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
她拿起那只戒指,他只就她手中看了看,轻声笑道:“嗳,这只好像好点。”
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
她把戒指就着台灯的光翻来复去细看。在这幽暗的阳台上,背后明亮的橱窗与玻璃门是银幕,在放映一张黑白动作片,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
“六克拉。戴上试试。”那店主说。
刘晓林评:
易先生在全神为佳芝挑选着戒指,此时有关自己的处境按道理讲应是不清楚。半个熟睡的佳芝身受着“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背后是“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一触即发的“炸药”就要爆炸了,自己也快要爆炸了。
杰出的文学家,杰出的绝不是出神入化的语言技巧----会把欣赏者带入他的文字里,让你成为文中的主人公。宿粟素里宇苍,平平平中通奇。以小见大,注意细节、细节、还是细节。佳芝此时的纤丝举动尽在张爱玲的笔下,举动的背后实则是内心的斗争!“六克拉。戴上试试。”店主的话打破了读者心中的沉重。
张爱玲文:
他这安逸的小鹰巢值得留恋。墙根斜倚着的大镜子照着她的脚,踏在牡丹花丛中。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她把那粉红钻戒戴在手上侧过来侧过去地看,与她玫瑰红的指甲油一比,其实不过微红,也不太大,但是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可惜不过是舞台上的小道具,而且只用这么一会工夫,使人感到惆怅。
“这只怎么样?”易先生又说。
“你看呢?”
“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
“六克拉。不知道有没有毛病,我是看不出来。”
刘晓林评:
“踏在牡丹花丛中。”哪来的牡丹花?“是天方夜谭里的市场,才会无意中发现奇珍异宝。”哪来的的市场?这就是张爱玲的思维,她如此表达你要跟着她走:虚虚实实,直到把你弄晕数次后才会让你清醒。粉红钻戒、玫瑰红的指甲油,两者搭配我认为一般。但佳芝确觉得“光头极足,亮闪闪的,异星一样,红得有种神秘感。”我们设想,是不是佳芝以前没有买过这么好的戒指?更确切点说,是不是佳芝以前没有接受过别人给自己买的戒指?如果这样,佳芝此时的心情读者应该体谅!她的心里是不是在这危机关头荡起了涟漪,少女的涟漪?太可能了!
她转念一想,这梦中的一切虚幻一会的工夫就要消失:莫非“此情可待成追忆?”
“这只怎么样?”“你看呢?”“我外行。你喜欢就是了。”-----这问答是不是应该完全出现在热恋的男女中?对了,也可能是当过演员的佳芝的表演确实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