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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曲女子的挽歌——试论《白鹿原》中的女性形象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1054        作者:谭长征        发布:幸福群岛        首发时间:2017-04-01 18:18:28
关键词:一曲曲女子的挽歌 白鹿原 挽歌 田小娥 白灵 吴仙草
编语:

一曲曲女子的挽歌

——试论《白鹿原》中的女性形象

谭长征

 

引言

 

陈忠实先生的长篇小说《白鹿原》以深沉、厚重的笔墨,描绘了清末民初到解放初期这半个世纪里,白鹿原这片古老土地上的风云变幻和恩怨情仇。作品自问世以来深受读者喜爱,后来又陆续被改编成话剧、秦腔、电影和电视剧等。作为家乡就在这部小说原型地——白鹿原的我,对这部小说就更是爱不释手,前后阅读不下三遍,里面的人物、地名和相关历史事件都历历在目,亲切可感。

那么,作为一部讲述上世纪旧社会故事的小说,何以能得到新时代读者的青睐?我想除了其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淳朴浓厚的地方特色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作品中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小说就要讲故事,而人物塑造的好与坏直接决定着故事的精彩,关系着作品的成败。

《白鹿原》中的主要人物性格各异,特点突出,真实可信。比如:封建传统的践行者白嘉轩,阴险毒辣的伪君子鹿子霖,浪荡负义的投机者白孝文,野性豪狠的叛逆者黑娃,矢志不渝的革命者鹿兆鹏,忧国忧民的大儒者朱先生等等。同时作品还塑造了不少各具特色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是旧中国妇女的代表,她们虽然性格各异,但是大多数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她们的悲剧既是个人的悲剧,性格的悲剧,女性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历史的悲剧,民族的悲剧。她们悲剧的一生谱写了一曲曲旧时代女子的挽歌。当我们读完小说掩卷沉思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她们悲凉的身影和不屈的灵魂,就不由得去思考,去总结,去探寻。如果说这部作品对历史、文化和民族的反思是第一位的,那么对女性悲剧命运的反思与追问应当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个方面。

本文选取了小说里有代表性的几位女性来探讨:匆匆过客,苦命的白嘉轩前六房女人;恪守妇道,死于瘟疫的吴仙草;从一而终,淫疯而亡的兆鹏媳妇;敢爱敢恨,叛逆惨死的田小娥;英勇不屈,含冤牺牲的白灵。文章主要以女性的性格特点和觉醒反抗意识为考量因素,结合时代背景和社会成因,剖析了女性悲剧的根源;指出了在那个封建半封建的社会背景下,在世俗观念的长期禁锢和传统礼教的残酷迫害下,在陕西关中白鹿原这个古老而特殊的地域里,不同性格的女性几乎无法避免悲剧的结局;同时梳理了她们从集体无意识到无意识反抗,再到感性反抗,继而到理性反抗的抗争轨迹,从而预示了女性解放的曲折而必然的历史趋势。

 

一、匆匆过客,苦命妇女的群像——白嘉轩的前六个女人

 

小说开头就单列一段写道:“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一句总领全篇,悬念无穷。作为男人用来炫耀的资本,竟然是“娶过七房女人”,而不在乎那些女人是如何悲惨地死去,由此,那个男权社会中女人的身份地位可见一斑。

娶头房媳妇的时候,白嘉轩才十六岁,作者寥寥几笔,简洁而有特色。可怜的女人一年后死于难产,像一朵浪花在作品的长河中一闪而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过去的妇女死于难产的比比皆是,而家庭关注的不是女人的生命,而是能否为家族传宗接代。第二房媳妇“模样俊秀眼睛忽灵儿”,新婚之夜在白嘉轩的“哄唆”下,她“羞怯慌乱”,“不敢违拗”,“痛苦”,“哭叫”,“咬烂了”,叫人叹息不已又怜爱之极。白嘉轩成熟了,女人从不谙世事到暗示再来,一夜之间跨越多少年,可见封建社会对男女之事多么讳莫如深。可惜这个年轻的生命,一年后便死于痨病。不管是第几房,女人的地位都是低贱的,死了就死了,不过是一具薄板棺材抬出门楼,匆匆薄葬了事。第三个女人丰满而成熟,急迫而贪婪。可惜这个“像一团绒球的女人”一年后就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秆子”,吐血而死。第四个女人对白嘉轩来说,“他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她很顺从,默默无语做自己该做的事,后来患了羊毛疔,“死得十分痛苦,浑身扭蜷成一只干虾。”

连着死了四个女人,儿子担心命硬,老子就是不服。临死前秉德老汉还不忘给儿子娶媳妇,而且宁愿白嘉轩不要等三年服孝期满就赶紧娶回来。“过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哪怕卖牛卖马卖地卖房卖光卖净……”直到白嘉轩答应了他的要求,他才撒手而去。两个月后第五房女人木匠卫老三家的三姑娘就进了家门。这个女人“不独漂亮而且壮健,红扑扑的脸膛,黑如乌珠似的两只机灵的眼睛,透着强健气魄的手臂。”新婚之夜,被流言吓坏了的女人央求白嘉轩,“我给你端水递茶洗脚做饭扫地缝连补缀做牛做马都不说个怨字,只是你黑间甭拿那个东西吓我就行了,好官人好大哥好大大你就容让我了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封建婚姻里女人哪有自己的自由?流言猛于虎!可怜的三姑娘注定命苦,新婚之夜吓成这样,实在叫人不由唏嘘惋叹。白嘉轩不肯答应,吓得三姑娘“又羞又怕又哭又抖”,还闭了气,“每到夜晚,就在被窝里发虐疾似的打颤发抖。”半年未过,竟然疯疯癫癫地栽进涝池溺死了。这是封建礼教下的婚姻恐惧症,对男女之事的讳莫如深,以及前面一连串的死亡和传言造成的恐惧,让本来就苦命的三姑娘早早离开人世。埋藏的时候用了杨木棺材,还穿了五件衣服,白嘉轩就觉得不能再铺排了,“年轻女人死亡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十分宽厚仁慈了”,显示了儒家社会中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

当白嘉轩再也不敢娶第六房女人的时候,母亲白赵氏说“女人不过是糊窗子的纸,破了烂了揭掉了再糊一层新的。”可见女人在男权社会里的地位如何低贱。同样是死了配偶,男人叫作“命硬”,女人却叫“克夫”。女人的地位像糊墙纸那么轻,她的命运也就只有糊墙纸那么薄了。干练的白赵氏没几天就给儿子找到了第六房女人胡氏。胡氏因父亲赌博输光了家产,为还赌债把她卖了。白赵氏在那个封建社会里浸泡了大半辈子,耳濡目染,传统观念已经深入她的骨髓,她的目标就是为白家留下香烟后代,对得起列祖列宗。她别无选择,目标明确,果断干练,义无反顾,面对胡氏父亲索要的高聘礼毫不含糊答应了,倾尽家财也在所不惜。可怜的女人就在这包办和买卖的婚姻里,走向了自己的悲惨结局。胡氏美貌无双,被人喊作“胡风莲”。她也害怕死去,新婚之夜面对白嘉轩的举动,拿出剪刀来保护自己,也算是对命运无奈的小小反抗吧。白嘉轩用一副副药将养了身子,也哄过了胡氏,百日之后才开始了贪婪的游戏。两人的狂热持续了整整三个通宵,第四夜就开始了闹鬼和驱鬼。后来胡氏身体越来越差,最后因流产而气绝。可怜又一个早死的鬼!

作者安排这六房女人早死的用意何在?就是要在开篇就把封建社会女人的可怜、无奈、卑贱、凄惨……以群像的方式展示出来,奠定了整个作品凝重、压抑的总基调。每一位读者打开作品,映入眼帘的就是六个早死的鬼魂在无声地诉说……这六房女人的故事,在作品中占据的篇幅很少,她们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最多不过是“卫家三姑娘”、“胡氏”这样男权社会的习惯称谓罢了。她们的死去,在白赵氏看来不过是六层“糊窗纸”烂了,卖骡子卖马卖房卖地,早早迎娶下一房女人传宗接代才是那个家庭关注的头等大事。作者貌似不作任何评价的客观叙述,却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深入,揭示了封建社会女人悲惨而被漠视的命运。难道她们命里就注定了早死吗?面对自己无法主宰的命运,她们无能为力,只能顺从,还没有觉醒,来不及反抗就早早死去;即便是三姑娘,也只是在新婚之夜声泪俱下地苦苦央求罢了;纵然是胡氏拿着剪刀做了短暂而象征性的百日反抗,终究也免不了早死的结局。

如果说这六个短命的女人在封建礼教的熏陶下,无奈地听从命运的摆布,像匆匆过客一样从历史的舞台上一闪而过,还属于集体无意识,还没来得及觉醒和反抗的话,那么“第七房女人”就是终其一生,任劳任怨,有时间却没意识反抗的代表。

 

二、任劳任怨,传统妇女的榜样——吴仙草

 

吴长贵的五女仙草嫁到了白嘉轩家,做了第七房女人。“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是的,前六个女人婚前从未谋面,这就是封建婚姻。正因为此前见过面,而且情同兄妹,聪慧大胆的仙草才会从容不迫,娇美的后腰上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啷地毫不避讳。其实,就因为她是山里的女子,吃得下苦,身体健壮,所以才会无病无灾,才会躲过白嘉轩前六个亡妻的宿命,这可不是什么风水阴阳能解决的问题。话又说回来,前六个女人的死,与其说是她们命苦和白嘉轩命硬,不如说是一种罕见的巧合罢了。作者正是通过前六个女人的死,来集中表现那个时代女人的悲剧,让人触目惊心掩卷长叹。也正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女人死去,才使得白嘉轩和旁人都相信了宿命,才会去想办法禳治禳治。命硬传言,察看阴阳,法官驱鬼,棒槌辟邪……这时时处处桩桩件件,都散发着传统礼教的气息,笼罩着封建迷信的阴云。

仙草的六个桃木小棒槌,与其说是打六个早死的鬼,不如说是在和宿命作无知的抗争。作为父亲感恩白家的馈赠,这桩婚姻尽管她并不反感,却也是别无选择而只能接受。新婚之夜,面对白嘉轩的焦急,戴着小棒槌的仙草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很丧气,她又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后才娶我……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白嘉轩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只好收手。六个小棒槌,百日禁忌,可以看做是仙草对可能到来的厄运的最初抵抗。当白嘉轩熬不住“活受罪”的煎熬,夹着铺盖要去跟鹿三一起睡的时候,可爱的仙草把他拦住,一把一个扯去了小棒槌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如此鲜活真实的场景,让人不由感动想落泪。虽然前六个女人已成早死鬼,可是善良的仙草偏不信这个邪。事实证明,所谓的小棒槌也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理安慰罢了。

来到白家后,仙草任劳任怨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白家生育了六男二女,其中四个“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鹿三牛圈里的鬼。”面对连连死去的骨肉,仙草心有不舍,婆婆白赵氏却冷冷地说:“还是一个短命的。”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只是一句话:“注定不是阳世的人。”白赵氏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历经沧桑的冷静,不如说是一种无奈无助的麻木罢了。在那个社会里,女人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不能生育的女人就被歧视,甚至会被一纸休书退回。谁在乎她生产八个子女受了多少茬罪,谁又能体会她经历四个子女夭折时心里有多痛呢?“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看着就揪心不已,想想就毛骨悚然!旧社会农村的卫生条件差,接生条件落后,财东的孩子尚且接连夭折,穷人的儿女能有几个活下来的?正因为成活率低,于是就只能多生,所谓的多子多福,不过是好听的幌子罢了,遭罪的永远是妇女。

正因为仙草为白家生养了三男一女,白家从此人丁兴旺,她才有了自己稳定的地位。虽然她不过是生育的工具,她也疼爱儿女善待儿媳,洗衣做饭缝连补缀,是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形象;虽然家里的大事无权过问,她也细心孝敬婆婆伺候丈夫,恪守妇道无怨无悔,终其一生做一个贤惠的内人,是传统家庭妇女的榜样。可是我们也不免为她感到悲哀。如果说她的一生不是悲剧的话,那我们可以假设:假设仙草不能生育孩子,或者一个孩子也留不下来,丈夫和婆婆会怎么对她?她在家庭中的地位又会是怎样?假如她只生了“女子”而没有“娃子”,传宗接代的任务没有完成,那么她的命运又会如何?是不是要十胎八胎没完没了地生下去?客观地说,她恪守三纲五常,遵守三从四德,加上命运又眷顾了她,让她的奉献满足了家庭的期望,所以她的一生才相对平稳。

那么,她没有觉醒吗?没有反抗吗?没有。她的一生没有反抗,只有八个孩子,四次伤痛,两次感动和一次遗憾。

第一次感动来自生下白灵的那天。仙草在挺着大肚子的时候,依旧擀面烧火,纺线织布,直到可爱的女儿白灵突然降临,她从织布机上几乎跌了下来。她自己接生了孩子。这段情节相当感人,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作者深情地用了一连串的词语:坠、跌、镇静、托、走过、从容、瞥、跨过、解开、噙住、狠劲咬、掏了掏、擦拭、爬上、包裹、捆了、塞进、擦了擦、溜进被窝……每每看到此处,总是泪满眼眶。受难的仙草!伟大的母亲!为了生活劳作不止,为了孩子拼尽力气。她是旧中国妇女的典型,她的熟练和镇静,她的坚韧和从容,是来自前面七次受难生产的经历,每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当白嘉轩从地里赶回来后,她也只是说快烧炕,口渴。当男人为她端来一碗水的时候,“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任劳任怨的仙草,为这么一点男人该尽的义务却感动得落泪。

第二次感动来自她染上瘟疫以后。当瘟疫的幽灵在白鹿原上肆虐,频频夺走鲜活生命的时候,白嘉轩决定让家里人出外躲避。仙草和丈夫有一段对话——

仙草跟丈夫走回空寂的四合院说:“我咋能撂下你走呢?我比你还贵重吗?”白嘉轩凄然心动:“那咱俩就一块抗着,看谁命大吧?”仙草轻轻摇摇头说,“要是这屋里非走一个人不可,只有走我好。”

仙草的两句话表明了她认可了自己在家里的身份和地位,在危难时候,丈夫比自己重要,孩子比自己重要,如果要做出牺牲先走一步,那必定是自己。这不是她的无奈选择,而是她的自觉行为,她愿意为这个家牺牲自己的一切。我们在为仙草的付出和牺牲赞叹之时,也不免为之感到惋惜。作者不无深情地写道,把老小打发走的第二天,“瘟神那双看不见的利爪,抢先一步抓住了仙草的头发。”面对死神的召唤和撕扯,仙草没有慌乱,她只是冷静而不无凄然地说了一句:“没我了,这下没我了!”面对丈夫的慌乱,她仍然不忘自己的本职工作,要给丈夫做饭。她的沉稳,是“既来之则安之”,听从命运安排的坦然面对和淡然处之;也是为了稳住丈夫,不要乱了心神。她的冷静,让白嘉轩也不由得为之动容,拉住她的胳膊哭了。“仙草自进这个屋院以来,还没见过丈夫哭泣时会是什么样子,这是头一回,她大为感动。”善良的女人太容易满足了。在最后的日子里,她不要丈夫给她抓药,说只要一副二寸的薄板棺材就行了。她一边承受着瘟疫带来的痛苦,一边抓紧时间缝制自己的老衣,还变着花样为主仆二人做可口的饭菜。终于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在咬断线头的那一刻,她失明了,一头栽倒在炕下,还惦记着自己的义务,歉疚不堪地说,“谁给你跟老三做饭呀?”时刻不忘本分,直至死而后已,她把中国女性的妇道发挥到了极致。

仙草唯一的遗憾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躺在丈夫怀里,沉默许久,乞求地说出了自己唯一的请求,“你把马驹跟灵灵叫回来让我看一眼……”临死前才说出想念孩子的话。不管儿女如何不成器,他们都是母亲心头的肉!爸爸再是铁石心肠,妈妈都是一片柔肠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可叹的是,为了捍卫家族的规矩,为了维护家长的尊严,白嘉轩并没有叫回两个被他撵出家门的儿女。“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仙草,这个家庭的伟大功臣,她这个简单而朴素的要求,也照样被白嘉轩暗地里无情地拒绝了。“我知道,我见不着那俩娃咧!”其实仙草心里明镜似的,她知道嘉轩不会真的找孩子回来的。她没有怪罪,默默接受,只是慈母念儿的那颗心无论如何无法平静,化作一滴清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在极其虚弱的弥留之际,仙草梦见了田小娥。“烂脏媳妇”是仙草对田小娥的评价,也是她认同封建传统对田小娥贴下的标签。劳苦一生无欲无求的仙草在凌晨时分咽了气。她的离去,也只是换来了丈夫的一阵落寞和婆婆后来的一声叹息。

白鹿原上最好的一个劳动妇女就这样飘然而逝了。

一辈子足不出户的仙草也许明白,在那样的家庭里,在那样的社会中,她只有恪守妇道,任劳任怨,才能善始善终,赢得生前身后的名分。她是平淡无奇的,也是相对完美的,在她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相对来说,她的不觉醒和不反抗,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自知之明。尽管她死后的墓碑上也不过是“白吴氏之墓”,断然不会写上“吴仙草”的名字,我们依旧可以认为,她跟白嘉轩之间还是有夫妻恩爱的,在白家她的地位并不是特别低贱,她用自己的忠诚和劳苦换来了丈夫的尊重。她是一个幸运的女性,一个善良的女性,就像一株灵芝仙草一样,给白家带来了兴旺和吉祥,带来了生机和活力,她平淡无奇的一生依然感动了无数读者。

如果说吴仙草是有时间,没意识,不反抗的女性的代表,那么有一位女性却是有漫长的时间,却没有意识,更不会反抗,直到最后被逼成疯子,开始了短暂的无意识反抗的典型。她是谁呢?

三、孤影茕茕,封建婚姻的祭品——兆鹏媳妇

 

在小说中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能被人称为“兆鹏媳妇”、“冷先生的女儿”或者“鹿冷氏”。“冷”,是她家族的姓,也是他父亲的性格,更是她命运的注解。

因不满封建婚姻,她名义上的丈夫鹿兆鹏常年不归,她便过着孤寂冷清的守活寡一样的日子;她不满自己的处境,可是她无能为力,在那个只许男人休了女人,不许女人自主选择的堡垒中,她不敢反抗又无处诉说;她只有默默承受命运不公的安排,乖乖遵守从一而终的规矩;偶尔回一趟娘家,也只能接受父亲“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的训示,然后默默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冷宫。渐渐地,她开始失眠,对男人的思念变成了一种焦灼的渴望;原先看见田小娥那个婊子觉得恶心,后来她“竟然忌妒起那个婊子来了”;可是随后她又为自己的忌妒感到懊悔不已,觉得小娥不过是个烂女人,怎么能和自己相比。这个被封建婚姻观念熏陶出来的女人,明明羡慕相亲相爱的生活,却要埋在心里,在嫉妒与懊悔间不断徘徊,心态逐渐走向畸形。她看到小娥后的心理活动,正是“天理”和“人欲”之间“存”与“灭”的矛盾运动,揭示了她的悲剧的成因何尝不是她自己没有醒悟;她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却要笑话追求自由婚姻的田小娥。清苦的她压根没想过争取自由,因为她深知反抗的结果必然是世人的唾弃和道德的剿杀,所以她只能自觉地遵守礼教规范,哪怕把婚姻的牢底坐穿。可叹!

人首先是动物,因此人的欲望就会蠢蠢欲动,时时冲击着理性的防洪大堤。她也是人,而且是独守空房的年轻女人,因此她不可避免地不断回想男女之间的那种“奇妙的颤抖”,从兆鹏而兆海,继而黑娃,最后是阿公鹿子霖……种种怪梦整得她心虚气弱,不敢扬起脸看任何成年男人的眼睛,而越是不敢看,那些怪梦就越是冲到她眼前来,这种畸形的性心理逐渐发展到了一个危险阶段。小说里交代了,她本有机会结束这种牢狱一般无爱的婚姻。当她父亲提议让鹿兆鹏休了她的时候,亲家鹿子霖为了脸面和情分坚决不同意。父亲不再坚持,可怜的她也只好继续过着那种稀汤寡水的生活,在别人的故事里慢慢被遗忘。作者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所用笔墨不多,似乎都在写别的主要角色,但这正是不写之写。有关她的文字只写了两大部分,一是婚后如同守寡,二是发疯导致死亡,中间多年不写,大面积留白。可是读者一想到她,就不难想象出她的寡淡日月,体会到她的凄苦心境。不写就是写了。可怜!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怜的她无人陪伴,哪怕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不能说她无人疼爱,她的父亲冷先生曾经不惜血本搭救鹿兆鹏,就是为了“给女人个娃娃”;可是她毕竟还是无人理睬,无人疏导,无人留意,也无人在乎,犹如生活在一个人的孤岛上,枯燥而乏味,凄清而孤独,愧悔又渴望,压抑且不安,五味杂陈,思虑过度,加上她少言寡语的性格,外因内因不断叠加循环,久而久之量变导致质变,她那脆弱的“天理”的神经岂能不被扯断?直到她疯了以后,才蹦到舞台中央来显示自己的存在。从中医角度讲,这就是内向人群的一种精神疾病。脾主思,过度的思虑反过来伤脾,脾在情志为思,在五声为歌,因此疯癫的人多是思虑过度透支了脾脏功能,导致精神失常,言语错乱,手舞足蹈,唱唱叨叨……如果说长期没有夫妻生活是一种恶性的积累,那么鹿子霖失德的行为就是一次无意的点燃;加上她日思夜想的反复回味,不由自主的心理诱导,矛盾纠结的自我压制,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不断加码的过程。当理性的大堤再也承受不了汹涌而来的洪峰,便会堤溃水出,奔腾咆哮,一泻千里……可悲!

她嘻嘻哈哈地冲出了那个牢狱般的屋院,轻手飘脚地在“仁义村”的街巷里发泄自己的委屈的时候,“贞节”的铜墙铁壁彻底倒塌,一切再也掩盖不住了。她一次次诉说着自己的委屈,描述着不堪入耳的荒诞情节,父亲和阿公的脸面再也无处存放了。早知如今颜面尽失,何必当初死要面子?但是他们还要捍卫规矩,挽回颜面,于是一剂猛药下去,她成了哑巴。是啊,她本来就守着哑巴一样的婚姻,过着哑巴一样的日子,当有一天不想当哑巴的时候,她的末日也就降临了,真正变成了哑巴。于是她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进食,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具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可怖!

兆鹏媳妇,这个可怜的女人去了,告别了那个荒唐冷漠的尘世,留给读者一个血淋淋、孤零零的背影……我们惋惜长叹之余,不由得分析她的悲剧根源。她认为鹿兆鹏不回来上她的炕,她就会被人下看,所以她没有反思,更没有觉醒;得不到满足的她没有去反抗,却开始在道德上犯错,阿公酒后的轻浮让她既生气又期待,陷入了“天理”和“人欲”的矛盾纠结中;在被阿公斥责后,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被掐灭,她陷入了绝望,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可是面对无爱无性无趣的婚姻,过着无色无味无聊的日子,她又没有勇气去死,只有在孤寂中迎来疯狂的一刻;而她发作之时的控诉,也不过是一种无意识的反抗罢了,因为她发作完毕后,照样洗衣做饭,操持家务……

由此我们可以认为,兆鹏媳妇的悲剧是传统封建婚恋观导致的悲剧,而这样的悲剧在旧的社会秩序里并不是个案,像她这样从一而终、独守空房的女性是普遍存在的,而被逼疯的女性也不在少数。要想避免这样的悲剧,就必须推翻这样的社会;而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求《白鹿原》里的媳妇们醒过来,站起来,为自由和幸福而斗争。

——而田小娥就是这样一个开始觉醒了的敢爱敢恨的典型。

四、飞蛾扑火,亦人亦鬼的叛逆——田小娥

田小娥一出场就是一幅美丽的画。她有着黑缎般的长发,雪白的肩膀,秀溜的小脚,诱人的胸脯……这样年轻美好的女性却卖给了能当她爷爷的郭举人为妾。她的身体是郭举人用来发泄性欲和“泡枣”养生的,而且要在大太太监督下进行。她没有一丝尊严,但她有追求,渴望爱情,于是她勾引了健壮朴实的黑娃,两个人的结合既有性的吸引,又有情的相依。她对黑娃说:“兄弟,我明日或是后日死了,也不记惦啥啥儿了!”相比众多不敢追求自己真爱的女性,田小娥是大胆的,是果敢的,她宁愿为此承担后果而毫无怨言。这是田小娥反抗社会争取自由的第一回合。

老夫少妾的尴尬无奈,大房女人的变态侮辱,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怎能不让小娥心生怨恨。可她敢怒不敢言,只能期待着遇到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起逃出这宿命的牢笼。可黑娃毕竟还小,对以后的事情没想过,因此他们错过了逃跑的时机。很快他们的偷情被郭举人发现,小娥被一纸休书撵回娘家。她的父亲田秀才一肚子封建礼教的墨水,宁可把女儿卖给六十来岁的老举人,也容不下两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投意合。女儿被休后,他竟然因为名声被败坏而气得病倒在床,巴不得将女儿像铲一泡狗屎一样扫地出门。当善良的黑娃找到小娥,并隐瞒真相向田家提亲的时候,田秀才不仅不要彩礼,免了媒妁之言,还倒贴了两摞银元,“只是有一条戒律,再不许女儿上门。”可怜的小娥在父亲眼里不过是推出门的贱人,泼出去的脏水罢了,直到她死,也没有娘家人再来过问。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中,在无形的封建枷锁下,小娥的命运走到哪里都无法美好起来。好在两颗年轻而相互倾慕的心走到了一起,纵使以后的日子再苦再难,又有什么呢?这是田小娥反抗社会争取自由的第二回合。

他们相依为命回到了白鹿村,等待他们的依旧是不容。不仅无法进入祠堂,鹿三还劝黑娃把那个“烂货女人”丢开不管,白嘉轩还答应给他再找媳妇。黑娃实诚,他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不忍心撇下小娥不管,随后就在破窑里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黑娃出去熬活挣钱,再苦再累也是自食其力;小娥在家养鸡种菜,辛苦贫贱也有小家欢乐。幸福的小两口在破窑里烧火做饭,被烟呛得眼泪直流,却哭着搂抱在一起,小娥说“我不嫌瞎也不嫌烂,只要有你……我吃糠咽菜都情愿。”说明小娥是愿意过日子的女人。“人之初,性本善。”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和形势所逼,她一定是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也或许会添上一儿半女,美好的生活是完全可以期待的。他们为自己的日月早出晚归,用自己的双手营造温暖的小窝。他们平庸也罢,贫穷也罢,贫穷有贫穷的欢乐,高贵有高贵的烦恼。入不了祠堂也罢,入了祠堂又如何?祠堂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宽容、少仁爱的祠堂,不过是一座冠冕堂皇的封建牌坊,哪有生机盎然的破窑富有诗情画意?这是第三回合。

历史总有它的风云变幻,往往是人们无法左右的。在轰轰烈烈的闹农协运动中,黑娃和小娥被兆鹏发动起来了,在原上刮起了一场“风搅雪”。他们终于有了争取自己地位的机会,他们开始觉醒,开始公然反抗,带领着一帮没有地位被人歧视的底层群众,砸毁了象征着封建礼教堡垒的祠堂,铡死了糟蹋妇女的老和尚及为害一方的碗客。这是第四回合。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可惜她的反抗短暂而不彻底,终究像阵风一样随着形势的骤变而烟消云散了。国共已经分裂,农协被迫解散,黑娃准备逃走,她哭着说:“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她知道没有了黑娃的庇护,她的世界就必然危机四伏。可是黑娃一去不回,被通缉后更不敢露面。为了救黑娃,幼稚的小娥被虚伪的鹿子霖胁迫着,一步步走向堕落。她委身于鹿子霖本来是为了反抗,是为了生活下去,等待自己男人的归来。她认为自己一个孤独的弱女子在男权社会中,可以用来对付宗法社会的唯一工具,就是自己的身体,于是她用“性”来进行自己的外交,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可是在鹿子霖的编剧和导演下,她却成了道具,甘愿被糟蹋,情愿被利用,结果被惩罚,还让狗蛋成了屈死鬼,又把白孝文拉下了水,也间接导致了孝文媳妇的死亡,犯下了道德的原罪。这是第五回合。

孝文被惩罚以后,她开始意识到“他确实是个干不了坏事的好人”,觉得自己“真正地害了一回人”。反思过后她对阴险的鹿子霖实施了自己的报复,先是给他尿了一脸,继而对他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面目进行了一番排比式的无情揭露和辛辣讽刺,可谓是酣畅淋漓。这是第六回合。

可是,飞蛾扑火终究会葬身火海,一个不听指挥的田小娥对鹿子霖已经没有多大价值;没有了鹿子霖背后的支撑,田小娥和白孝文这团火也烧到了尽头。她想通了,她破罐子破摔了,她把自己彻彻底底放在了世俗的对立面,拉着白孝文一起肆意快活,一起吞云吐雾,共同滑向深渊,加速了她堕落的步伐,也加速了她的死亡。这是第七回合。

田小娥在快要饿死的边缘,被阿公鹿三杀死,直到臭气散发到村子里才被发现,可见社会人心是多么冷漠。鹿子霖告诉白孝文“东头窑里那个货”死了,白孝文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倒塌的破窑寻找她的骨殖。他说:“我一定要把凶手杀了,割下他的脑瓜来祭你!亲亲……”不能说此情此景不阴森不恐怖。白孝文的痛楚不是装出来的,可是当他在县里有吃有喝将养身体的时候,何曾想到过给田小娥送回一个馍馍?可怜的田小娥,到死也不能得到世俗社会的原谅,活着被称作官碾子,死了被认为除了一害。这才是真正阴森恐怖的!在那个不容人的牌坊社会,人们为了不被人吃掉,只有合起伙来吃人,小娥就是被封建礼教会餐的“狂人”。白孝文这个曾经的浪荡子弟,后来也意识到“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于是他挤出一串眼泪后,再也没有回头瞥过破窑一眼。白鹿原上最叛逆、最放荡的一个女人就这样终于死掉了。

黑娃也来给小娥送粮食,可惜他的小娥已经不在人世了。其实从黑娃逃走的那天起,田小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是悲剧性的。在那个人言可畏的“仁义村”里,在那个男人环肆的伏击圈中,一个弱女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为了救黑娃,她被鹿子霖利用,继而越滑越深,走向深渊。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黑娃把小娥忘记得差不多了,只有打家劫舍归来,才记得顺道给她送一袋粮食,岂不知他最爱的女人早已成了破窑里的森森白骨,无人问津的野鬼孤魂!

当黑娃追查凶手的时候,他老子鹿三站出来承认人是他杀的,并说:“她害的人太多了,不能叫她再去害人了。”人们都把小娥当做害人的人,岂不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白嘉轩就埋怨鹿三不该杀小娥,他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咋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这话在理,小娥不对,孝文就没错?一个巴掌拍不响咯!孝文堕落了,不是孝文的错,是小娥的错;不去戳死孝文,却偏偏戳死了小娥;只要有你这个女人在,就只能是你的责任。对小娥的惨死,整个白鹿村没有同情和怜悯,有的只是无情的诅咒和无边的唾骂。试问,如果没有人们的冷漠、歧视和孤立,哪有小娥报复性的堕落?

化作鬼魂后,田小娥继续反抗并开始控诉。当瘟疫席卷白鹿原的时候,先是鹿惠氏染病,临死前被小娥附体;再是吴仙草染病,梦里面看到了小娥;最后是鹿三间歇性发作的鬼魂附体后的一番诉说:

“我到白鹿村惹了谁了?我没偷掏旁人一朵棉花,没偷扯旁人一把麦秸柴禾,我没骂过一个长辈人,也没揉戳过一个娃娃,白鹿村为啥容不得我住下?我不好,我不干净,说到底我是个婊子。可黑娃不嫌弃我,我跟黑娃过日子。村子里住不成,我跟黑娃搬到村外烂窑里住。族长不准俺进祠堂,俺也就不敢去了,咋么着还不容让俺呢?大呀,俺进你屋你不让,俺出你屋没拿一把米也没分一把蒿子棒捧儿,你咋么着还要拿梭镖刃子捅俺一刀?大呀,你好狠心……”

这一番话语,喊出了小娥的冤情,道出了事情的真相,把堂堂“仁义村”的所谓仁义道德抨击得碎了一地。作者将凶死者的冤屈,借行凶者之口说出,何尝不是鹿三自己的坦白呢?作者写这一段恐怖的故事,我想其用意在于让人们在惊悚、悲惨的离奇怪诞中,不只看到瘟疫的可怕,体恤黎民的苦难,还应该想到小娥的冤屈,体会鹿三的心结,明白作者的用心;然后在鹿三的疯张古怪、颠三倒四的表现中陷入沉思吧!即便是偶尔笑出声来,恐怕也是“含泪的笑”吧。要知道,杀死小娥的肉体容易,消灭小娥的灵魂难。可怜的鹿三杀死了可怜的小娥,可怜的小娥缠上了可怜的鹿三……如果说旱灾瘟疫是大自然的疯张反常,那么鬼魂附体就是人类自己的疯张反常吧。正因为鹿三的善良,才会有当初的冲动,才会有事后的不安,才会有今日的崩溃。想想,为什么大自然的邪气肆虐的时候,人性的妖风也呼呼刮起来了呢?作者难道不是借自然的瘟疫,写人心的瘟疫吗?

人世不容,化作鬼魂来控诉。这是田小娥反抗社会争取自由的第八回合。

当瘟疫的魔爪抓走了一批批生灵的时候,白鹿原上幸存的人们,也终于在生存危机面前放下了架子,抛弃了尊严,暂停了道德审判,在他们唾弃的婊子的烂窑前燃香点蜡顶礼膜拜起来,还要修庙乞求婊子给予他们平安……真是可笑的自掌嘴巴,人们何以由集体审判官、集体刽子手变成了集体膜拜者?岂不荒唐?所谓的封建礼教在这里现了原形,乱了阵脚,自掘了坟墓,像那座破窑一样也轰然倒塌了。

六棱镇妖塔修建封底的时候,无数的蝴蝶在蒿草中飞舞,这是田小娥最后的反抗,也是最后一个回合。可惜这些飞蛾也被捉住压入塔底,然后“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 ’的意思。”这是社会的瘟疫,人性的霍乱,与死者何染?与小娥何干?人们总是不去反思自己,而是习惯性嫁祸他人,真是人类的悲哀。多年以后,黑娃学好为人回到村里,带着贤惠美丽的媳妇高玉凤拜了祠堂后,并没有如村人期望的那样望一眼那个曾经温暖而又风雨飘摇的小窝。传统礼教再一次证明了它的厉害。黑娃学好我们高兴,可是谁为死去的女人鸣冤叫屈呢?可叹田小娥,只能被当作红颜祸水,随着岁月被所有人彻彻底底地遗忘了。

宋雅在评论中总结道:“田小娥就是对这种男权统治反抗的悲剧代表。在传统与新型观念交替的时代,敢于挑战传统道德和价值观念,挑战男性的主导地位的人,没有好的结局。她有自己的追求,但是,她没有自己的时代。”

是的,她是反叛的典型,也是从历史走来的悲剧典型。为什么这么说呢?陈忠实先生在创作手记《寻找自己的句子》一书中,写到了自己打算写《白鹿原》的时候查阅资料时的一些感悟,其中关于《蓝田县志》的内容和创作灵感的交代值得我们深思。作者写道:

一部二十多卷的县志,竟然有四五个卷本,用来记录本县有文字记载以来的贞妇烈女的事迹或名字……我的心里似乎颤抖了一下,这些女人用她们活泼的生命,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曾经经历过怎样漫长的残酷的煎熬,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可悲的是任谁恐怕都难得有读完那几本枯燥姓氏的耐心。……我在密密麻麻的姓氏的阅读过程里头晕眼花,竟然产生了一种完全相背乃至歹毒的意念……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荡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是的,对抗,田小娥就是这样一个来自民间真实的,综合了女性悲剧的,跟历史正统对抗的,极其复杂的封建礼教叛逆者形象。她的一生是坎坷短暂的一生,她的反抗是一个人对无数人的反抗,是个体有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对抗,是一个开始觉醒者对“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礼教的挑战。可是这样的反抗毕竟是孤单而渺小,自私而盲目,妥协而矛盾的,因此结局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死是悲惨的,但没有人为她悲悯,为她悲伤,就连黑娃和白孝文到最后甚至连那座六棱镇妖塔看也不看一眼,就扑入了封建礼教的怀抱,可见那个时代的旧势力是多么的来势汹汹。

田小娥是一位开始觉醒,敢爱敢恨,敢于挑战,强烈反抗的女性,同时也是一位无奈挣扎,极其矛盾,缺乏理性,又被集体谋杀的封建礼教的牺牲品。田小娥的死,是男权社会对女性自由的剿杀,是封建礼教对胆敢反抗者的活埋。不过,她的反抗毕竟是有积极意义的,她的惨死让封建堡垒产生了裂痕,让无意识的人们渐渐走向觉醒。

相比田小娥来说,白灵就是一位彻底觉醒,爱憎分明,理性反抗,并取得胜利的光辉女性形象。

五、英勇不屈,进步女性的典型——白灵

白灵的名字来自父亲白嘉轩从百灵鸟和白鹿精灵中得到的灵感,她也确实像百灵鸟一样美丽善良,没有忧伤,是人们眼中的百灵,是小说世界里的精灵。百灵和白鹿都是美好的象征,白灵正是一个为了追求自由的天空而不惜决裂,冲破牢笼,彻底反叛,不懈斗争,坚决革命,果敢英勇的进步女性的典型。

小时候的白灵就很招人喜爱,白嘉轩常常忍不住咬她那手腕,对这个叫人心疼的女儿总是冷不下脸来。在那个没有女孩子上学的“仁义村”里,小小年纪的白灵就为自己争得了上学的机会。她生来就顽皮聪颖,读书过目不忘,写得一手好字,连徐先生都赞叹“这是个才女”。在小学堂接受了启蒙之后,她又嚷着要去城里念书,父亲以“女子无才便是德”一口回绝。她没有正面反抗,而是在十天后失踪,自己跑去城里念书去了。当父亲找到城里的时候,她又以死相逼,迫使父亲屈服。她再一次用反抗争得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也知道了争取自由需要勇气,赢得胜利需要策略,这为她投身革命埋下了伏笔。奶奶和娘见不到她就埋怨父亲,父亲管不了她也只好生闷气,那个死气沉沉的院落没了她就失去了生气,这正显示了白灵之可爱以及她反叛个性中无可抵挡的魅力;她那种不服管教的野性子,不正是这个传统家庭里应该吹进的一缕春风吗?

进了大城市,上了新学堂,经历了更多的人和事,参加了国民革命培训班,白灵逐渐成熟起来。在西安被围的日子里,她跟鹿兆海参与护城斗争,帮忙抬埋死人,掷铜元决定入党,并且私定了终身。解围以后她勇敢地留下来积极参与善后工作,和更多的人一起让战争死难者入土为安,表现出大公无私、不畏艰险的优秀品格。不久这个风风火火的丫头便回到家告诉家人,他们把县长轰下台了,因为于胡子说了“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父亲白嘉轩听了很不高兴地走了,白灵却说:“我瞅见我爸的脸色,他不悦意他不爱听。我偏说给他听,冲一冲他那封建脑瓜子。”不料她想回城的时候,却被父亲锁在家里逼婚。她坚决不从并以死相逼,父亲说:“就是尸首也要王家抬走。”白灵不害怕也不屈服,在屋里高唱革命歌曲。父亲说你再唱我就一镢头把你砸死,白灵不甘示弱地说:“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第二天早上的时候,白灵已经逃走了,挖开的墙洞边上用镢头写着:“谁阻挡国民革命就把他踏倒”。年轻的白灵像战士一样,用自己不屈的意志,跟这个封建堡垒一样的家庭进行革命,向传统秩序的维护者父亲宣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她既有革命的激情,又有斗争的智慧,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屈服,更没有忧伤,在斗争中获得快乐,在革命中求得解放。她是一个觉醒了的新女性,一个富有激情和带着傲气的女性,也是一个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女性;只有首先解放了自己,才能最终解放更多的人。不久她就给那个所谓的婆家送去了一封信说:“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不顾后果地用自己的“革命”方式撕毁了荒唐的封建婚约。王家父子气急败坏地到白家极尽数落挖苦,白嘉轩的脸皮彻底被撕烂了。婚约解除后,他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自此,白灵与封建家庭彻底决裂,也最终争得了自己的婚姻自由。

随着国共分裂,鹿兆海脱离共产党加入了国民党,而白灵却决定加入共产党,而且是在共产党最艰难的时候。两个人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后分道扬镳,白灵坚定地做着自己秘密的革命工作,体现了她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也表现了她性格的不同凡响之处。她回到滋水县给郝县长送情报之际,去白鹿书院见了姑父,姑妈告诉了她退婚给父亲带来的影响,“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是的,脸面是白嘉轩活着的根本,而封建礼教就是他的脸面,几千年封建社会形成的国律乡约村规家法就是维护脸面的纲纪和原则。因此,作为族长他必然是封建礼教坚决的捍卫者。可偏偏就是他的家里出了两个叛逆者,一个是浪荡不羁踢地卖房的白孝文,一个是不遵父命不守妇道的白灵。想来也是荒唐,“白嘉轩和鹿三,可以说是白鹿村最顽强的‘礼教’堡垒。恰恰是白嘉轩和鹿三,培育了白鹿村最具反抗活力的白灵和黑娃,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王仲生)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其实白嘉轩和鹿三只是养育了白灵和黑娃,并且压制他们的自由思想,培育他们的是那个轰轰烈烈充满变革的时代。如果说辛亥革命后,白鹿原上的人们对以《乡约》为本本的封建礼教在逐渐进行无意识的剥离的话,黑娃就属于有意识的但不彻底的剥离,而白灵和鹿兆鹏这些革命者,“应该是心里剥离完成得最彻底的一批人。”

给县长送完信,白灵顺便看了哥哥白孝文。孝文给她讲述了差点抓住鹿兆鹏的经过,白灵既担心兆鹏的安危,又憎恨孝文的狠毒。孝文说他是职业军人就是吃这碗饭的,白灵巧妙而暗含讽刺地回了一句:“这碗饭可是拿共产党的人肉做的!”她跟这个冷酷无情的哥哥也彻底决裂了。回到城里,听到革命同志不断被叛徒出卖投入枯井,她感到“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在这白色恐怖的天空下,白灵彻底成熟了,她的革命信念更加坚定,斗争形势把她变成了一个愈挫愈勇的革命女性,一个不屈不挠的巾帼英雄。在教会学校上学期间白灵继续从事革命活动。教会学校的学生几乎都成了达官显贵的阔太太,而白灵却不为所动,坚决而智慧地拒绝了省府秘书的求婚,显示了革命者淡泊名利的高贵品格;学校陆续有学生被抓走填了枯井,她非但没有害怕退缩,反而怀着悲愤的心情勇敢地申请入党;当兆鹏为战友的相继被害而声泪俱下的时候,白灵却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缺少斗争经验但绝不缺少斗争激情的白灵,每一句话都简捷明了心直口快,绝不动摇也毫不退缩。她在革命最危急的时刻加入了组织,并按照组织要求和鹿兆鹏以假夫妻名义开展工作。入党后白灵对兆鹏说:“我想到奶奶讲的白鹿……我想共产主义就是那只白鹿?”奇妙的比喻源自白灵心中纯洁美好的愿望,共产主义不就是百灵鸟向往的自由天空,不就是白鹿精灵出没的幸福乐土吗?

革命形势依旧严峻。当获悉郝县长被枪杀的消息后,白灵的内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变得郁郁寡欢。鹿兆鹏劝解不下时对她说,革命同志必须要有能吞咽刀子的硬功夫。白灵擦去眼泪,坚强地说我把刀子咽下去了。兆鹏告诉她,“我们还得学会容纳仇恨。”两个人相互鼓励而振作起来,开始重新编织地下组织的大网。她按照他的安排秘密传递情报,锄奸任务得以顺利完成,成功地处决了给三十六军带来灭顶之灾的叛徒姜政委。怀着胜利的喜悦他们举杯庆祝,祭奠了战友也感动了彼此,爱情的洪水淹没了两个惺惺相惜的革命者。经过斗争的洗礼,志同道合的两个人,从假扮夫妻的革命同志变成了患难与共的革命伴侣。沐浴着爱情阳光的白灵更加富有斗争激情,她积极组织学生运动,宣传抗日主张,对来到西安宣讲消极抗日政策的陶部长进行质问,在得不到答复的情况下她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随即半截砖头撇上了讲台,砸中了陶部长的鼻梁。学生们义愤填膺,走上街头游行示威。巾帼不让须眉,白灵的勇敢和胆识在这次斗争中充分表现出来。此次事件后白灵身份暴露,只好怀着身孕辗转来到了南梁根据地。

一到根据地,她“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跟大城市相比,根据地的条件可想而知,但是她很开心,一心扑在工作上,当文化教员,做军部秘书,替战士缝补衣裤,为部队创作军歌,体现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她有鹿兆鹏给廖军长的纸条,却迟迟没有拿出来,军长问她为何不早点拿出来,她说不愿意受到特别照顾,体现出共产党员的崇高觉悟。然而,随着潜伏特务事件的发生,根据地开始了无异于内乱的肃反运动,继而差点陷入了灭顶之灾。左倾路线滔天罪,反动帽子满天飞,从西安去的同志一个个被审查,一批批被活埋,许多替同志说话的各级红军干部被囚禁,连创建根据地的廖军长也因为批评毕政委的错误而被捕,等待着被活埋的时刻。这真是中国革命的悲哀!可怕的是这样严重的从内部扼杀革命的极左路线远远不止一次,而哪一次又不是亲痛仇快呢?

白灵不怕死,她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她遗憾的是不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手里;她愤怒的是一批批革命同志无辜被杀,这显然不是肃反而是阴谋。她不会屈服,屈服就是软弱;她不能沉默,沉默就是纵容。她对毕政委的一顿怒斥,酣畅犀利,入木三分,彻底揭穿了阴谋者丑恶的嘴脸——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皇!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

毕政委被白灵骂得烧骚得坐不住了,很快就宣判了她的死刑。

她在一个漫天飘雪的夜晚被活埋。同一天,她的家乡白鹿原也下了一夜的雪,她的父亲、奶奶、姑姑也都做了相同的梦,一只白鹿含泪飘过白鹿原……美丽的百灵鸟再也不能歌唱了,神奇的白鹿也看不见踪影。而那个给根据地带来灾难的政委,不过是向上级领导承认了错误后就改名换姓竟得善终了。如果没有中央红军及时到达陕北,如果没有周恩来的刀下留人,就连根据地的创建者廖军长也会成为无处喊冤的鬼魂……回头看看,让三十六军全军覆没的姜政委,给南梁根据地差点带来灭顶之灾的毕政委,我们不难发现,历史在可怕地重演——而这些悲剧,都是来自真实的历史事件而非纯属虚构。

回望历史,我们百感交集;反思悲剧,我们不寒而栗。一个追求自由解放的队伍,在自己阵营内部进行的残酷杀戮,竟然比白鹿原上的封建围剿有过之而无不及。二者之间有没有共同之处?我想是有的。尽管一个是在封建礼教的堡垒内鞭挞反抗者,一个是在追求解放的阵营中活埋自己人,但却有着相似的根源,那就是自古以来国人身上的劣根病毒在疯狂滋长,是唯我独尊的独裁思想在暗中作祟,是道貌岸然的虚假正义在蠢蠢欲动,是权欲熏心的疯狂屠杀在人间上演……明显不同而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革命是为天下劳苦大众得解放的革命,不是为某个人、某个集团谋利益的革命。因此,尽管我们的革命免不了错误和自戕,但是革命组织总是能及时意识到问题所在,迅速清理自身的病毒,使它的肌体恢复健康,让人性的瘟疫随风而去。这就是我们的革命运动不同于以往任何革命性运动的先进性所在。

是的,先进,无私,理性,是白灵的反抗跟田小娥的反抗截然不同的地方。相比于田小娥分裂的性格和矛盾的一生,白灵是那么的单纯和统一,就像那只白鹿,通身洁白无瑕。她开朗,聪颖,美丽,善良,她的一举一动在读者眼里都充溢着美好,她是反抗传统卓有成效的女性形象,是读者心中扼腕叹息的女中豪杰。如果说田小娥的反抗是一己之反抗,是为自己命运的反抗,是尚未完全觉醒的、不彻底的抗争的话,白灵的反抗就是女性个体到女性群体的反抗,是为千千万万劳苦大众的解放而反抗,是完全觉醒的,有理想、有追求、有组织、有纪律的,正义的、必胜的抗争。她不仅是封建礼教的彻底反叛者,而且是进步思想的勇敢传播者,革命理想的坚定实践者。

假如白灵的父亲不是疼爱她有些“失去原则”的白嘉轩,那么她能否从小就接受教育,逐步觉醒呢?假如她没有据理力争,有勇有谋地争取进步的机会,那么她是否也仅仅是个有文化的农村女性呢?假如她反抗封建婚姻不够彻底,或者说她的家庭决不允许她自由选择自己的婚姻,她的命运是不是又将划出一道惨淡的轨迹呢?再假如她不是女性,那么凭她的能力完全可能成为红军的优秀干部或者卓越的指挥员,是不是就可以不被迫害或者不至于那么早牺牲?假如她的性格不是那么刚烈,是不是她就能等到被解救的那一天,或者是被悄无声息地活埋?……假设毕竟是假设。因此我们说,白灵的形象是极其难能可贵的。她是一位逃脱了封建礼教牢狱的,砸碎了世俗婚姻镣铐的,袭击了反动统治鼻梁的,揭批了独裁分子阴谋的,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巾帼英雄。在那个年代里,在那个家庭中,在那种形势下,如果没有刚烈的个性,崇高的信仰,顽强的意志,纵然有一百个白灵,也会被各种恶势力合伙剿杀。

白灵的性格中天生就充满了反叛因素,她逃出封建家庭,积极参加女子运动,无悔追求浪漫爱情,是一个优秀的地下工作者,也是一位难得的妇女干部。可惜在革命队伍的内部斗争中,她嫉恶如仇、刚如烈火的性格和爱憎分明、绝不屈服的态度,使她很快就得罪了掌权者,早早地凋谢在黄土高原上。

田小娥的死无疑是悲惨的,而白灵的死却是极其悲壮的。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白灵的不幸牺牲是她个性的悲剧,也是革命、民族和历史的悲剧,有着重要而深刻的反思意义。历史决定了斗争的进步性,民族决定了斗争的复杂性,革命决定了斗争的艰巨性,个性加速了矛盾的激化,用个人的牺牲换来了朗朗的晴天。虽然她“生如闪电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高君宇),但是她英勇奋斗的短暂一生和忠诚不屈的优秀事迹,必然激励着无数的妇女起来斗争。

那么,这个美好的形象为什么会如此鲜活生动呢?卞寿堂先生在《走进白鹿原》一书中写道:“《白鹿原》中塑造了一个令读者难以忘怀的、个性特别鲜明的年轻女革命英雄白灵的形象。这个人物所以那样生动逼真,跃然纸上,这是与她的人物原型——巾帼英雄张静雯烈士那感人的英雄事迹和可歌可泣的真实斗争经历分不开的。”是的,张静雯是真正的白鹿原上人,她从小就性格刚烈,打抱不平,周济穷人,追求进步,后来投身革命,揭露国民政府的投降卖国政策,痛打蒋介石的亲信戴季陶,批驳根据地的左倾路线。如果说田小娥来自于贞妇烈女的反向综合虚构,那么白灵就来自活生生的现实人物重生。

陈忠实先生也讲到了白灵这个角色的来历。他说自己在构思小说的时候,苦于找不到一个白鹿原上真正的革命女性,直到看到一本《革命英烈》的小册子的时候,他的遗憾不存在了。但当他读到这位革命女性在极左运动中被当作特务活埋的时候,“我的捶拳吁叹的失控状态,就在这一刻发生了。”作者叹息地说,她们是革命的先驱,对信仰坚贞不渝,他们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是这道古原的骄傲;但是他们却几乎无人知晓,他们被遗忘得太快,也太久了。

是啊,如果不是这部小说挖掘出了小册子里刊登的英烈事迹并写成了小说,那么他们的事迹可能还会继续被遗忘,甚至会随着时间而遗失——而这,不得不成为我们革命的遗憾,历史的悲哀,这也是值得我们反思的地方。

结语

除去以上详述的几位女性外,《白鹿原》中还为我们讲述了其他女性的悲剧。例如:在瘟疫中灵魂附体悲惨死去的鹿三的女人鹿惠氏;在年馑中活活饿死也不给婊子“腾炕”的白孝文的女人大姐儿;聪明伶俐渴求真爱,被夫家侮辱而含恨上吊的车木匠的女儿小翠;无辜被掠,折磨致死的土匪窝的玩物黑牡丹;苦于无后,被迫借种的白孝义的女人白康氏;孤苦麻木,虔诚朝拜的鹿子霖的女人鹿贺氏……

当然还有看似一生安稳,幸福美满的几位女性,如:恪守妇道,封建世故的白嘉轩的母亲白赵氏;至善至美,温柔敦厚的朱先生的女人朱白氏;知书达理,温柔贤淑的鹿兆谦(黑娃)的女人高玉凤。她们的区别在于,相比吴仙草,白赵氏显得过于强势,朱白氏又过于神圣,而高玉凤却似乎趋于完美。如果认为她们的一生不是悲剧的话,那么我们不妨做个假设:假如她们不是走入了这个相对仁义的家庭,不是遇到了那个相对中意的丈夫,那么结果会如何呢?要知道,在那个社会中,她们看似平安幸福的一生,是由无数个偶然的变量串联起来的表象。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仅仅某个变量发生了变化,那么她们的命运就可能走了大样,而变得未必幸福,甚至悲哀,而难得善终了。另外,她们看似温柔贤淑的背后,是心底里就默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世俗规矩,自觉遵守着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封建戒律,无奈或者无意识地在礼教的高墙大院内走完自己的一生,而不敢有“过多”权利的追求和争取。社会因素种种的巧合是客观条件,个人因素乖乖地服从则是主观原因。因此,只能说她们是那个时代女性中常见的顺从者和少见的幸运者。

最后我们不禁要问,《白鹿原》中那些惨死的女人们,谁是她们悲剧的幕后总导演?她们的悲剧能给我们怎样的启示?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我想,导致她们悲剧的根源,应该不是某个人,也不是某个家族,更不是那个白鹿原,而是无数个人,无数个家族,无数个白鹿原构成的那个乌云压顶的、残存着封建流毒的社会!历史发展到那样的阶段,在那个日薄西山的社会中,必然会涌现越来越多的觉醒者,必然会发生此起彼伏的反抗,也必然会导演出极其惨烈的人间悲剧,当然也必然会为它自己挖掘好坟墓,然后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被民主自由的新社会所代替。

一曲曲女子的挽歌,已然敲响了旧时代的丧钟。

参考文献:

1、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2、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

3、卞寿堂.走进白鹿原[M].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2005

4、宋雅.《白鹿原》女性人物形象分析[D].湖北文理学院.2012-2013 百度文库/专业资料/人文社科/文学研究

5、王仲生.“革命”符号里的白灵和黑娃——《白鹿原》人物论之一[J].《唐都学刊》,2013, 29(1)

6、悠月吟.白鹿原上的媳妇们——解读《白鹿原》中女性的爱情观和婚姻观[J].百度文库/教育专区/高等教育/文学

7、百度百科.田小娥[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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