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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译王国维人间词话

文章来源：明月译文        访问量：2847        作者：王国维        发布：明月0423        首发时间：2020-03-22 00:25:00

1、作词以境界为最上等。有了境界，就有了独到高深的见解，自然也就有了名句。五代、北宋的词之所以冠绝一时的原因就在这里。
2、有理想中的境界，有描写现实的境界，这是“理想”和“写实”两派的分别。但是这两者很难区分，这是因为大诗人理想中的境界必然合乎现实，所描写的现实境界也必然基于理想的原因。
3、有有我的境界，有无我的境界。“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这是有我的境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这是无我的境界。有我的境界，用诗人的眼光观察景物，所以描写的景物中掺杂着个人的色彩。无我的境界，诗人摒除情感，空明其心来观察景物，所以不知道什么是我，什么是景物。古人作词，写有我境界的比较多。然而并不是不能写无我的境界，杰出的诗人自然能独树一帜。
4、无我的境界，诗人在静态中得到。有我的境界，诗人在动态转为静态时得到。所以一个优美，一个壮观。
5、自然中的景物，互相联系又互相限制。创作到文学和美术当中，必然会遗留景物中联系、限制的痕迹。所以现实家也是理想家。无论怎样虚构的境界，它的细节必然是来自自然景物，它的结构也必然遵从自然规律。所以理想家也是现实家。
6、境界说的并不只是景物，喜怒哀乐也是人们心里的境界。所以能描写真实景物、真实情感的，叫做有境界，否则叫做无境界。
7、“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境界全出来了；“云破月来花弄影”，一个“弄”字境界全出来了。
8、境界有大有小，诗词的优劣不是按境界大小区分。“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谁说不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宝帘闲挂小银钩”，谁说不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9、严沧浪在《诗话》里说：“盛唐诸位作家只凭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以他们诗词的微妙之处，透澈玲珑，不是勉强凑的节拍，好像空中的声音，本相中的色，水中的影子，镜中的象，话虽然说完了，但是意犹未尽”。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然而严沧浪所说的“兴趣”，阮亭所说的“神韵”，还只是说出了外表，不如本人提出的“境界”二字说出了根本。
10、李白的诗词完全靠气象取得成功。“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短短的八个字，便使几千年来写登临的词无人能及。后世只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夏竦的《喜迁莺》，勉强可以继承，但是气象已经不如了。
11、张皋的文章说温庭筠的词“深美闳约”，我认为这四个字只有南唐的冯延己才配。刘融斋说“温庭筠精艳绝人”，只是相近罢了。
12、“画屏金鹧鸪”是温庭筠的句子，符合他词的风格。“弦上黄莺语”是韦庄的句子，也符合他词的风格。冯延己词的风格，如果想在他的词句中找到，那么“和泪试严妆”大概符合了吧。
13、南唐中主李璟的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百花齐谢，美人暮年的感觉。但是从古到今人们只是欣赏他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生寒”，由此可见了解一个人太不容易了。
14、温庭筠的词，语言清秀；韦庄的词，风骨清秀；李煜的词，神韵清秀。
15、词到了李后主眼界才开阔，感慨更深刻，于是将乐师的词演变为知识分子的词。周介存将李后主放置在温庭筠、韦庄之下，可以说是颠倒黑白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金荃》、《浣花》能有这样的气象吗！
16、词人，指的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所以出生在深宫之中，生长在妇人之手，是李后主做皇帝的短处，却是他作为词人的长处。
17、客观的诗人不能不多观察世界，观察世界越多则材料越丰富、越变化，《水浒传》、《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这样。主观的诗人不必多观察世界，观察世界越少则性情越真，李后主是这样。
18、尼采说一切文学流露出的爱都是用血书成。后主的词，真可以说是用血书成。宋朝道君皇帝的词《燕山亭》也大概相似。然而道君皇帝不过是说自己身世的凄苦。后主则俨然有释迦佛祖、基督承担人类罪恶的意思，他们的博爱与小爱有本质上的不同。
19、冯延己的词虽然还属于五代的风格，但是规模宏大，开创北宋一代风气。和南唐中主、后主的词都在《花间》派范围以外，怪不得《花间集》中不记录他一个字。
20、冯延己的词除了《鹊踏枝》、《菩萨蛮》十多首最出名以外，比如《醉花间》中的“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我认为韦庄的“流萤渡高阁” 孟浩然的“疏雨滴梧桐”都没有超过他。
21、欧阳修的《浣溪沙》词“绿杨楼外出秋千”， 晁补之认为只一个“出”字，便使后人无法逾越。我认为这本来源于冯延己的《上行杯》词“柳外秋千出画墙”，只是欧阳修的词更加工罢了。
22、梅尧臣的《苏幕遮》词：“落尽梨花春事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 。刘融斋说秦观一生好像专学这种。我认为冯延己《玉楼春》词：“芳菲次第长相续，自是情多无处足，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眉黛促” 。欧阳修一生好像专学这种。
23、人们都知道尹淳的《点绛唇》、梅尧臣的《苏幕遮》、欧阳修的《少年游》三阕
词是歌咏春草的绝句，岂不知先有冯延己的“细雨湿流光”五字，一样能写出春草的神韵。
24、《诗经•蒹葭》一篇属于诗经中采风诗人作品的极致。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境非常接近它。只是一个洒落，一个悲壮罢了。
25、“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忧虑的是人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接近它。“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忧虑的是世事。“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接近它。
26、从古至今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一定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第一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第二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是第三种境界。这些词句不是大诗人是说不出来的。然而如果遽然用这种意见解释诗词，恐怕晏殊、欧阳修就要有意见了。
27、欧阳修的“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在豪放中又深沉到极致，所以特别高明。
28、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说：“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 。我认为这句话只有淮海可以当得起。小山矜贵有余，只能凌驾于子野、方回之上，还不足以与淮海相比。
29、秦观词的境界最凄婉，到了“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可以说是凄厉了。苏轼欣赏词中的后两句，还只是看的表面。
30、“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树树皆秋色，山山尽落晖”，“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气象都相似。
31、昭明太子说陶渊明的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说薛收的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可惜词中缺少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略得一二罢了。
32、词的《雅》、《郑》，在于神韵不在于外表。欧阳修、秦观虽然也写艳词，最终还是有品格。和周美成相比，就有淑女和娼妓的区别。
33、周美成深远之致不如欧阳修、秦观，不过言情体物，极其工巧，所以也算得上一流的作家了。只可惜创造格调的才气多，创造意境的才气少罢了。
34、词忌讳用替代字。周美成《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境界极其巧妙，可惜用“桂华”二字代替“月”字啊。梦窗以下的诗人，用代替字的就更多了。之所以这样，不是意境不足，就是语言不巧妙。因为意境足够就顾不上用替代字，语言巧妙就不必用替代字。这就是秦观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被苏轼讥笑的原因。
35、沈伯时《乐府指迷》说：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 。好像唯恐人家不用替代字。如果一定认为这样才算工，那么古今的类书都在那里，还写词做什么？难怪他被《提要》所讥笑。
36、周美成的《青玉案》词：“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轻圆，一一风荷举” 。真正得到了荷的神韵。觉得姜夔的《念奴娇》、《惜红衣》二词好像有隔雾看花的遗憾。
37、苏轼《水龙吟•咏杨花》，和韵却像原作；章质夫的词，原作却像和韵。才气不能勉强竟然会这样。
38、咏物的词，自然是苏轼的《水龙吟》最工。邦卿的《双双燕》次之。姜夔的《暗香》、《疏影》格调虽高，但是没有一句得到真谛，和古人的“江边一树垂垂发”等词句无法相比。
39、姜夔写景的作品，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高树晚蝉，说西风消息”，虽然格韵高绝，但是象雾里看花一样，还是隔着一层。梅溪、梦窗各位写景的毛病，都在一个隔字。北宋风流，渡江以后就断绝了，难道冥冥中真的有机缘存在吗？
40、如果问“隔”与“不隔”的区别，可以说：陶、谢的诗不隔，李延年就稍微隔了；苏轼的诗不隔，黄山谷就稍微隔了。“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这二句，
妙处只在不隔。词也是这样。即使拿一个人的同一首词来评论，比如欧阳修的《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说：“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 。句句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于说“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就隔了。姜夔的《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便是不隔。至于“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就隔了。然而南宋的词即使不隔，和前人相比，还是有浅深厚薄的区别。
41、“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么写情，才是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么写景，才是不隔。
42、古今词人格调的高雅，没有比得上姜夔的。可惜不在意境上下功夫，所以觉得没有语言以外的味道，弓弦以外的响声，最终还是不能和一流作家相比。
43、南宋的词人，姜夔有格调但无情，剑南有气象但是缺乏韵味，其中能和北宋词人相抗衡的，只有一个辛弃疾罢了。现代人推崇南宋超越北宋，是因为南宋的词好学，北宋的词难学。学习南宋的人，不是师法姜夔，就是师法吴文英，因为姜夔、吴文英的词好学，辛弃疾的词难学。学习辛弃疾的人，大都推崇他的粗犷滑稽，因为他的粗犷滑稽好学，妙的地方难学。辛弃疾词的妙处，在于有性情、有境界。就是但拿气象来评论，也有“傍素波干青云”的气概。哪是后世龌龊小生能比得了的。
44、苏轼的词旷达不羁，辛弃疾的词豪放。没有二人的胸襟却学习作他们那样的词，好比是东施效颦一样。
45、读苏轼、辛弃疾的词，要看他们的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的性情。姜夔虽然好像蝉脱蜕了尘土，但最终还是免不了受束缚。
46、苏轼、辛弃疾词中清狂，姜夔还算得上耿直，象梦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这些人，面目不一样，都属于趋炎媚俗而已。
47、辛弃疾中秋饮酒通宵达旦，用楚辞《天问》体作《木兰花慢》送别明月说：“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 。词人的想象，直接省悟出月亮绕地球的道理，和科学家的发现吻合，可以说是神悟了。
48、周介存说“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 。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 。这两句话让人发笑。
49、周介存说“梦窗词之佳者，如水光云影，摇荡绿波，抚玩无极，迫寻已远” 。
我浏览《梦窗甲乙丙丁稿》中，实在没有能当得起这个评价的。一定说有，难道是“隔江人在雨声中，晚风菰叶生秋怨”两句吗。
50、梦窗的词，我可以从他的词中取一句用来评价他：“映梦窗，凌乱碧” 。玉田的词，我可以从他的词中取一句用来评价他：“玉老田荒” 。
51、“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这种境界，可以说是千古壮观。从词里寻找，只有纳兰容若塞上的作品。如《长相思》的“夜深千帐灯”、《如梦令》的“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勉强接近。
52、纳兰容若用自然的眼光观察事物，用自然的口气言情。这是由于初进中原，没沾染汉人的风气，所以能这么真切。算得上北宋以后第一人。
53、陆游《花间集》跋中说：“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 。《提要》驳斥他，说：“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 。这句话辩论性很强。然而如果说词一定比诗容易，我不敢相信。陈子龙说的好啊：“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 。五代词之所以独步一时，也是这个原因。
54、四言诗衰落有了《楚辞》，《楚辞》衰落有了五言诗，五言诗衰落有了七言诗，古体诗衰落有了律诗绝句，律诗绝句衰落有了词。因为一个文体流行时间长了，写的人也就多了，最终不免落入俗套。杰出的士人，也很难再从里面创造出新意来。所以转作新的文体，以求得解脱。一切文体之所以开始时兴盛最终衰落，都是这个原因。一定说文学后代不如前代，我不敢相信。但是如果但就一种文体而言，那么这种说法是不错的。
55、诗经三百篇、古风十九首，五代、北宋的词，都没有题目。不是没有题目，诗词里的意思，不能用题目完全表达。自从《花庵》、《草堂》才开始每调立题，并且古人没题目的词也给它加上题目。比如看一幅好的山水画，就说这是哪座山、哪条河，可以吗？诗有了题目诗就没有了，词有了题目词就没有了。然而中等资材的士人，很少有知道这些并且能够振奋自拔的。
56、大作家的作品，他们言情必然沁人心脾，写景必然豁人耳目，他们的词脱口而出，没有矫揉造作的姿态。因为他们见到的真实，知道的深远。诗词都是这样。那这个来衡量古今的作家，应该没有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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