分守己、循规踏矩、安善良民这些字眼。为此，我决定不当好人，很早很早就这样决定了。
　　——我决定，当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