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晓林

• 寒江雪
• 李宣章

                                                                序：千古奇观之宋词

        词起源于隋。其最初是为了配合民间音乐之曲调而填写的一种歌词。由于其为当时人民所喜闻乐见，而民间艺人和文士大概由于喜其音调之悦耳，病其匹配文字之不雅，而开始致力于词的创作，使之趋于精美。这样经过了隋唐五代大约四百年间的共同努力，“词”这样一种文学形式，从最初仅可浅酌的一泓清浅，渐渐演变成可泛舟放歌的溶溶之川，及至宋朝，由于“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的社会风尚所致，也由于创作队伍的日益扩大，以及在长期创作过程中技艺的不断积累创新与视野的开阔，其发展形式，一如溪跃山川，直泻千里，挟百川五湖之水赴海朝宗，终成宋朝吞天坼地，喷珠溅玉之汪洋气象，顿开中国人五千年文化心灵史上之千古奇观：宋词。

        宋词与唐诗、元曲、清小说等前后辉映，共同凝聚成中国五千年文化史星空中最光辉璀璨的景象。其体裁之美，如春云浮空，舒卷幻化，千姿百态，又如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其抒写之美，如娇花吐蕊，发灵心秀怀之思，极尽绵邈馨逸之致；其技艺之美，在于遣词之千锤百炼、造句之工巧细腻、构思之捶幽凿险、运筹之重楼复阁、音律之圆润和谐、内蕴之繁缛精深；其灼灼光华，虽隔千年光景而历久弥新，光彩不减！宋词的舞台仿佛一座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宝楼台，其斑斓绮丽，使人留连叹赏！宋词的天空巨臂林立，宛如群星丽天，倘若一一拆解开来，仍各具异彩！前人对宋词的各种妙处与特色，论述之多，如汗牛充栋，大多鲜明警动，历历昭人耳目。今不揣浅陋，择其光耀者数颗，欲对其风格略作一横断面的鸟瞰与剖析。虽不免狗尾续貂之举，剥皮拆骨之嫌，却能显余抚珠惜玉之爱赏。

                                                   第一帖：轻柔温润  圆融明澈------晏殊 

    晏殊（公元991----1055年），字同叔，江西抚州临川人。其自幼聪慧，被誉为神童。14岁时被宋真宗召见，赐进士，后继事宋仁宗，官至宰相，系北宋名臣。但其显赫政绩尚不如他的词作出名。他榨取五代《花间派》与《阳春集》之精髓，是第一个走进宋词领域的天才词人，也是北宋初期词坛的开山。

   晏殊词风轻柔温润，圆融明澈。其作品抒情温厚，如微风之过轻尘，幽露之缀小荷，别具一种舒缓闲适的情绪。其写艳情而不轻佻，写富贵而不鄙俗，于流利婉转，柔情敏锐的抒情写景之中，透露出一种对人生的圆融旷达的哲思之体悟。这种理性的观照，往往使他的作品抒写情感理性而节制，如“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以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等。前句在伤春怨别具有一种对“伤春”属徒劳无益的反省节制的理性之认知，遂以“不如怜取眼前人”来作现实的安排与处理；后句也在伤春之中隐含了对消逝无常与循环轮回两种自然现象的对比观照。他将思致与理性完美的融合入词中，其“要眇宜修”的风格，给了后来的欧阳修、晏几道（其子）、秦观等词人以深远的影响。

   其代表作有《蝶恋花》与《浣溪沙》等，兹录如下：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其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与“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均是流传千古的名句。前一句曾被著名学者王国维称为“古今之成大事业者、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之一境”-----最能于笔调之闲婉中见出其理致之深蕴。

                                                第二帖：闲婉沉着   清壮顿挫-----晏几道

   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为词人晏殊第七子。因他孤芳自洁，忠纯贞挚，无意于仕途之营谋争逐与同流合污，所以虽有其官职显赫之父亲，却终究只做过一个最小的官，很平常的过了一生。他的词受其父亲“大晏”词风的影响，而“精力尤胜”，史称“小晏”。

   其词多写歌伎舞女，以及相思离别之情。但他却能于这单一的题材中作广阔的开掘，其形象之优美，情事之曲折，辞采之秾丽，音调之铿锵，抒写之诚挚，处处显露出其动摇人心的力量，无怪乎毛晋在《跋小山词》中称小晏词“字字娉娉，如揽嫱、施之袂，恨不能起莲红、蘋云，按红牙板，唱和一过！”

    其代表作《鹧鸪天》云：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其中“殷勤”、“捧”、“拚却”、“舞低”、“歌尽”、“剩把”、“犹恐”等字眼，把女主人公内心千回百转的心态，在这些回旋顿挫的字眼中淋漓尽致的体现了出来，予人以强烈之感动。其另一代表作为《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此词堪称婉约词中的绝唱，被评为：“既闲婉，又沉着，当时更无敌手”。

  又如其《鹧鸪天》一阙：

  小令尊前见玉箫，
  银灯一曲太妖娆。
  歌中醉倒谁能恨，
  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
  碧云天共楚宫遥。
  梦魂惯得无拘检，
  又踏杨花过谢桥。

  其后半阙写词人的梦魂在夜色中踏着满地杨花，悄悄地走过谢桥去会意中人。词句意境幽渺，使人感觉凄艳无常。无怪乎与晏几道同时代的学者程颐，一个严毅的道学家，听到有人诵读此“梦魂”两句时，竟也触动了其内心柔软的地方，而赞誉道：“鬼语也！”-----故晏几道其词，直可看作中国古代最动人的情书。

                                                 第三帖：哀婉绵细  豪宕沉挚----欧阳修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江西庐陵人。他博学多才，以文章为天下冠。曾倡导北宋的古文运动，一扫北宋初期西昆林雕饰繁缛的诗风，开一代风气，为北宋文坛领袖。但其道貌岸然、严肃护道的外表下，却深藏着一颗柔婉旖旎的心，表现在其词作中，往往体现了一种哀婉绵细的词风。如其《蝶恋花》一阙：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其细腻的笔触描画了一副令人伤怀的春怨图，情景交融中蕴含着深挚真切的感情，写得极婉约沉着。 又如其《踏莎行》一阙：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

 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于借景写情中抒发悠然无尽的离愁，哀婉缠绵。但其一部分作品于缠绵遣兴中，却又往往隐含着对人生苦难无常的沉痛悲慨。如其歌咏“西湖好”的《采桑子》十首，前几首尽遣沉酣赏玩之雅兴：“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百卉争艳，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燃”、“醒醉喧哗，路转堤斜，直到城头总是花”······但其最后一首：“平生为爱西湖好，来拥朱轮，富贵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归来恰似辽东鹤，城郭人民，触目皆新，谁识当年旧主人”，笔锋一转，却寄寓了人生无常的悲慨。再如他的《玉楼春》一阙：

 樽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此词前段写幽恨闲愁，在深刻的思索与反省中见出深情之难解，但结句突然扬起，以“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作收束，显得极为豪宕有力。然而在豪宕中又隐含了深重之悲慨---因为“洛城花”终有“尽”时，“春风”毕竟也要“别”的。凡此种种，使得其词在哀婉绵细中俱见豪宕沉挚之气，“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王国维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风格，“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对后世影响很大。当然，上述的风格是一种概述。他还有一些词，别具风情，如其《临江仙》一阙，写得清莹卓绝：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小楼西角断虹明。

  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潭纹平。

  水精双枕，傍有堕釵横。

  另外一首《南歌子》，则有写得柔媚旖旎，极具女性气息：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

  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工夫。

  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以极细腻和婉的笔触，传神的描绘出女儿家的神情心态，足以见证其严肃护道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个感情丰富细腻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