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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林中小鸟的诱惑

                                                                             古愚

路边小学是一所远近闻名的乡村学校，教室和办公室由两排二十间的石砌平房组成。虽说设备简陋，十几年来没添置什么，但是办学较早，教学质量也高，别说在县里，在市里、省里，也有一定的声望。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六十年代中期。

七十年代初，这里同全国其他学校没什么两样，早已乱成一锅粥。“贫宣队”驻校，“复课闹革命”也好几年了，可是学校混乱的状况并没有多少好转，那时全国小学生都学习黄帅，高唱《毛主席率领我们反潮流》，大批所谓“师道尊严”，淘气的小男孩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和老师对火点烟，老师一句话都不敢说，至于砸坏学校门窗、打架斗殴，更是常事。

四年二班是路边小学有名的乱班，不到半年，就换了三个班主任，可还是管理不好。

这一天早晨，上课铃早响过了，可班上还是乱哄哄的：吵骂声、逗趣声响成一片，女老师进来时仍未停止。这早就习以为常了，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是新来的女老师太年轻，太爱感情用事，若是老教师，属黄花鱼的，早就溜边了。而年轻的女老师，很有事业心。她扬起竹棍做的教鞭，狠狠地敲打了几下拉拉巴巴的桌面，口里一面喊着“肃静，肃静”，这当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不多时，学生又开始起哄：

“一二，一二，开坦克（朝鲜语，读作“ji”），开坦克（读音同上）！”

那时，刚刚看过朝鲜影片《鲜花盛开的村庄》，故事片中女主人公的丈夫是一名军人，开坦克的。而女老师的未婚夫，也是军人，坦克兵，小男孩们一起哄，女老师便受不了，满脸羞红，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小男孩闹得更欢了。女老师都气哭了，一扭屁股，回办公室去了。

教室里，传出了一片更响亮的哄笑声。志成皱皱眉，从座位上站起，背上书包，嘟哝着，也向外走。他从不在课堂上气老师，却是一名老逃学鬼，有人小声嘀咕着：

“看，志成又走了，咱也不呆了！”

“你还回去呀？”同桌伟川问。

在伟川的心目中，比他大一岁的志成，始终是很了不起的老大哥。他俩一个村住着，光屁股朋友，不说形影不离，也差不哪去。只是近些日子逃学例外，伟川心里埋怨他不够意思。

“废话！”志成没好气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逃学，老师说过你有多少次了？”

伟川一提醒，志成想起来了：近两个月，年轻的女老师背后找他谈话，已不下七八次了。只是没有什么效果，志成早把老师的话，放在脑前脖子后了。

“那算个啥？”志成果然满不在乎。

“等等，我也走！”伟川本来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可是近来也坐不住板凳了。

“向我学什么，”想不到志成“嘿嘿”地冷笑了两声，“你好好在这里用功吧，我看见你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别胡扯，你可记住：这可不是我拉拢你呀！”       

当时，社会上流行“拉拢”一词，动不动就用，小学生们也很快跟着大人学会了。听志成说话的口气，伟川明白了志成近来逃学单独行动的原因。

“你也来那一套，不嫌腻味！”

“那好吧，咱们一起走。”

志成的语气显得很勉强。

入学时，他们年小不懂事。可近来就不同了，他们越来越觉得学校办得荒唐，让人讨厌：没完没了的“忆苦思甜”，连续不断的“支农劳动”，一年连半册书都学不完……难怪老国高毕业的张魁东散布什么“你们现在学的东西，捏巴捏巴不够一把……”，但张魁东被游街示众，最后自绝于人民，一头扎进茅屎坑里，遗臭万年了。……

一般农家孩子上不上学，父母是不大注意的：能念几年，算几年，只要能记账，不当瞪眼瞎就行，反正逃脱不了回家修理地球的命运。而志成和伟川的父母都有一些文化，尤其志成的父亲，在村上的人们看来，还是个念大书的。他们的见解，比一般的乡下人要高明一些，所以就逼着他们上学——不少的孩子连三年都没念完，就下到生产队干活了。可志成和伟川并不买账，父母的话同老师的话一样，也早已造成了耳旁风。

“还有半年，就该上四年级了！”

“没什么意思。”

“咱们回去干点啥呢？”

伟川头一次逃学，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便请教志成。志成早积累了不少逃学的经验，不假思索地说：

“你说干啥？打鸟呗！”

这一带属于辽河平原西部，山地不多，很早的时候，人们就用夹子打鸟——自然没有像现在那样，张大网一网捕尽的，哪年也不见鸟少，尽管当时没人提倡，生态平衡却保持良好——在夹销上，冬天下谷穗，春天下箭杆虫子，然后把夹子支起（如果冬天下雪，需要扫开一块雪地，露出黑土），接着在地面上松一松土，把夹子轻轻地按下去，再埋好土，地面上露出谷穗或虫子，最后把鸟圈过来。小鸟进食，触动夹销，“啪”地一声，正好夹住脖子。“人为财死”，没有体会；“鸟为食亡”，就是这样。现在，这种祖传的捕鸟方法，也先后传给了这两个孩子。

前面不远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刚刚解冻的河水，带着春天的节奏和旋律，蜿蜒而欢快地向东南方向流去。两岸的小草钻出地面不久，放眼望去，一片嫩绿，充满无限的生机。天气晴暖，微风轻轻拂过，身上觉得软绵绵的，有些倦意袭来，惬意得很。地里忙着农活的人们，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突然，他俩听到身后上空传来一阵一阵悦耳的叫声，转过身，抬头望去，一群可爱的小鸟早飞过他们的头顶，远远地落在了他们前面的河沿上。想必它们渴了，要去喝那小河里的水。

志成高兴起来了。不远处，有他早晨上学路过时下好的夹子，只要把这群小鸟往前哄上个百来米远，管保能有不少喷香喷香的鸟肉吃。他们轻轻打着口哨遛鸟，可是那群小鸟不知为什么，“突突”飞起，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见不到踪影……

志成起了夹子。八把夹子，丢了两把。看来，那两把夹子夹住了小鸟，被过路人起去了，虽然他埋得很隐避。他一阵扫兴，催促着伟川：

“咱们快点走吧！”

“哎呀，不好！你妈她们在地里干活呢！”

“咱们绕到哪边沟里去吧，”志成说，“你带夹子了吗？”

“没带，得回家去取。”

志成家里没有人。有人也不要紧，他早学会了撒谎。如今没有人，就更好办了。他把书包藏在了柴禾垛里，然后到约定地点，等着伟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着急了，就跑到伟川家里去找他。刚一推开院墙大门，就听到了伟川他妈尖利刺耳的叫骂声。志成悄悄地住了脚，躲在墙根下偷听。

“吃饱喝足了，不上学，小杂种！”

原来伟川刚刚取出家里的四把夹子，便碰上了干活歇气回家喂猪的妈妈。妈妈念过几天“识字班”，见一向听话的乖儿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逃学，便气不打一处来，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老师今天病了，没上班。”

“不还有代课的吗？”

“没人管。”

伟川没敢说女老师被学生气得上不了课，平生第一次撒谎，表情也不大对，当然也瞒不了人，志成忍不住笑出声来。见伟川要往外跑，妈妈的火气就更大了。

“小死鬼，你上哪去？”妈妈怒不可遏。

“不知道！”

“好啊，竟敢顶起我来了，看你爸回家不打断你的腿？”

妈妈怒喝着，一边扬起了巴掌。伟川一躲，没打着，还格格直乐。妈妈勃然大怒，随手拾起一根柳树条子，狠狠地向他抽来。这一切，被躲在暗处的志成看到了，他赶忙对着只顾开心的伙伴喊了一句：

“伟川，快跑啊！”

“啊，原来有勾死鬼在这儿！”伟川的妈妈一愣神，她的宝贝儿子和志成早就跑得没影了。她愣了片刻，气得满脸铁青，嚎啕大哭起来。

晚上，伟川挨了父亲两脚。这位读过四年书的老会计，为人正直，如今社会上好多事看不顺眼，只是放在心里，不做声罢了。他对现今的教育十分不满，但他不敢像张魁东那样四处张扬，怕挨批判，怕牵连一家老老小小六口人。无论如何，他总是坚持让他的儿子上学。他不大明白“知识就是力量”的大道理，他只相信：不管怎样，只要到学校去，总还是能够学到一点东西的。学一点，是一点。学，总比不学强。国家现在不重视文化，将来总有一天会重视的。物极必反，形势总会变好的。开导完儿子，他又警告说：

“你不要跟旁人学，”见伟川没有吭声，老会计以为儿子进盐酱了，便趁热打铁，“往后，告诉你：别跟志成搅在一起了，那小子胆子大，主意正，就是不往好道上走，没出息。亏他爸还是个中学教师呢，没有一点家教！”

伟川低头听着，心思根本没在这儿。今天头一次跟志成出外打鸟，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了。现在，萦绕在他脑海里的，是小鸟欢快悦耳的叫声，是野花散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是煦暖的阳光，是清清的河水，是蔚蓝的天空，淡淡的白云，茫茫的原野……

“有学不上，对得起你父亲吗？”爸爸的话，打断了伟川的思路，“我是因为家穷，没有办法，才念了四年书，你们现在……”

老会计本想说“你们现在比我那时条件好多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下去，长长叹了一口气，拿过烟笸箩，卷了一袋旱烟，点着火，吧嗒上，再不言语了。

这一天，伟川又去找志成，说爸爸踢了他两脚，然后问道：

“你爸打你没有？”

自然伟川希望他也挨了打。

“打了，那有什么？”志成满不在乎，这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志成的爸爸念过中专，1962年下放还乡，干了两年农活不算，在离家五里开外的张家中学任民办教师，一晃也有十年的光景了。不管怎样顽皮的孩子，见了志成他爸，都像见了避猫鼠似的。可是正像乡亲们常说的那样“自己的刀，削不了自己的把”，他竟然管不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啥脸张嘴巴巴说别人！他感到很苦恼，动不动就打着不争气的儿子一顿，只是儿子从未屈服过。志成接着说：

“说实在的，我挨打的次数，不比你多得多？”

“那你就不怕？”

“无所谓。”

“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这也是当年的一句流行语，两个小伙伴都笑了。

一切照常，这个月他俩只上了八天课。这期间，除了打鸟外，还跟外村小孩打了两次架，又勾了几个小伙伴，在一起玩了几回扑克，还搞了一次会餐……

可是让人迷惑不解的是，实行开卷考试，他俩从不在书中找答案，也不抄袭他人的试卷，成绩并不坏，上次考试一个第二，一个第五，还都是上等生呢。按驻校“老贫宣”的说法就是：“这俩小子聪明，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要是在文革前，肯定是大学苗子。”这话，“老贫宣”说可以，别人说就麻烦了。年轻的女老师也这么看，但没有说出来，几次家访，磨破了嘴唇皮也不顶用，两个孩子照样逃学。他们的父母，也只好唉声叹气，听之任之了。伟川向志成学习，也积累了不少的逃学经验，如早晨从家里出来，把该带的东西带好，到校点完名就走，在野外跑到天黑回家。家里人以为上了学，那该有多美呀！

一片小小的树林，叶子已很繁茂，一缕缕太阳光透过树林，下面看得见斑驳的阴影。早晨带着寒气的微风袭来，周身像夏天冲了一个凉水澡那样爽快。树林外，有一条窄窄的水沟，水沟的那一边，是一片常有牛羊吃草的荒地，杂草丛中，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有粉红的，天蓝的，淡黄的……竞相怒放，散出一缕缕清香，沁人心脾。就连刚刚出土不久的禾苗，也在迎着风，一闪一跳地向他俩点头微笑。然而，小鸟的鸣叫声更有诱惑力。呆了半天，伟川说：

“快下夹子吧。”

“好的。”

“咱们总这样该有多好！”

这些日子，伟川迷上了这种校园外的生活，和志成在一起，真有趣。尤其是打鸟，每次都能打上十个八个的。然后，拾把干柴，用火柴点着，把鸟肉烧熟，俩人美美地餐一顿，比吃高粱米饭就大酱拌土豆香多了……  但 他多少有些担心，怕好景不长。

“你没睡醒吧？”志成不耐烦地说。

伟川不知为什么，又涌出了不少的感想。

“人都说学生时代幸福，我怎么一点也觉不到呢？”

“你还在做梦，啥时候醒呢？”

“真的，要不我们到这里干吗？”

伟川好像突然长大了几岁，明白了许多，这赢得了志成的好感。听见伟川发问，志成也陷入沉思之中。半晌，他才答道：

“实际上，人什么时候也没有幸福。人活着，就那么一回事吧。我现在什么也不核计，只想玩玩。再过几年，咱们就得到生产队干活，想玩也玩不成了。”

“看你说的，像是挺悲观呢。”

“别不信，伟川，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现在……”

“现在，一切都说不清……咱们还是打鸟吧？”

他们下好了夹子，站起身，绕圈跑着，圈起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