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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地上的麦子

我的大地。麦子疯长
我蜗居的高原
季节从一九九五年开始，二〇〇四年结束
春夏秋冬，白天和黑夜
一株草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我的麦子。金黄的麦子
今晚你在哪里过夜
高原深深的黑暗，谁来驱散
是你吗，燃烧的火

今天我把所有的诗篇
还有一棵草，一朵云
我把它们化成一只鸟的喋血
千年的歌唱，又多了一轮风霜

把幸福给我。把这件冬衣给我
我的麦子。我看见这个冬天
坐在春天的尾巴上奔跑
雪化的声音呼呼着响

是谁把我的麦子，弄得遍体鳞伤
是你吗，风。是你吗，雷。
谁把这冰冷的季风赶跑。东方热浪
何时乘着太阳，返回雨的高原

2. 高原上的骑士

心事如风漫开，摧毁我的高原
谁的风车不停地旋转
骑士，给我剑，我要与他搏斗

天空低过高原，野草高于天空
疯狂的野草，乱着一团的野草
请用干枯的叶手为我鼓掌

拿你发黄的诗篇来
你这只知道泪水的诗人
我要你火山的文字，把我熔化

水手，离岸还有多远
告诉我吗。不告诉我也没关系
我已习惯，岸在金色的梦里

3. 来吧，高原的风雨雷电

我住在，高原垂直性的气候里
白天和黑夜，早晨和夜晚
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总在经受变换的风雨

去把我的衣拿来
去把我的伞拿来
去把我的温暖拿来
什么什么，它们全在绝望里

没有月亮
索性没有星星
索性把这最后的一滴水
洒在沙漠里

高原它有多高啊
它高得过我的悲伤吗
猛烈地来吧
变幻不定的风雨雷电

4. 我是高原的一块忧郁化石

而我哭喊，是因为这样非常痛快。（阿来）

而我歌唱，是因为这样我非常安慰
我的旋律，嘶哑了冬天的高原
要来的春风说，滚吧，你的悲伤
你看，我带来了叶的鲜艳，和花的芬芳

而我不管，我依旧，悲伤
我失明的双眼看不到叶的鲜艳
我失觉的鼻子嗅不到花的芬芳
我的高原，永远都是，冷而黑的坟场

我失血的心鼓不起跳动的希望
高原的坟场里，野草年年疯长
空寂的高原，满目斑驳的荒凉
我的泪流了一地，又风干了一地

来吧，春风，你让石头开花
你尽管，温暖地拂过一切
而我的根须，只会朝地底生长
万年后，我是高原深处，一块忧郁化石

5. 红辣椒，不停地下坠

什么声音，让我如此难过
让一些人如此高兴
穿过这黑黑的夜的呼喊
它们想要送走什么，又想迎来什么

它们猖獗地破窗而入。我拒绝
但是，我的抵抗是多么的微弱
我越来越不喜欢这座城市，这条街
我总是活在热闹的孤独里

年关的炉火，我的炉火
年年燃烧在三百里外的村庄
我的热，早以遗失在高原
心的鸟，飞不过重重高山

游走的城市啊，不要让我流泪
给我温暖，给我安慰
钟声响起的时候，我看见
一串红辣椒，在山外不停地下坠

6. 夜

特殊的夜，让我来守着你
我用三炉香的思念，望穿明日
一个人，今晚他献出了所有的
食物，和忧伤

如果水可溯流
那么我将出发
我的沉默表明
存在是多么困难

我听见你的脚步了，如此轻
隐隐约约的，那是你的微笑
火在炉中，噼啪地响
灯光，这夜的眼，如此明亮

苦难一如既往，三炉香，完了
火已在静静的思念里，熄灭
穿过梦的夜，我的世界依然
一束亮光，心被劈成黑白两瓣

7. 进程

岁月的脚步把我惊醒
原来春天已在眼前
春天把一个年关带来
所有的心事都固化成冰

十年啊，十年在这异乡
多少梦想飘零，于大街小巷
再没有尝过，屋后枇杷的味道
瓦房的炊烟，总是从头顶升腾

唯一的安慰，是他的诗歌
可诗歌不是粮食，他需要的是粮食
可是这城里，没有他的稻田。没有
他的庄稼。他依然，站在春天的田塍上

把一个季节想了又想
啊，我的谷子，我的高粱
你们在何处生长，在何处生长
春天的大手把我的门扣响

8. 守望

守着一炉红红的火
不说一句话，不眨一次眼
直到，炉火完全熄了，完全冷了
而你依然，坐在炉边，不说一句话

如火的热情，如灰的心情
请把这一杯没有热气的水喝下
思想的船，找不到安睡的房间
一片春的嫩芽伸过来，你没有看见

我知道的，你的世界正在下雨
雨大吗。你的河流，滚滚浑浊的水
堤被打翻，爱情被打翻
我的家园，早已是汪洋一片

这个高原的冬天，是没有太阳的
只有雨，或者雪，或者是绵花针般的冷风
你好像无所谓了
你光着脚，蜗牛般行走在高原的腹地

9. 我无法找到树

我无法找到树。村头的树
据说王大爷喜欢，就带进了地里
从此我思乡的路，就在地里
但我已不知道，这块地的位置

长方体的瓦房，梦的瓦房，我知道
每天都会有炊烟升起。思念如烟
散了，或是藏于遍岭的浓雾里
谁能告诉我，小河的消息

岁岁年年，燕子飞走又飞回来
而我的树，去了地里
就再也没有伸出头来
我早已把大山的形象，刻画在梦里

如果可以，我愿放弃这空虚的盒子
我呆在里面太久了，我求不到善价
我飞不起来。现在，我唯一想的
就是被王大爷带进地里的那棵树

10. 一块布开始飞翔

这个冬天的冷，折痛了一个人的手
痛是他唯一的主题，连着心
雪在阳光里不停地温暖
心在雪里不停地溶化

因你的文字吗，还是你遥远的安慰
南方的雨不下了，土地开始前所未有的干涸
这一株没有叶片的枯草
会不会在春天里萌芽

夜沉沉啊，沉下一个人的星星
升起来的，会不会是那片扬帆的海
沙漠的腹地，谁的足迹正在风干
冬天的高原，一株草迎风而立

我把朦胧的眼，寻遍世界
海风吹的三生石啊，如今只有二根
西北以西，一块布开始飞翔
南方以南，一株草开始它的梦想

11. 一定，把马拴好

答应你，一定把这匹野马拴好
其实它有很不错的槽，很不错的厩
为什么它要跑呢，我不知道
马。马。你会安静地吃草吗

我会把这一季的诗歌
用我的破嗓歌唱，你明白吗
雾在散开，阳光刺骨而来
打马而过的河流，石头在水里喂鱼

谁收获那些丰盛的水草，
还有草上的一只蝶
这只无帆的的小木船
这个冬天，它漂流到了谁的心海

看风起云落，花开叶黄
我把梦深藏在秦月汉关
在没有火的高原
我不停地打击着石头

12. 三月八日，敏感的皮肤长出粒粒红豆

三月八日，谁的节日
我听不到鸟语，在我耳朵里不停鼓动
我的鸟，你飞到了何方
节日的阴雾里，流泪没有

半天的边角，仿佛有潮声不息
来吧，冲刷我一如既往的自卑
今天，我是你柔软的水草
我是你骄傲的牺牲品

夜，我努力把双眼伸进半空
我受伤的双眼，视线到窗户为止
缺少一只鸟的想象，破窗而去
大地，给我一块歇脚的石头

静静的，奔跑着花香的高原
我敏感的皮肤，长出粒粒红豆
谁给我雨露，让红豆生根发芽
春天的呼吸里，我的心一开一合

13. 不期而遇的玫瑰，彩衣抖动了一次

一支玫瑰以步行的速度从人高的空间飘移过来
我打开鼻孔闻她的香，我的嗅觉失灵了
我张开嘴欲吞下她的美丽，我的嘴有臭味

我确实看到玫瑰的彩衣抖动了一次
玫瑰应该看到，我打开的鼻孔和张开的嘴
我和玫瑰，呼吸摩擦着呼吸

玫瑰与我擦肩而过，我与玫瑰擦肩而过
一个下午，玫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

14. 慈悲的水

取自寺院身下的水
那么舒软，流进一个秘密的愿望
如石头般坚硬的愿望
如水，柔和地横卧于春天，暧暧的阳光

现在我是水，背着一座寺院远行
被食物击伤的鱼，那么安详
高原的三月，水如一株植物
在恰当的河岸，生长出一个春天

你可以越过水，于水上的寺院安居
一声木鱼，千年的歌唱
一下子鲜活起来，游动于水的骨髓
你能听到，没有声音的声音

水的厚度，谁用钟声的尺子量了千年
深入水，已如一团灵光
穿越层层的岁月，太阳般滚来
在水里，鱼不再需要呼吸

15. 黑水砍破城市，白光点燃黑水

黑的水，没有商量地穿过城市
城市被迫分成两半，一半叫老城，一半叫新城
几十年前老城的一个事件影响深远，深入
几十年后新城的每一寸泥土，至今
人们仍在津津乐道，枯死的叶变绿的过程

息息相关的城市，上升的春风将我吹落于此
从老城到新城，一条河的距离，我走了十年
城市高处，我放眼星星点点的梦
我和城市，是枝和叶的深刻关系

如今黑的水，砍破城市，我与城市，被迫
分为了过去和现在。过去在老城，现在在新城
当我试图从新城走到老城，我发现
每一个站牌都是藏着深情的珠峰，无法超越

临黑水而居，黑的水，如我脉搏里的血无声涌动
一些口水，一些垃圾，一些草，一些被丢弃的生活
时不时顺水而下，它们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
我再次用朦胧的眼，注视黑水，我看见一团白的光
在遥不可及的深度，黑水的心脏，孤独地点燃黑水

16. 草

草太普通了，到处都是
冬天的草病了，把自己深藏在地里
默默地用雪，或是冰凉不绝的雨水
一遍一遍，舔着化脓的伤口

草的愿望，在地里不停地生长
而春风只能拂过地面
草不知道，能不能绕过石头
能不能在某个日子，看见阳光

我的小草，从被野火烧后
就再也没有看见它，绿在高原上
我把思念伸入地里，我的草
我把我的血，全都输送给你

据说今年，地球已经暖和
我的草，你在地里还冷吗
我看见，一只燕子
飞来。落在我的愿望里

17. 如果

如果天空死去，大地死去
我爱的人死去。那么，我说
我还要活下去
我还要，把这诗歌继续

我要好好地，爱着自己
现在，我是我的唯一
如果，我也死去。那么
我的灵魂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苦难啊，我用诗歌把你踩在脚下
用遍野的花朵，装饰我的一切
如果诗歌也死去，如果花朵也死去
那么，我微弱的呼吸，也要吹起一片黄叶

我用我心，一日千里
我用我笔，波澜大地
如果，我不得不在高原的风沙里，死去
那么，我也要坚持一面飘扬的彩旗

18. 至少，我还有诗歌

好在今年，至少我还有诗歌
我用诗歌的火把，点亮我的黑夜
没有月亮也没关系，至少
还有星星在我心里一望无际

我在春天的花朵里，把梦想编织
我用诗歌，把冬天的小树慰籍
我用满山满岭的丝毛草
为你遮风，为你挡雨

黑夜算什么啊，我用诗歌把光明拉来
还有雷电，我用诗歌坚硬地隔离
高原的高处
一块石头挺胸昂立

我在诗歌的光茫里，痛苦
被烧死，欢乐被升华。
我坚决不相信
星星，会被天狗永远吞去

19. 心伤

我用十年，把白牙变成了黑牙
把这片红色的土地，用忧伤的
浓墨，书写得满目疮痍
我的收获，注定只能是黑色

如果彩虹可以重生
一头架生，一头架死
我会越过康木鼓大山
去寻找五彩斑斓的彩笔

可是我的心早已燃成了灰
我缺钙的手擎不住方向
我落脚的地方
注定，没有诗歌生长的土壤

千载白云，凤凰飞不回来
湘江的水，又多了一层油色
我的抬脚之处
一个伟人的思想，正响雷般扑来

20. 小树叶

一片，来自深山的小树叶
公元1973年开始生长，1993年定型
2004年在高原的冬天里死去
现在，我只看到它枯黄的骨架

小树叶，小树叶
嫩嫩的脸蛋，那是你的从前
晶莹的泪滴，那是你的从前
青翠的欲望，那是你的从前

现在，我只看到你风霜的刻痕
你闪光的，你黑色的，那些失落与梦想
在城市的水泥大街，被一双双美或丑的鞋子
蹂来躏去，终化为混合着口水的污泥

春天的高原，风依然是猛烈的冷
三百里地的雪，沿着你的虚幻的
脉搏，深入三万米外的深山
如一块白布，挂在一个人的头上

21. 关于菊：回忆一段生活

无数次我会说到菊。滑滑的花瓣
眉飞色舞口若悬河。时间很沉寂
我说到菊，宇宙盛开着菊
你看着我，像看着一支菊

我更愿说菊是我的呼吸
菊在空气里，空气香甜。反之霉腐
或者说我是菊的露珠
我不在了，菊萎缩了。反之生长

说到菊的时候我会想起汉字绝
菊好，菊坏。绝好，绝坏
播州每年都有一次菊会。我们看菊
去年的菊会是我们的绝会。菊看我们

我多不愿说我的手掌摩挲不到了菊的滑
而关于菊的妖娆，我告诉你我的视力
以前一点五现在零点五。——怎么说呢
菊依然是菊。菊会依然是绝会

22. 往事

沿着鲜花的日子走回过去
那个在灯光下织着毛衣的女子
针针刺痛她的男人
黑夜终于舒了一口气
吐出一地太阳

我是那个穿着毛衣的男人
在回家的路上
不小心丢了月亮
从此每个夜晚
星星在天空寂寞地游荡

一路往回的日子
依然给我温度的毛衣
颜色逐渐褪淡　终于成白
一些光滑的鹅卵石
水静静地流淌过去

在春天抬起疲软的头
一只鸟的垃圾
恰好砸进黑黑的发丝里
许多风筝
一生只飞翔一次

23. 轮回

修炼了一千年，终于成了一张叶
在你枝头放肆微笑
我还不死心，继续修炼为枝
欲深入你每一滴血

我成了枝，可你成了叶
泪水沿枝渗透土地，地球忍不住悲伤起来
又一个千年过去，我还原为叶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以为

可你又成了枝
一千年又一千年
你是枝，我是叶
我是叶，你是枝

我和你，永远都是枝和叶
去年夏天，一把雷斧砍下来
只听见黑夜一声惊叫
我和你，终于成了同一物体：灰

24. 子宫

看到这个词，我皱了眉头
如果孩子在身边，我甚至不敢读出声来
子宫子宫子宫……当我默念时
我看见许多物体，做着各样的动作

已记不清我何时离开子宫，何时又深入子宫
没完没了的冬天，我只感到冷
我的春天，没有了生育能力
当我歌唱，子宫在张开和收缩

我是种子吗，茫茫高原
有没有我的泥土，我的羊水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
我游不进空气，我的呼吸开始困难

我在地洞里生活
地洞，地球黑黑的子宫
暗河无边呐喊
可我的发丝，高不过泥土

25. 脉动

你穿过大街，大街摇晃起来
我的视线是红色的，红色的视线摇晃起来
我的鞋，登上你洒落的波浪
有馨风，从谁的汗孔里吹出
感觉的小船，驶向一片虚无的茫然

停住，停住，转动的轮子，你停住
一堆火，它在燃烧
它把一个冬天，提炼成树枝上的叶芽
奔跑的羊群，我不许它们靠近

是谁的笛声，把黑夜托了起来
黑夜之上的黑夜，一颗流星不肯着地
去年我爬上山顶的时候，有一块石头
今年我爬上山顶的时候，有两块石头

26. 海子，诗歌的兄弟

海子，诗歌的兄弟
有一个女子，等着做你的女人
山海关一别，兄弟
西北以西，下了十六年大雨

海子，诗歌的兄弟
我做不了你的女人
那我就做你的麦子，兄弟
在一个叫查湾的地方
和你寸步不离

海子，诗歌的兄弟
纯金的麦子，纯金的诗歌
你的笑脸，和阳光挂在树上
你墓前的池塘，可是你春暧花开的大海

海子，诗歌的兄弟
你“回到荒凉，回到秋收，回到农民的家中”
你的灵魂，安息
诗歌的雨滴，在你墓前汇成大海

海子，诗歌的兄弟
我们要深入你的麦地
我们要捧起诗歌的麦穗
我们流泪，笑着狂奔
海子，诗歌的兄弟

27. 走近

脚步忽然凝重起来
山下的炊烟，把游子的双眼朦胧
下山，下山，越来越急的心跳
顺着沟水，如箭飞驰

把每一块石子，每一根草，看了又看
一些画面清晰起来，打湿了脚步
一声狗吠，解压了三千六百天打包的日子
奔涌啊，一支支透明的闪电

忽然害怕，那熟悉的陌生
一阵风来，吹落十年前的树叶
面对树叶，我只能跪着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