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下来几个人,一个当官儿模样的人笑说:乡亲们,我们是水库的,这是库里的种鱼,开闸放水,水大,拦网冲坏了,它就跑出来了,俺们来找了,请大伙儿帮忙啊,帮着弄回去;
人们和我爸恍然大悟:怪不得的,原来是大鱼种啊!有的人不甘心问: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船上人说:请找你们村长来谈,好吧?
     我爸说,村长就在人群中,村人们都回头瞅,他再想藏也藏不住了;他是想吃鱼又不好明说的,暗中支使叫别人闹;这会儿却正义地站出来,热情握手说:我们一定会配合好你们的.
     其实,也用不着村人们帮啥忙,只要不阻挠捣乱就算帮大忙了;船上那些人,几把手就把大鱼用网兜住了,大鱼乖得像一只宠物,老老实实,也不太蹦哒了,仿佛认得是自家人来了,那鱼眼神也像中庸人那样温顺了,驯化了,想反抗也不敢了;这时候,河水已经涨上来了,乡亲们退回高岸了,水库人拖着大鱼,把网系在船后了,白轮船慢慢掉头"突突"向上游开回去了,船上人朝岸上人摆手告别,村人们沿河送了老远,欢送那大鱼;我爸说:都想多看一眼那大鱼啊!那大鱼在拖网中一动不动,像昏睡了一样.我想像那大鱼是不情愿的,它宁肯和我一起玩,自由自在地疯玩,让我骑上它,如骑骏马一样奔驰在大河流水中;此刻,它像迷路的小孩子跟着大人回家了,不,像一匹狼被当做狗给拴住牵着了,不许它走自己的路,又好像小孩子被父母逼着学习孩子不喜欢的东西;我既庆幸它能安全回家了,希望它好,又惋惜可怜它失去了自由!我想像那大鱼回到大河流水中,重新获得了它所具有的力量,掀起大尾巴打翻这轮船挣脱网的束缚,然后,像骏马驰骋草原般飞了!又想像白轮船送鱼回家后,又沿河顺流向大海上开,开,开,水干了,开上河底了,那轮船像干锅鱼似的,真变成"鱼"了,晒干巴了,腐烂了,恶臭了.
     我凝望远方河流的转弯那儿,久久,久久:爸,那大鱼,啥时候能再回来啊?
    谁知道哟?
    我想看看那大鱼呢!
    那,慢慢等吧.
    河水中,爸背着我,从这岸游到那岸,再凫回来,我感觉也像骑在大鱼背上了,哈哈,嘻嘻!那是今生今世,爸爸带着我----父子俩玩得最高兴的记忆,永远忘不了哟.
    走吧,该回家了;上了岸来,父子俩精光身子,站草地上,手拢嘴巴如喇叭,冲高树梢的花野鸡吆喊:嗷嗬----!惊得花野鸡扑啦啦飞了,飞越河面树丛,飞上蓝天了,向太阳飞去,耀眼夺目如是太阳鸟了,像大鱼变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了:
     大鱼啊,我想你啊----
     因为心里有了这个梦,我觉得比别人多了一份独有的隐秘的喜悦;因为有了这个梦,即使在十八年华青春期病残,我也从未绝望过,一直等待着,等待有朝一日会骑上大鱼飞起来----我是个好奇而爱幻想的孩子,那大鱼的梦,像一粒千年的鱼卵,种在我幼小的心田中了;从此珍藏这个梦,期翼它孵化;似乎自那以后,我心理上就拒绝长大,好像我知道我长大了,那大鱼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梦那大鱼,盼那大鱼,我想见那大鱼,想骑那大鱼;怀着大鱼的梦,我病了:两腿不会走路了,就更想像大鱼那样游,或像鸟儿那样飞;别人或许也这样梦想过,但大多是偶尔的一闪念,都不会像我这般梦想得强烈,持久,永远:总想回到小孩子时,回到诞生之前,去会大鱼,骑大鱼啊,再带着小鱼群们围在我身边,像将军!
     像重获健康----
     那大鱼游到我生身的这片土地这方河水中来,看了人们一眼,一摆尾,又扭翻身儿游走了:在岁月里游走了,在人们记忆中游远了,看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像很多失去了就再寻不回来的东西那样,比如人们长大后曾经的爱情;后来,每每仰望着父亲,老是感觉就像望着那站立的大鱼,也觉得心中的大鱼像亲人一样,可亲!

       那大鱼游到我生身的这片土地这方河水中来,在人们眼前一摆尾,又扭翻身儿游走了:在岁月里游走了,在人们记忆中游远了,看不见了,再也不回来了,像很多失去了就再寻不回来的东西那样,比如人们长大后曾经的爱情;后来,每每仰望着父亲,老是感觉就像望着那站立的大鱼,也觉得心中的大鱼像亲人一样,可亲!
    生命病残了,心儿还在向往,直等到水不流,河枯了,父亲亡故了,我早不是小孩子了:我不能再像和父亲那样,与我想像中的孩子游泳了!我与河亲:不仅亲水,岸林也亲,林间草地上不光有野花,还有成堆的白蘑菇,有红"菇娘"儿,有黑"天天"儿 ,摘下尝又酸又甜,可好吃了,有绿藤爬上树又倒垂下来,有赖瓜儿开瓢露白瓤儿红籽儿,有好鸟飞栖鸣唱,兔走狐追,无风林亦低语,不知说些啥呢;少年的我最爱和小伙伴们来到大河身边:春天去了,可採白槐花金榆钱,捡鸟蛋烧吃;夏秋去了,能嬉水,偶尔还会捉到小鱼小虾;冬天去了,沿河撑冰车上下呼吆老远了.病囚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我听说:干涸的河床上长满了一片片荒草,河底的白沙朝天了,两岸的树都伐光了,鸟飞了,兽逃了,花儿凋零了,蘑菇也不成堆了,偶尔见到一个也孤单单了;这景象,我侥幸没能亲见,也不想去见,只愿看记忆中童年的河;村庄里,没有人再提起那条大鱼了,仿佛压在箱底遗忘了的纪念品,从不翻捡重看了;人们只说河干了,不说那大鱼哪去了.
    父亲临终前,我哭说:爸,大鱼----你等大鱼回来,再看一眼啊----
    爸含泪笑说:可怜的孩子,我看见过大鱼,你,还没看见呢;
    爸去见那大鱼了:爸,你又见到那大鱼了吗?鱼是河的孩子,河水干涸了,鱼也会哭的,想像中,我看到心中的大鱼流下了两串泪水,哀哀地看着我.看电视上说水库都干了;那大鱼呢?你去哪儿了啊?游到淤泥中了吗?鱼死了,河,也就彻底枯黄了.那大鱼曾经来过,如今不来了,它抛弃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和孩子们:我还曾设想过,待将来,把我的骨灰洒在家乡的大河中,化鱼游去;我甚至想:爸已化大鱼游走了!我多想给我想像中的孩子讲这大鱼的传说,这并不古老又真的很遥远了的故事啊;如今天空也孤单了,有时仰望多时也难见一只翅膀,那太阳鸟飞哪去了?唯有一只小白蝴蝶孤零零在无力的风中"扑愣"着----我多想看到它落在河边,扇举薄翼像我的手撩水扬洒,水珠映日如彩虹上滴坠的珍珠啊----
    我多想嗅到河水那绿得莹莹闪光的清香啊!
    这天早起,灰雾粘缠,呼吸中有恶臭味儿:谁放屁了?谁家掏厕所了?不对呀,这臭味咋不散呢?有人说:下臭雾了.待日笑雾躲了,臭味儿还熏人;全村人都捂鼻子,互相问:啥味儿呀?终于,有人回来说:咋回事儿,河里来水了----
    啊!大河终于来水了:鱼呢?
    是臭水,黑水,像酱油泔水,城里排放下来有毒的污水,废水,就在干河底心儿那一线儿淌,贼拉歹毒臭,真格市里人的味儿.
    我庆幸自个儿病了,不能去看那黑臭水了;想像那河床现眼儿的丑陋,欲哭无泪哦.
    河哭了,流下了黑色的泪水啊!呛人.
    在发现大鱼的地方,后来,建了一座桥,筑成之时,即是危桥了;终于,出了桥断车坠人亡事;而今,这破桥唬弄着仍在对付通行,要不咋整啊,总不能人不走路不往前奔吧?桥下,也汪了一泓黑水:辣眼睛!
    那大鱼是一声呼唤,向我招手!
    那大鱼是一虹美好,迷恋我追逐!
    那大鱼是一番奇迹,祈盼也难再来----
    梦中我看见,人们群起手执棍棒刀枪,把那搁浅的大鱼屠杀了,争抢吃肉喝血,我的嘴里满溢血腥气味,几个沾了红血丝的大鳞片迸飞到我身上来,粘肉皮上,抹不去,抠不掉,像我身上原生的了;又梦见那大鱼游进了干涸的河底泥土中,我哭喊着用手挖啊,想把它救出来,像埋在瓦砾废墟中的人:大鱼,你回来啊,我要和你在一起啊!
    爸爸啊----!
    我挖到了一副白骨架,是鱼还似非鱼的骨化石:唉.
    我的梦想是水,叮咚泉涌成哗啦啦的大河之波,淹吻那骨化石,那大鱼就复活了;我的梦想是水,叮叮咚咚泉涌汇成哗啦啦的大河滔滔,心中的那枚大鱼之卵瞬间孵为透明的小鱼苗了,捧手心儿里轻轻播在浪花上,几声咒语神奇长大,我则越变越小,让那大鱼不会怕我这个人了,我就可以骑上这大鱼了;我仿如真的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我生命以前,我看见我来到了大河边,河水从天边流回来了,汪汪洋洋大水涨高了啊,金波中升起了片片白帆,那大红鲤鱼拱隆碧涛出水了:
    那大鱼,和人一样大啊!
    那大鱼,圆眼,阔嘴,鞭须,粘液滴哒,玉鳞如琉璃瓦,金红金红的,真壮观,好美啊!

       我的梦想是水,叮咚泉涌成哗啦啦的大河之波,淹吻那骨化石,那大鱼就复活了;我的梦想是水,叮叮咚咚泉涌汇成哗啦啦的大河滔滔,心中的那枚大鱼之卵瞬间孵为透明的小鱼苗了,捧手心儿里轻轻播在浪花上,几声咒语神奇长大,我则越变越小,让那大鱼不会怕我这个人了,我就可以骑上这大鱼了;我仿如真的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我生命以前,我看见我来到了大河边,河水从天边流回来了,汪汪洋洋大水涨高了啊,金波中升起了片片白帆,那大红鲤鱼拱隆碧涛出水了:
    那大鱼,和人一样大啊!
    那大鱼,圆眼,阔嘴,鞭须,粘液滴哒,玉鳞如琉璃瓦,金红金红的,真壮观,好美啊!
    我隔着波涛惊喜笑问:喂,是你吗?
    大鱼笑看我说:是我;
    真是你吗?
    真是我;
    终于见到你了----
    大鱼反问我:你是谁呀?
    我是想你的人啊!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怪不得我见了你就觉着挺亲的;
    你咋老也不回来呀?
    我迷路了----
    你想去哪儿?
    我不知道现在我在哪儿;
    这是我的家乡啊!
    可,我的家乡在哪儿呀?大鱼它痛苦地叹道.
    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好哇!
    走哩----
    孩童的我,光身子爬上大鱼的脊背了,把住鱼鳍像抓牢马鬃,就像我趴在爸爸的背上,就像爸爸在水中背着我,飞波跃浪,哈哈,嘻嘻!这大鱼就像我的爸爸啊:人与鱼,鱼与人,感觉分不清,似在梦中,不知是我梦为大鱼了,还是大鱼梦为我了!生命原初就是从水里诞生的,我似人还似非人,似鱼还似非鱼了----
    好似我的身上也长鳞了:哎哟,我变做一条鱼了!妈呀:水,又干了!我翻白了,渴死了,皮肤晒曝像旱结的土地龟裂了.我与那大鱼在渴死前相对互望,鱼眼似人眼,人眼也是鱼眼了,它又勉力强换气着直立起来,哀怨地俯看我,流出了一滴泪来,和我尽力挤出的半滴泪,是最后的两滴水了,慢慢风干了.美梦变噩梦好吓人心悸啊!
    我想像中的孩子笑问我:爸爸,那,你也没见过那大鱼,那,我能看见吗?
    我作笑说:好孩子,我把这大鱼的梦留给你,我们一起等待,即便今生今世我看不见大鱼,你将来也一定能看得见----
    真能看见吗?
    真能看见;
    真的吗?
    真的!一定能看见那大鱼,你,相信吗?
    我,相信----
    好孩子!
    我必须给孩子美好的希望,做为一个残疾人,我能给孩子们的只有这爱的梦了.
    读过了这文字,若是你在梦中看到了一条游动飞翔的大红鲤鱼,鱼背上骑着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儿,在阳光中,在星河里撒欢儿,咯咯哈哈笑:
    那孩子就是我,那大鱼就是我!
    我想念大鱼,就像花儿想念果子,艳丽的花儿凋落了,可自我生命的魂儿却变做了甜美的果子.
    为了孩子,在没有大鱼的时光中,我宁愿自己的生命再生为一条大鱼:我会的!我的灵魂飞入了梦里:那是未来的某一天,我正在镜中看着自己的形容,看啊看啊,看到自己的的眼睛慢慢变成了鱼眼,肌肤上渐渐生了闪光的鳞片,是一条人鱼了!赤裸的鱼,自由的鱼,永生的鱼!驮着我的灵魂,游去我爸爸在的地方,让他看看我啊,他不会也忘记了他传承给我的大鱼梦吧?看到这梦想终于实现了,他会欢笑的.我更要游回来让孩子们看看:梦想是最美丽的!没有水了吗?空气就是水啊,无岸无涯,我划动鳍手,摆动尾脚,空气就涌漾了波纹,泛起了浪花,我游动了,在透明的水中,在汪洋的滔滔中,游着游着,就飞了,像庄子鲲鹏之逍遥游,飞!飞:飞,游去我向往的家园,飞到你想去的地方,相会安徒生的小美人鱼----
    这大鱼是我,那骑大鱼的孩子就是你!
    我在时光之流中等着你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