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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儿
文章来源:胡庆成新浪博客        访问量:1699        作者:詹必哲        发布:胡庆成        首发时间:2013-11-28 14:04:26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编语:

    小说简介:洛阳孟氏在明朝嘉靖年间突遭灭族,仅一男丁逃至渺无人迹的江汉平原深处, 四百余年十六代单传至鼠年出生的孟仙。孟仙抛弃家承,违背祖训,在时代的大潮中跌跌撞撞,沉沦于人欲又孜孜以求超越老鼠的生存境界。《鼠儿》以孟仙从江汉水乡到美国华盛顿五十年的生活为主线,寄庄重于诙谐,寓高尚于卑琐,以轻松、明朗、真诚的笔调,个性鲜明的人物和迥异曲折的故事描绘一个急剧转变的时代,记述一代人的喜怒哀乐,在现实、历史、科学、哲学、宗教的纵横穿梭中寻求生命的真谛。

     作者简介:詹必哲,湖北洪湖人,一九八四年毕业于武汉医学院,一九九零年赴美攻读博士学位,现居于大华府地区,从事医学与经济政策研究。

   编者按:詹必哲是我大学同学詹春柳的笔名,他的长篇小说《鼠儿》英文版已经在美国出版发行,最近他将《鼠儿》的中文版发送给我,委托我在合适的中文网站发表,他盼望自己沤心沥血四年创作的小说能为广大文友喜爱并阅读。我按照他的意愿将其作品在《中国诗赋网》进行连载,希望广大文友批评指正。

                          鼠儿

詹必哲

第一部: 享乐主义者

第一章: 家林

第二章: 苦涩之城

第三章: 狡黠与甜美

第二部: 存在主义者

第四章: 身如浮萍

第五章: 爱如幻影

第六章: 命如轻风

第三部: 不可知论者

第七章: 千年一叹

第八章: 回归自留地

第九章: 孟氏家谱


 

第一部: 享乐主义者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 庶民去之,君子传之”

孟子(372-289 BC).

第一章:孟家林

1

天高云轻, 阳光和煦, 秋风爽朗。在孟仙的记忆里,孟家林不曾有过如此宜人的天气。站在隔别二十年的孟家老屋前,看着静卧在树丛和杂草中的断墙残瓦,孟仙有些幌惚,仿佛是在游览南美丛林中的玛雅遗址。

“你看看,你看看,都要塌了,你这次要是不回来,想看也看不到了。”他妈妈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妈,不就是个破房子么,有什么好看的,”孟仙故意给妈妈泼凉水。昨天坐了十七、八小时的飞机从纽约飞回武汉,今天又一路颠簸坐了五个小时的汽车回到江汉平原深处的老家,疲劳不堪,他的确没有心情欣赏眼前的一切。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妈妈像小时候惩罚他那样揪住他肥厚的耳廓狠狠地拧了一下。

孟仙跨过一堆散落在门口的砖头,弯下腰避开挂在低矮门檐上的蜘蛛网进到屋内。几根长满青苔的木柱东斜西倒,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房顶,并将左边的卧房与右边的堂屋隔开。头上几片破碎的瓦片颤颤巍巍地挂在腐朽的瓦条上,用来做隔墙的芦苇和玉桔杆散落一地。他一步一探地走到堂屋中央,落脚处泛起一阵阵呛鼻的霉臭味。

在孟仙一九七八年去武汉上大学之前,堂屋的后部有一堵竹子编织的墙。竹墙后面是他两个姐姐的卧房,有一扇小门通向后面紧挨着房子、作厨房用的茅草棚,前面与堂屋直接连通。姐姐用芦苇做了一扇轻便的门,睡觉前挡在那里。姐姐卧房的左边是他的卧房,有一扇木门,与前面他父母的卧房之间有一堵土坯墙隔开。作为孟家十六世单传的独子,孟仙在家里自然享有许多优待,但是两个姐姐为这间卧房没少跟妈妈哭闹;孟仙离开家去上大学时,她俩为拥有他的卧房着实地高兴了一番。

“鼠儿!鼠儿!就是在这里一只老鼠咬缺了你的耳朵。你记得吗?”妈妈指着他的房间说,满脸笑纹。

“妈,我怎么能忘记呢?你老是提醒我!”孟仙皱起眉头,装出一付恼火的样子答道。

孟仙一边下意识地揉着左耳轮上的小伤疤一边走进他儿时的卧房。即便没有他妈妈的提醒,他也不可能忘记这段往事。它安静地、顽固地、突兀地浮流在他的意识里,就像在美索不达米亚沙漠中静卧了二千多年的罗马废墟。因为这件事,他有了一个很狼狈,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小名:鼠儿。

    这个荒诞的事件发生时孟仙不满一周岁。那时孟家老屋还是一个茅草房。孟仙睡在搁在房子一角的梨木和粗棉布做的摇篮里。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孟家开始有了米、谷和闻风而来的老鼠。有一天早晨,妈妈起床后发现孟仙坐在摇篮里和一只脏老鼠玩得不亦乐乎。老鼠坐在他肉乎乎的腿上,啃着米糕渣,悠然自得像个坐在自家摇椅上的老奶奶。他的手上沾着血,耳朵上血在往下滴。显然,这只老鼠在啃食粘在他耳朵上的米糕时将他的耳廓咬破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哭,反而与这只老鼠成了玩伴。

妈妈的突然出现让老鼠惊跳了一下,它飞快地爬上孟仙的肩膀,坐下来,警惕地盯着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的妈妈。也许是为了表明与孟仙的亲密关系,老鼠在孟仙胖乎乎,玫瑰一样鲜嫩的脸蛋上舔了几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爬回他的腿间,捡米渣往嘴里塞。孟仙的胖手指追着老鼠,咯咯地傻笑。妈妈走近摇篮时,老鼠停止了啃食,站在两个后爪上,两个前爪做了一个拳击的姿式,盯着妈妈,好像要与她来个决斗,但最后它还是明白自己不是对手,一溜烟消失在黑暗之中。孟仙随即狂嚎起来,指着老鼠消失的角落眼泪汪汪地望着妈妈嚷嚷,“要,要,妈妈,要。。。”妈妈笑呵呵地抱起他,一边晃动一边哄他,“鼠儿,别哭,别哭,我的鼠儿宝宝。”

“孟家和老鼠,这缘分真是神!”妈妈说到孟仙的小名的来历时总要禁不住地感叹。

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有这样一个民间信仰:低级动物像老鼠、狗、牛,它们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历史也反复地证明这个信仰。过去的一个世纪,孟家林经历了无数次饥荒,瘟疫,水灾和战争,村民们流行给儿子取个牛儿、狗儿这样的小名,希望儿子的生命能像牛或狗那样强壮。但孟仙的妈妈一开始不情愿给孟仙取一个粗鄙的小名。她坚持每个人叫他孟仙,这是孟仙的祖先四、五百年前来到这荒无人烟的沼泽地开建孟家林时给他的十六代重孙定下的名字。但在看到孟仙和老鼠同乐的一刻,她一高兴,忘记了高雅的本意,开始叫孟仙鼠儿。

大约五岁的时候,孟仙就开始感觉到他的这个小名不对劲。村里的小伙伴喜欢模仿他的妈妈“鼠儿,鼠儿”地叫他,一阵阵地轰笑。每年春天总有那么一次“春季灭鼠运动”,小伙伴们就叫得更欢了。很快他就更明白这个小名的坏处:老鼠小,脏,鬼鬼祟祟,懒惰,贪吃,偷食,还在米缸里拉屎,因此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之说。因为自己贪吃,爱生病,又因家庭成分不好常受小伙伴欺负,所以不知不觉地有了与鼠同类的自卑感。离开孟家林之后,他一直警惕地隐藏自己厌恶的小名,严厉地警告妈妈决不许在孟家林以外的地方叫他“鼠儿”。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走过了千山万水尝尽了人生百味之后,他才得以将“鼠儿”带给他的这种自卑、自悯、自厌、自弃的感觉消除掉。一年前,不知是怎样的心理作祟,他突然给妈妈取消了禁令: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无所顾忌地叫他“鼠儿”。妈妈是再高兴不过了。

    在妈妈不耐烦的盯视下,孟仙走进儿时的卧房。因为房顶幸存着,卧房阴暗, 潮湿。原来用作床架和床头柜的砖头和用作床垫的稻草散落一地,狼藉一片。孟仙小心翼翼地走到后墙,从唯一的,只有他脸盘那么大的窗口看了一眼房后的菜园子。茅草搭的厨房已完全倒塌,树枝、高粱杆散落在齐腰高的杂草丛中。再往后是柳树围起来的菜地。在人民公社时期,特别是粮食欠收和国家经济困难时期,一家人的食物大多依赖这块小小的自留地。现在孟家的人离开了,这菜园子只剩下了杂草、蚊子、蛇和垃圾,当然也少不了老鼠和老鼠洞了。

    “鼠儿,鼠儿,还是回去看一看吧。”妈妈提了好多次,像是不经意地随便说说。“妈,不急,我一定会去看的,”孟仙每次都这么敷衍她。现在终于回来看了一眼,他感觉这房子就要支撑不住了,即将在一声长叹中释然坍塌。踩着杂乱退出来时他一脚踏到一件硬物, 拿起来一看,居然是他小时候玩过的老鼠夹。弹簧已锈得不成样子,似乎仍有点劲道, 但显然它是夹不住老鼠了。那些日夜在他的房中游戏的老鼠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像这房间的主人一样到有食物的地方去了。

    孟仙回到堂屋的中央,站在一根倒落在地的木粱上环顾四周。阳光懒洋洋地透过树叶和残留瓦片的间隙洒落进来,房中的破落一览无余。他回忆起这房子初建时的情景,恍若隔世。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村里对地富反坏右的斗争意识仍很浓厚。妈妈从三十里外的窑厂买来了砖和瓦,砍了房前房后的树,请了公社最好的泥瓦匠建这个新家。新落成时蓝砖红瓦,相比村里矮小的草房,它像一个王宫,惹得一时间流言四起。嫉妒的村民大多把矛头指向孟仙好强的妈妈。有的说她一定是偷了公社的财物,但没多少人相信,因为公社里没有什么财物可偷。有的说她与公社党委书记不明不白,根由是几年前孟仙与一个刘姓贫农的孩子打架,用削铅笔的小刀把那小孩的手臂划破了,刘姓的几家人围着孟家砸门,扔砖头要报仇,正好公社书记的小车路过,驱散了他们,以后孟仙的妈妈因为感激给这个书记送过鸡和鱼。传播最广的流言还是落在孟仙的祖先身上。村民们言词凿凿地说他曾祖父的父亲在中国南方边境与英国人做过买卖,贩过鸦片烟,赚了很多钱后回到家乡,孟仙的曾祖父在解放前买下了孟家村一半的良田和湖面。流言说孟仙的曾祖父一九五三年土地改革被镇压前,在树下和地里埋下了一些装满银元的瓦罐,文革结束后,政府拨乱反正,决定发还、补偿部分原地主和资本家被没收的财产,孟家可能是挖出了一些埋在地下的钱来盖的这个新屋,这样便巧妙地将孟家的新屋与中国百年来在西方殖民主义者手中所受的屈辱联系了起来。回想起来,孟仙认为这流言或许有些根由。他模模糊糊记得看见过暗灰色的银元,外面包着黑色的缎子,似乎藏在妈妈陪嫁来的又厚又重的木箱子里。

    无论这笔祖上传下的财富是否存在,孟仙很清楚建房子的钱大多是全家人流血流汗做出来的,一点一滴省出来的。他妈妈常常是一大早就把一家人赶出家门,在地里忙碌到天黑才许回家。冬天接近年关的时候,村民们都闲着,打扑克,搓麻将,围着屋中央的火堆说故事,妈妈仍是不让一家人闲着,把他的两个姐姐和他的父亲象奴隶一样赶到地里收干草,清水道,打猪菜。她的宝贝鼠儿也不能幸免。想起在凛冽的寒风中背着巨大的背篓沿着湖边采摘薄冰下的野菜,他仍不禁一阵哆嗦。有几次他在篓子的底部铺一层干草来蒙混过关, 妈妈发现后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用细竹条抽打他的屁股,打得他皮开肉绽。说到节省,妈妈更是出奇地不通融。她会毫不犹豫地掰开他的嘴,强迫他吐出留到春节时才能吃的糖果,丝毫不理会他的哭闹或跳河的威胁。所以孟仙有诸多理由不喜欢甚至憎恨这个光鲜一时的房子。他情愿象其他村民一样住草房,象别人家孩子那样偷点闲,吃点零食。

    只有到了四十岁,在经历了无数世事的今天,孟仙才明白妈妈当年不可理喻的行为,才体会到妈妈的智慧和理性。她花那么多辛苦劳作节省下的钱来建这房子,正符合他最近悟出来的“快乐通式”:这些花费正是实现了她的最大快乐,在她看来也实现了活着的孟氏还有死去的孟氏的鬼魂的最大快乐。 一座光鲜的房子对她来说是一个胜利的象征,向那些欺压孟家的人们表明孟家并没有屈服, 没有被打倒。村民们看重吃的穿的或其它实物,但是他妈妈的快乐通式中最重要的是尊严。

    妈妈当年的杰作已成遗迹,由之而起的爱恨情仇也烟消云散。孟仙曾暗示他可以出钱重建老屋,武汉的夏天炎热难耐时妈妈可以回到孟家林避暑。但她没有表现出一点兴趣。或许象孟仙一样,她也想将辛酸的记忆留在孟家林。可她也似乎无意放弃这片废墟;乡邻看到它就不得不记起孟家这个开创了孟家林的人家,不得不记起孟家在这个村子里受过的屈辱,不得不意识到孟家现时现刻在孟家林以外的地方荣耀地活着。这破落的房子是她的斗兽场,她的金字塔, 她的纪念碑, 她要怎么处理它自有她的理由。孟仙无意去拨弄妈妈在晚霞中吹出来的五色泡沫。

    从孟家老屋出来,孟仙意识到他即来即去的计划是何等的一厢情愿。一个星期前的午夜,他在纽约安静舒适的公寓里作此行的计划时,一边喝着红葡萄酒,一边听着ABBA缠绵的吟唱:你是否记得那个可怕的夜晚我们渡过大河,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你为自由而战的骄傲。他弄不清是不是ABBA的歌拨动了他的怀旧,促使他拿起电话跟妈妈说:“好吧,我们回趟孟家林吧。”

    他在屋里呆了不过两分钟,整个孟家林的乡亲们就都集中在门前的空地上了。左邻的王家和右邻的张家大概在他们汽车扬起的灰尘还没落下就来了。妈妈左手挽着王婶,右手挽着张婶,笑脸上挂着泪水热情地招呼着。半小时前她还唠叨这两家邻居过去如何欺负他们,转眼的功夫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孟仙的爸爸被村里的一帮男人团团围住,一改平素凄恻退缩的表情,笑得开心舒畅。

    看到自己的计划在眼前分崩离析,孟仙有点心烦。天空不再那么清澈,阳光有些燥热,秋风吹在皮肤上好似蚂蚁在爬行。他满脸堆笑地招呼那些陌生又似乎熟悉的面孔。突然他意识到他想不起任何一个名字。像过去未准备充分去参加考试那样,他越是想记起什么,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嘿,鼠儿!”一只强壮的大手从侧面抓住他的胳膊,迫使他转过身去。

    “狗儿,你好。”孟仙轻而易举地记起了这个名字,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嘿,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少说二十岁,”狗儿边说边上下打量孟仙。他左手抓着孟仙的胳膊,右手指着孟仙惊乍地说:“你的脸真白呀,手好细啊,还有这手表,啧啧。”他右手抓起孟仙的手腕,“这表比我的房子还值钱吧?

    “你还是壮得像头牛。”孟仙镇静地挣脱,一面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儿时畏之如鬼魅的角色。过去的狗儿是一只高大,建硕,人人惧怕的野狗。现在的狗儿一堆肥肉,双下巴,啤酒肚,牙齿蜡黄。他仍然保持着孟仙记忆清晰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讪笑,小肉缝里死鱼一样的眼睛仍然闪着冷光。孟仙十分震惊小时候面对狗儿的那种恐惧,那种世界末日的感觉居然毫无踪影。

    狗儿放开孟仙的肩膀和手腕,突然从人群中拎出一个穿着皱巴巴校服的男孩,一把推到孟仙的面前。

    “龟儿子,你看看,你看看!你要是用功读书,你也能象鼠儿一样人五人六的!”说完就在他屁股后揣了一脚,看着他跌回哄笑的人群里。

    安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表演,看狗儿还能变出什么花样。狗儿很聪明,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不利的位置,狗儿仍试图在心理上欺凌他。想到这一点,他对狗儿油腻的脸和死鱼一样的眼睛十分憎恶。狗儿在孩提时代横行霸道,恣意妄为,将一个人一生能拥有的快乐都享用了。他比孟大一岁,却比孟高出了一头,一身蛮力,另外张家在孟家林有权有势,加上张家是大姓,差不多四分之一的男孩都是狗儿的堂兄弟,因此在孟家林的儿童世界,狗儿大权在握,毫不忌讳地强迫小伙伴们叫他张主席。他还有自己的中央委员们:一帮野男孩一大清早就在他家门口候着,直到天黑家里吆喝吃饭时才离开他。他们成帮结队出没在孟家林周边的田野,河汊和湖面上,掏鸟,捉鱼,偷公社地里的和村民院子里的瓜果,黑夜里往门口堆牛粪,向新婚夫妇的房间里扔砖头,躲在坟地装鬼吓人,干尽了恶作剧。曾让孟羡慕的游戏是模仿共产党游击队夜战:小伙伴们分成两队,各戴不同颜色的袖章,拿着木刀, 木棍,弹弓在月光下追逐厮杀。不幸的是大多时候孟仙只是狗儿一伙取乐的对象。每当他的父亲和祖父被批斗的时候,狗儿必然亦步亦趋地仿效大人们严肃认真地批斗鼠儿。像大人批斗会上那样,狗儿和他的革命群众打孟仙的耳光,踢他的膝盖强迫他下跪,强迫他喊打倒自己父亲和祖父的口号。最令他难堪的是游行:他的双手被麻绳捆在身后,头上戴着旧报纸糊的尖筒帽,被狗儿押着,在大人和小孩的轰笑声中走过孟家林每一家的门前。孟仙的妈妈对他在外面受到的种种欺负总是满不在乎,但游街这一项连她也吃不消。他被游斗回来,她总是抱着他静静地流一会儿泪,然后打两个平时舍不得的鸡蛋给他做一碗蛋花汤。

从初遇狗儿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孟仙失去了与他再作敷衍的兴趣。他转过身,继续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这时他看到另一张他不可能也不应该忘记的脸。

“雅雅!”孟仙失声叫了出来。他拨开人群,将他小时候唯一的朋友拥住。“对不起,这么多年没跟你联系!”

“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在外面的日子也不容易,”雅雅说, 眼中有些潮湿。艰苦的岁月把雅雅少年时光洁红润的脸划拉得像春耕翻过的田垄。虽然雅雅仍有孟仙记忆中的腼腆,仍不由自主地避开别人直视自己的眼睛,但声音中有了一种孟仙不熟悉的沉稳。

看着雅雅窘迫的样子,孟仙很惭愧。离开孟家林的二十年里,为寻求轻快的生活,孟仙将自己与孟家林的一切关系和记忆都毫不犹豫地、坚决地、系统地清除了。但他实在不应该将雅雅也抛开了。

雅雅的妈妈是张姓,狗儿和雅雅沾点亲,所以狗儿倒不找他的麻烦。他真名叫文雅,文文雅雅,挺时尚顺口的名字。但是溺爱他的父母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叫他雅雅, 听起来象丫丫。 小伙伴不失时机地叫他丫丫,叫着叫着就变成了丫头,小丫。他小时候既白净又文静,像个女孩子,遇到麻烦像个女孩那样哭着往妈妈那跑,有时候连孟仙也觉得他女孩子气。孟仙怀疑“雅雅”这个小名给雅雅带来的心理创伤大概与“鼠儿”这小名带给自己的伤痛不相上下。雅雅的妹妹叫文莉,她的爸妈叫她莉莉叫得自然顺畅,一点麻烦也没有。莉莉这个名字从孟仙心头闪过,像黑夜中划过一道无声的闪电,引起他一阵颤憟。莉莉曾是一个芬芳烂漫的幻想,充满了孟仙少年的心绪,如今也和孟家林所有的人和事一样在他心中淡忘了。

“你爸妈好吗?”孟仙一面问一面拉着雅雅从人群的包围中走出。

“他们两年前过世了,”雅雅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爸中风,瘫了三个月,我妈也突然莫名其妙地一天天消瘦,他们在两天之间都过去了。”

孟仙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他扶着雅雅的臂膀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责骂自己是一只毫无心肝的老鼠。他看了一眼仍然在一群妇女中笑容满面的妈妈,十分不解。她住在武汉,但孟家林鸡毛蒜皮的小事了如指掌,喜欢跟孟仙唠叨,为什么宋老师和张婶过世这么大的事她居然没有提起过?难道她猜得出他们的死讯会挑开儿子心中的隐痛,损耗他的快乐?

雅雅的家与孟仙的家一样有一个强大的母亲和一个懦弱的父亲。孟家林的人也许不知道爱该怎样定义,但人人都知道雅雅的妈妈对他父亲那样就是爱。宋老师曾经是武汉市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是一个不问政治的学究。在“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时,他禁不住大家的鼓动,发表了他一生唯一的一次政治感言。他说共产党在宣传共产主义的同时不要丢弃了二千多年的儒、道、释、诸子百家,主张中小学及大学仍然保存一些课程教授这些传统思想、文化和历史。他的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但一年之后反右运动开始,他被划为右派驱逐出武汉,流放到了孟家林。在孟家林有很多宋老师的故事和笑话。第一次看到一望无际葱葱绿绿的麦苗时,宋老师大发感慨:“好大的一片韭菜啊!”有一个笑话甚至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标题:“宋老师力斗小鲤鱼”。有一天一个村民送给他一条刚打上来的鲤鱼,不过一斤来重,但这种鱼活力非常,肌肉坚韧。宋老师倒也明白自己的本领,先用一根细绳将刀和一块厚重的木砧板连在一起,然后蹲在村后堤外的河岸边刮鱼。结果没几下,这条鲤鱼从他手中挣脱,刀和案板脱手流到了河心, 宋老师几个趔趄也滑进河里。一位挑水的乡亲匆忙扔下自己的水桶和扁担把宋老师从河里拉了上来。

最令村民津津乐道的是雅雅的妈妈和爸爸的爱情故事,乡邻们谈起来添油加醋,绘声绘色,一副又羡慕又不可思议的神情。张婶曾是孟家林出名的漂亮姑娘,性格泼辣,心直口快,聪明能干。周围几个村子好多小伙子喜欢她。有一年春天连下了几天的暴雨,孟家林家家门口一片齐膝深的乱泥。这一天张婶和几个姐妹在一个姐妹家做针线活,看到宋老师从河里用脸盆小心翼翼地端回一盆清水,路过门前时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泞里,脸盆扔出老远。几个女孩子东倒西歪笑成一团。

“我要嫁给他,照顾照顾这个可怜的家伙!”张婶笑着告诉姐妹们。

姐妹们开始没当真,以为她说了句玩笑话。但她在那一刻拿定了主意,并开始实施。她先是时不时地出现在他身边,赶走缠着他嬉闹的孩子们,教他一些农活,教他怎么用土灶做饭,用木桶和扁担去河里挑水。她隔三差五去他在村头的草棚里给他做顿饭,洗洗衣服。秋凉的时候她给他织了一件漂亮厚实的毛衣。眼看就到春节她仍然没有看到她所期待的反应,在又一次听到“宋老师力斗小鲤鱼”的笑话后,她失去了耐心,在他凉飕飕的草棚里找到他。

“我们正月十五结婚,”她说。

张婶的父母和小姐妹都劝她别干傻事,她告诉他们:“什么东西都没有知识实在,我要嫁的人比谁的知识都多。”从那以后大家就不敢随便讲宋老师的笑话了。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狗儿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不知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刚好被张婶听见,张婶立即赏了他两个耳光,打得他鼻孔流血。

孟仙叹了一口气,拥着比他矮半个头的雅雅来到屋前一棵柳树下,找到树荫下靠在车旁的陈国。陈国是孟仙武汉大学同寝室四年的好朋友,自告奋勇为孟仙的回乡之行开车来的。

“鼠儿,鼠儿,这里真热闹啊!”陈国笑着,模仿孟仙的妈妈,他本来就细长的眼睛被他放肆的笑挤成蛤蜊壳一样的细缝。孟仙对自己的出生一向讳莫如深,含糊其辞,陈国与他二十多年的朋友,第一次对他的童年有所了解,第一次知道他还有这么个俗不可耐,令人喷饭的小名。

“你还有完没完啦!”孟仙瞪着他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小时候唯一的朋友,雅雅。”

“丫丫?”陈国笑脸上已经上斜的眉毛更是往上挑起,快要飞离脸面了。

“是啊,是啊,我这小名跟孟仙的小名一样,没少惹麻烦,”雅雅一边与陈国握手一边自嘲地说。

看着自家门前的热闹景象,孟仙知道一时半会他们是走不掉了,便对陈国说:“我们去参观雅雅的家吧,小时候我在他家呆的时间差不多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多。”

雅雅和孟家中间隔着一家王姓,一家刘姓,一家孔姓。这些房子都是最近几年新建的,砖墙瓦顶。沿袭孟家林百年来的传统,新建的房子总是比旧房子地基高出一点,前面的墙往前挪出一点。二十年下来,树丛中的孟家老屋落在后面的低洼处,更象一处被遗忘的废墟。向村子右边望去,倒是还有一间破旧的茅草房,草顶因长年风雨侵蚀而呈油亮的黑色,不相称地沉默在欣欣然的阳光下。

“梁婶还活着,”雅雅说。“有时也看到屋顶上的炊烟,但我有几年没有看见她了。”

“可怜的梁婶,”孟仙同情道。他还记得梁婶高高兴兴,叽叽喳喳的样子。她早年丧夫,带着一个比孟仙和雅雅小几岁的儿子过活。在文化大革命那些紧巴的日子里,她也过得自在乐呵。她性情乐观活泼,有男人眼馋女人眼红的丰乳肥臀和杨柳细腰。她喜欢与男人们说些浑话。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帮他干些地里的和家里的力气活,然后振振有词地跟嚼舌头的人说:“就不该帮帮人家孤儿寡母么?”小青年还没和女子拉过手就敢吹牛说跟梁婶这个那个的,传到梁婶耳朵里她不恼,也不否认,仍乐颠颠地,让人不知是真是假。孟仙上大学后第一次放寒假回来,这个梁婶就不存在了。月前,突然来了一帮带着枪的公安人员,里里外外地将梁婶家翻了个过。梁婶的十五、六岁的儿子被铐着,与梁婶一起泪汪汪地坐在房前的树下。村长和梁家的长辈围着他们,一个劲地劝她儿子说出他手上那些黄色书画到底是谁的,但这愣小子跟他过世的爹一样倔强,就是不说。他被判了两年,关进了县里的监狱,但没过三个月又被送回来了。他疯了,见到女孩就嘻嘻哈哈,涎着脸去摸人家的乳房。梁婶没办法, 就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门前的柳树上。他在开春前的最后一场大雪中死在那棵柳树下。从此之后孟家林的人再也没有白天见过梁婶。

“正好赶上严打,为几张破画丢了命,你说冤不冤?” 孟仙给陈国说完这段故事后不禁唏嘘,“我猜那无非是些素女真经之类的插图,美国书店家家都有的。”

雅雅的房子是钢筋、混凝土做成的上下两层楼房。在一排平房中十分显眼。门前摆了两个哈巴狗大小的石狮子,一群孩子在上面挤来挤去,好奇地盯着穿着一身耐克运动服的孟仙。诺大的房子, 前厅却窄小窘迫,摆着两张方背椅和一张小方桌,算是春节时用的祭坛。左右两边是摆放着麻袋和农具的库房。后面宽敞明亮,是雅雅的木工房,墙上挂着锤子,斧头,锯子之类的工具,中间摆着一张散着木渣,厚重的木工桌。一个比前门宽两倍的拉门敞开着,通向屋后水泥面的小院。一个旋转水泥阶梯通向二楼的生活空间,包括中间的厨房、客厅和分在两边的四个卧室。

“我的设计,”雅雅得意洋洋地告诉孟仙。

“我看得出来,”孟仙笑着说。

整个房屋方方正正的,宽展实用,不肆雕凿,跟房子的主人一样。孟仙在雅雅的带领下一间屋一间屋地观赏,一面给陈国回忆曾坐落在这个位置的茅草房,回味那些像十年前读过的小说一样断如游丝的故事。那时冷风从村前冰冻的湖面吹过来,从茅草墙的缝隙中轻而易举地透过,象利刀在周身游走。孟仙总喜欢和雅雅一家在一起,围着树桩做起一堆火取暖,将玉米,红薯,还有腌制晒干的鱼块肉块丢在火堆里扒拉着,听宋老师讲水浒传、西游记,讲薛仁贵征西、五女兴唐。到了夏天,孟家林热得连茅草都汗淋淋的。晚上,凉风从湖上吹来,顷刻间驱散炎日的余热。孟仙早早就来到雅雅家门前的柳树下坐着,听宋老师讲故事。夜深人静的时刻,宋老师特别爱讲鬼的故事,讲到入神处,孟仙、雅雅和莉莉等一群小孩背心一阵阵发凉,好像有鬼在身后哈气一样。宋老师的很多故事讲到青年学子在废弃的庙里读书备考,鬼怪装成仙女来迷惑他。那时孟仙开始喜欢一个人躲在僻静的地方读书,也懵懵懂懂地开始喜欢女孩子, 以为是宋老师编了故事来吓他,出去读大学后他才知道原来宋老师的故事出自清代蒲松龄的奇书《聊斋志异》。

“我在学校混了三十年,现在想起来雅雅的爸爸教我的东西最多,”孟仙对陈国说。“他让我体会到读书的乐趣,激发了我求知的愿望。套句俗话,雅雅的爸爸是我人生的启蒙老师。”

看得出雅雅在自己客厅颇下了一番功夫,弄得跟城里人的客厅有几分相似:光滑的硬塑料地板,人造皮沙发,油漆过的书柜里摆着一些书,两个朝阳的小窗户有百叶窗和淡黄的布窗帘。一张与窗户一般大小的全家福挂在两扇窗户之间:宋老师和张婶差不多就是孟仙二十年前看到他们的样子,平和、舒坦地笑着坐在中间的椅子上,他们的膝下护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和一个一、两岁的女孩,雅雅和一个很端庄的女子站在父母身后。看得出这照片是在新房落成后在门口照的,墙面洁白无瑕,门框的油漆光亮鲜艳。

“你去过我的母校?”孟仙从书架上拿起一个相框。雅雅看起来仍有点腼腆,稚气未脱的样子。他身边站着一个长发飘逸,笑得甜甜的女孩。他们身后正是那个刻在石框上,孟仙熟识的校牌:“武汉大学”。

“这些年农闲的时候我都去武汉做几个月的木工活,去给爸爸的亲戚做些家具或装修什么的,他们又给我介绍些别的客户。”雅雅停顿了一下,指着照片里的女子说:“我就是在武汉遇到我媳妇的。那时我在给一家修窗户,她正好在那家看小孩。”

“你媳妇很漂亮,”孟仙由衷地恭维道。

“还可以啦,”雅雅谦虚地说。“她老家在西面的大山里,汽车两整天才能到。”

“是孟仙吧?”雅雅的媳妇气喘吁吁,热汗满面地出现在楼梯口。“看到你家门口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孟仙回来了。你爸妈回来可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很高兴见到你。”孟仙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仓促之间丢出一句中英通用的客套话。

“请坐,请坐。”她招呼完一扭身去厨房打了个来回,给孟仙和陈国每人拿来一个铁罐的可口可乐。

“我和文雅认识的时候你刚去美国。”她拍了拍雅雅的脑袋说,“第一次跟他约会,他讲了一大堆你的事,我连他家里有个妹妹都不知道,弄得我一头雾水,还以为他要把你介绍给我呢!”

“你的话让我惭愧得无地自容。雅雅从小就护着我,可我这么多年连个信都没给他写。”孟仙摇着头,有点心酸。

“别自责了。你现在坐在他家里,不是嘛?孟家林那么多家,你不是没去别处嘛,”她关切地看着孟仙说。“好了,好了,你们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吃饭,你们哥俩好好地喝上两杯。”

看着她麻利风行地去厨房,孟仙不禁打趣雅雅,“你可真了不起,小时候有什么麻烦有你妈给你罩着,长大了,你居然找到这么个漂亮又跟你妈一样泼辣能干的老婆。老实说,是不是你老婆先提出来跟你约会,跟你结婚的?”

雅雅让孟仙和陈国盯得有些不自在。“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孟仙笑着跟陈国说,“在孟家林,我们孟家有很多传统的,看来这宋家也有了一个令人羡慕的传统。当年他妈追他爸可是孟家林的千古情话呦。”

孟仙的心神盘桓在摆在书架上的另一个相框上。他进到客厅的时候就看见了它,就想拿起来仔细端详,但心下惶然。这会说了些话,自在些,就不再强压自己,走到书架前拿起了相框。相框里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光滑红润的额头上散落着几绺略带黄色的头发,站在一颗盛开的樱花树下。看着她欣然的脸上有些急迫的眼神,孟仙感到胸口的空气紧缩,变得像铅球一样沉重。霎那间他的记忆清晰明亮。这张照片是莉莉唯一一次到武汉看他时他用同学的相机照的。在此之后的二十年里,在喧闹的街道上,在大洋彼岸的静夜里,他无数次回味过那段惶惑的时光。他没有忘记命运给他的第一个真正的心灵折磨,迫使他在对莉莉懵懂的爱意和远离孟家林的决心之间挣扎,在他最迷茫的时候强迫他做一生最重要的选择。二十年来风雨飘摇,他尝遍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当时的那种恐惧,彻夜盘算仍不得要领的痛楚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丝丝生痛。

“雅雅,我妈告诉我你现在是方圆百里最好的木匠。”孟仙不好意思盯着莉莉的照片看太久,便拿起雅雅的儿子,女儿按成长时期排列的照片,并把话题引回雅雅的其他成就上。虽然不象孟仙那样光鲜,雅雅有自己实实在在的家,漂亮能干的老婆,健康活泼的儿女,而孟仙除了一堆学位证书和一身衣服,只有一个被自己毁掉一生幸福的前妻和十年里见过两面的女儿。

“你还不知道你妈?她总爱夸大,”雅雅说。“但日子倒也过顺了,我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雅雅继承了他爸爸灵巧的双手。宋老师从一辆牛车落脚到孟家林的时候,非常滑稽笨拙,经常被树枝,锄头把,门槛等绊倒。五岁小孩跳得过去的小沟或篱笆他也是手脚并用才能过得去。有一天张婶满不在乎地给雅雅,莉莉和孟仙讲了当年她追宋老师的趣事:那时候张婶用野玫瑰花捣碎了,抹在脸上,然后去找宋老师,可宋老师视而不见,弄得她无计可施,结了婚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眼睛不好。他抬着头直着腰走路会直愣愣地踏到牛粪上,所以他总是勾着腰,眼睛盯着地下走路,象个有腰椎毛病的老人。其实他的手非常灵巧,任何东西落在他手上,他都能摆弄,修理。歪脖斜腿的树枝在他手上能变成漂亮的板凳,桌子,箱子,锅碗瓢勺坏了,他都能修,做针线,打毛衣的水平与张婶也不相上下。宋老师来孟家林时没带几件衣服用品,他最宝贝的是一箱子的书。这些书最后都便宜了孟仙。雅雅对书从来没有过感觉。在他抓周时,他爸妈在一张桌上摆满了小人书,笔,还有木头做的锯子和斧头。他妈妈刚一放开他的小手,他就拨开眼前的书和笔,直奔锯子和斧头而去。他爸妈也没有强迫他读书,他从小就跟着爸爸做些修修补补的木工活,十一、二岁时就能像模像样地做个小板凳。他妈先是让他跟着村里最好的木匠做学徒,十五岁的时候干脆让他辍了学,到三十里外的一个镇上跟着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做小工,不到二十岁他就超过了自己的师傅独力给湖乡上下的姑娘们做全套的嫁妆了。

“我暑假回家时总是很无聊,”孟仙对陈国说。“我老想给他做个帮手,可他最多也只让我刨刨光,刷刷漆之类的,从不让我用他的锯子和斧头。”

“你那么笨手笨脚的,万一你把手指剁掉我怎么交待?”雅雅说。

“得了吧,你是怕我弄废了你的木料罢了。”

回想与雅雅在一起的光景,孟仙很清楚宋老师和张婶家里有多少吸引他的地方:他妈逮不着他去干那些永远干不完的农活,狗儿不敢在张婶附近撒野,另外还有一个在他真正明白了男欢女爱之后才明白的原因。有时候,张婶一高兴,会一手一个把孟仙和莉莉圈在怀里说:“鼠儿,等你长大了,我把莉莉嫁给你。”说得两个小家伙满脸通红,挣扎着跑到看不见对方的地方,几天以后见面时仍是脸红舌结,心里突突地乱跳。

温馨的回忆如清风拂面,让孟仙忘掉纠结心头几十年对孟家林说不清的怨恨。他站起身对雅雅说:“陪我到村里转一转吧,我想看看我还能记得些什么,也让陈国看看鼠儿的老鼠窝是个啥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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