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纪军
• 李宣章
• 细雨梦回

有女已长成嫁与金窖村

　　
      腊月的深汕高速公路在荔枝林覆盖的葱岭间迤逦，奔向海陆丰便是自古百越纹身地的潮汕平原了。夕阳的余晖洒在韩江滩头的船坞时，轿车驶进了一个村落。狭窄的巷子仅可容双人并走，旁边是密匝匝半旧的小楼。街坊邻里半启窗棂即可互递什物，召唤阿大阿二了。人们操着潮汕土语指划着新嫁娘，我的心陡然一竦，女儿真的嫁与这蛮荒之地了？孩子生长在塞外的小城，今天竟嫁与南越国之边邑。言语不通，习俗迥异与老家公婆何以相处？在生硬的“吃茶，吃茶”声中，夜幕中的一线星光被狭长高峻的楼巷隔断，一弯新月在午夜时分才高挂上檐脊。

　　晨梦被一声声古韵悠长而怪异的叫卖声惊醒，我悄然下楼，太阳刚刚升起，村子朦胧在曙色中。转过一条巷子，一棵千年古榕横贯了半个天空，枝叶圆笼成一大片翠网，霞光的芒刺筛成点点亮色。我暗自诧异“这是树神啊。”只见香案前跪着一个老妪，旁边放着荸荠似的圆篮，里边是新鲜的瓜果。老榕的干被香烟熏成了黑褐色，一束束红绫条系在枝叶间。我穿过小巷绕村一周，这是一个近于椭圆型的村落，近百棵古榕树或横斜于褪色的雕栏，或俯首于残损的短墙。石木结构的屋宇和蹲坐着神兽的檐脊毫无规律地拥挤错落着。池塘边长着高大的芭蕉，狮头鹅在栅栏边伸着长颈。村落没有几条正经的路径，却有无数甬路处处通连着。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池塘边，庭院里伸着嫩条。有许多院落空寂无人，只有古榕树荫蔽着灰色的瓦楞 ，偶而传来几声犬吠鹅鸣。这就是当地人所谓的老宅了，他们的后辈子孙从不肯卖掉或翻盖成新，只任它自然地坍塌老化下去。神秘，古旧，厚重而略显压抑，一种原生态的生活方式令人惊讶和感叹。这是一处无意保存而自然遗存的村落，独特的民俗民风淳朴而悠久，其中虔诚的祭祀是村民最富有的精神生活。二十多年来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吹进韩江三角洲，林立的高楼，虹桥，商埠都告诉人们这里早已不是南越王赵佗的时代。然而时代的躁动并没有惊扰这一江之隔的古村。人们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闲地喝着功夫茶，操着千年不易的唐音宋调。潮汕话，英语为Teochew,Teoehiu,Tiuchiu,Tiochiu  or  Diojiu.是一种独具古语音和古语法及古语汇的语言方式，其初始秦汉，成型于唐宋，至明清而形成独立的语言体系。主体是中原汉语混杂地方方言，其八音拼读，如铁锅叫鼎，瓶子叫樽，一些古语汇在口语中顽强地潜存着。这个村子有一处谢家祠堂，里面供奉着谢家先祖，每逢佳节祭日谢家族长后昆便络绎来祭，抬着猪牛羊或擎着鸡鸭鹅，且风俗绵延几百年，历经十年浩劫而未曾中断，一种习俗所沉淀出来的精神力量是如此坚韧强大。

　　女儿的婚礼是按照当地习俗进行的，在婚礼的凌晨先是祭祖，一位八十多岁儿孙满堂的老妪先用丝线给新娘绞脸。且口中念念有词。这对于生活工作在深圳大都市的青年来说也许是可笑而怪异的。但对于于传统习俗及传统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家长就只有肃然地遵从和敬意了。在我国江南尽管还保留着如周庄，绍兴等古老的庭园宅宇，但来自世界的金发碧眼们挟来的大西洋的季风早已使那遗存的后土变了味道。而这里，一切现代的气息都被千年韩江阻隔在彼岸，寡于治理和改革竟使它得尽天年。我在网上查到了这个千年古村。它叫金窖又名赤窖。因为当地赤与金同义。他座落在汕头的东北角东临梅溪。清乾隆年间有村人中了进士，官府赠此金窖之名。元代即以建村，已有八九百年的历史。而百年以上遗存也有多处，如在村中有一所东山学堂旧址，门楼尚在，是民国年间的。里边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长满了蒿草，水面上都是枯荷。在这里似乎不存在“弃旧”一词，更不希冀“图新”，一切都顺着自然地消长。

　　我伫立在韩江桥畔，看滔滔滚滚的江水遥入南海。韩江原名恶溪，因为有鳄鱼横行江潭故名。韩愈于唐元和十四年刑部侍郎任上，因谏迎佛骨而被贬潮州刺史。“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公当时刚过天命之年，来到这蛮荒之地是未想生还长安旧都的。其到任后即驱鳄除害，兴修水利，关心农桑并释放大批奴婢。尤其主持州学令越人笃于文行，自唐以降及至南宋潮人登进士者170余人。以至使这纹身之地得有“海滨邹鲁”“凌海名邦”之美誉。潮人于韩愈离任后仍饮食必祭。清康熙二十三年，两广总督吴兴祚参谒潮州韩文公祠题诗勒石，“文章隋代起，烟瘴几时开。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韩文公祠中亦有联：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州”。韩江对岸，霓虹灯在广厦上闪烁。新与旧隔岸对垒。千年韩江正如韩文公那雄奇奔放，混浩流转之不朽华章，流不去的是朴厚的文化遗泽和古老的民俗民风。

　　有女已长成，嫁与金窖村。当我透视了这一方后土之余，眼前不再是狭窄的巷子，局促的屋檐，一切都舒放开朗起来。新与旧，保守与落后同样有濡养生命之特质。我真的希望女儿能在时代改革大潮之窗口不时地回望这里的古榕，瓦檐，窄巷和那静谧的鹅池深院------

              图为金窖村今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