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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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写刘谦郎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663        作者：张永柱        发布：张永柱        首发时间：2022-10-07 18:07:21

读写刘谦郎
谋道小区门口几家餐馆和超市，老板一早起来会临街摆好高凳矮椅，人们只管随便去坐，这是当地一大礼俗。我习惯端杯涩茶，选一张有靠背的椅子，坐下来听各地邑客的方言百事，看小镇上过往的风情，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半街徐娘。
我看他们，说不准别人也看我。“新月派”诗人卞之琳就写过“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去年8月24日下午，我在万州烤鱼店还没落座，听人轻轻喊“张永柱”，寻声望去，一位老得与我相似的男汉端坐长凳，那对英雄眉让我几乎没有思索地回应：“刘谦郎”！他站起来一把抱住我，“五十二年了，终于找到了”，他身旁那美丽女人，一定是嫂夫人了。
没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与人生挚友重逢。刘谦郎——一个不可不读、不可不写的巴渝名流。
一
我和谦郎说起来同行同人，青年时代一起在报社混口粮。他生在书香门第，其父刘农荣1950年于西南革命大学第一期毕业，先在市文联工作，后调万二中任教，是我们非常敬仰的一代名师，谦郎的天赋大概由此而来。他的政治视野和知识容量远在我等之上，总编辑对他很是器重。总编是个画家，七十年代在政协任职，谦郎向他索画，他以三峡为背景，云开雾散，千山让路，一叶轻舟入景随风，穿行于豁然开朗的长江奇彩之中。老总编将此画题名“轻舟已过万重山”赠送给谦郎，分文不取。
谦郎口才极好，慧心妙舌，出口必语惊四座，编辑部事务繁重，总编见大家听得入迷不想离去，索性在一天将一众人马带到西山公园茶馆，专门听谦郎讲故事，讲川江风俗，讲武汉见闻，讲到激情处站起身来手舞足蹈，活脱脱一个说书人，他讲了两个多小时，我们跟着他转，直呼“过瘾”！
记忆中，谦郎写稿不多，一旦写起来必是震撼文字！69年春上，他创作的《三封信》在江城引起前所未有的轰动，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主人公红宇与雪娥，是一对有共同理想的年青人，情窦初开，爱得那么热烈而纯洁。红宇这个人物是穿越时空的仁人志士，“壮别天涯未许愁，尽将离恨付东流”，最后牺牲在刑场上。他身上一直保留着雪娥姑娘两封长长的情书，行刑前夜他亦写下一封诀绝长信，为天地而存正气，为大爱而断芳魂。“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刘谦郎将《三封信》寄给编辑部，在禁欲时代，各地大小报刊都弥漫浓浓的硝烟，两位总编辑竟然敢拍板：全文照发，分3期连载，并配了几幅《红岩》式插图。一时间万州沸腾，那位写《所谓草民》的老作家谢声显回忆说“此文一经发表，便在全地区引起了轰动，那几期的报纸真是洛阳纸贵。人们都把它当纪实文学看，安慰、探询的信件雪片般向编辑部飞来。”“后来，为了满足许多没看到报纸的读者，还有热心人将这过万字的《三封信》抄写出来，张贴在百货公司墙上，引无数的人围观、抄录，唏嘘、落泪。”
谈及这场江城文学冲击波，谦郎的记忆闪回脑海，他说就连延安时期抗大分校毕业的老总编薛群和省里一位常委都私下问他：谦郎，你写的是真的吗？
二
如此文学才华，起点非常高，本来是可以写畅销书的，后来刘谦郎何以荒耕废业，仿佛在茫茫人海中半遮半掩？
这可能还是与令尊大人有关。前面说过，令尊是一代名师，也是万州知名老诗人，新诗旧诗都写得好，他在《心愿》中写讲台：“我总是这样静静地站着……第一眼，先看看面前水汪汪的目光。”“我讲过血战沙场的保尔，我讲过绞刑架下的丹娘”“我讲过烈火中的邱少云，我讲过扑向枪口的黄继光”“我还要把炽热的诗句，撒向四面八方……”这是新诗，再看先生的古体：“七楼七层六十七，七级浮图（屠？）映祥云，一生清白一生善，上对青天下对心”。天下百业，原本文化最大，但老先生也曾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批判，游街时父子远远相望，目光相对，深情而悲忿。
至此，谦郎对世道和文化有了自己的思索，述而不著是一种避世选择。
都说知子莫若父，知父莫若子，我以为此话就血缘关系而言，像是私塾哲学传承，但我恰恰是逃学那一列，我观察老先生与谦郎不尽相同。我开始接触“刘农荣”三个字，觉得好奇，是因了相似“刘半农”，那是中国新文化运动先驱，曾把中国汉字闹得天翻地覆。我在学生时代常把刘农荣误读为刘半农，说来一点也不牵强，他的同事就曾戏称他“小半农”。他们虽然隔了朝代，也不在一个水准，但多多少少都有一些雄性革命元素，又都是教师和诗人，诗风亦比较相似。“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是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他》。“雪啊，你这静穆的姑娘，人们只见你冷漠的面孔，都不见你温系的心肠……”这是刘农荣的《雪》。据我的二中朋友回忆说这首诗曾经在师生中流传很久，惊艳了校园，甜蜜之感不知打动了多少红男绿女！
刘农荣老师毕竟是革大出生的诗人，执著于现世光色、社会时事，对文学岂甘罢手？后逢太平，依然奋笔不辍，其著作《希望不会抛弃弱者》获国家广电总局和总政文化部三等奖。著名学者程地宇编《历代万州诗选注》还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诗《雪》。
老先生晚年患癌，手术后在病床上放了一屁，医生说通关了，好！老先生博学，但有时也像迂腐子，问何曰“通关”，医生说是手术成功，无粘连，也就是确定通畅。老先生闻言大喜，随即赋诗一首，读来诙谐成趣，逗人发笑，其中有“老来一屁顶千金”、“一夜盼屁到天明”这样的言句。不知哪位哲人说人生除了生死，其余的都只是擦伤而已。老先生居然在生死面前挺有成就感，借古以开今，出凡入胜，把诗歌用到极致！老先生两次患癌两次手术，伤痕累累，但却表现出豁达明亮的心理状态，把生命带到了八十多岁的高龄地段。《基督山伯爵》说得好，惟有经历过最大厄运磨难的人，才能感受到最大的乐趣。
这就是刘农荣，谦郎的父亲。
三
书写和览读刘谦郎，爱情是不得不述的个体成分。中国古代典章制度书籍《礼记.礼运》就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老先生把口腹之欲和男女互相愉悦之情论定为“大欲”，只是谦郎的爱情，即或在很封闭很保守的年月，也有传奇般的炫丽色彩。70年代他写红军长征剧本，找万州贺老红军采访。这贺老红军身上有很多故事，不谈他的那些战功，说点生活中的轶闻趣事——
他是奉节人，1908年生，参加红军后在贺龙麾下，又打仗又牵马，一直牵到解放大西南，才转业到地方，在重庆市人民银行做行长。他不识字，只会练习着写“同意，贺xx”五个字，实际上行长是他的秘书当了；时间一长上面领导认为不妥，便调回万州工商行任副职兼工会主席。一天出大太阳，他要工人把阴沟盖板翻开，说阴沟太潮湿，把它晒干，弄得一个院子臭气熏天，职工叫苦不迭，方罢。老红军还有他的爱情传奇，1948年在山西打下一座地主庄园，他见一个16岁的丫鬟穿得破烂，便给她一件军装参军，并结合成夫妻，这年他40岁。若干年后他对子女们说你妈妈是我的胜利果实。
没想到谦郎这厮采访老红军，也采回自己的胜利果实。那是在医院，他发现老红军有个美丽女儿，也是16岁，两人很快坠入爱河。贺老红军很喜欢刘谦郎，有一天却突然对他说：你千万不要和她好啊，她昨天晚上在外面好几个小时没回家，一个姑娘家，像什么话！殊不知那晚上女儿正和准女婿在外面疯玩呢，不知他们后来怎样向贺老红军坦白。
72年春节，贺老红军病重，在重庆住院，自感大限已到，叫谦郎把他父母请来，当着谦郎的母亲说：我看中了刘谦郎这个人，他将来就是叫花子，我也要把女儿把给他，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儿媳妇，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该打就打。说得老人们泪如雨下！
谦郎夫人，我喊小嫂子，是个很有趣的人，能歌善舞，当年确实非常美丽，如果不是一点小感冒差点选为“国花”，即使去掉一个最高分，也还力压群芳，后来去了国家“三线”工厂。那时谦郎在开县岩水中学任教，她不苟世俗，只身从万县市来结婚。这可是破天荒，如此漂亮的女孩子，又是老红军的女儿，孤帆远影，一个人跑进深山里成亲，惊动了不少乡民，舆论大哗。没有婚纱没有排场，谦郎说直到50岁他们才补拍了婚纱照。我在他们家墙壁上看到的是一幅时光的投影，悠悠岁月青春掠过，青春又来，时间可以老去，回眸便是缘分！
从谦郎身上我可以感受小嫂子一个女人标签式的美德。今年热天我们在谋道相聚，我和万州剧作家刘国伟同样觉得谦郎走路怎么战战兢兢了？小嫂子比谦郎自己还着急，带他去医院检查，发现是患了轻微眩晕症，服药后好转，让我们虚惊一场。
小嫂子不仅心地善良，承包了一揽子家务，还做得一手好菜，这让手足无措的谦郎落得个男人的轻松。我到他们家去小聚，谦郎不胜酒量，倒是小嫂子陪饮。原来他们几个兄弟姊妹，从小吃饭时，老红军父亲总是用筷子头沾点酒，一个一个往舌尖滴。父亲嗤嗤的笑声，把儿女们熏陶得快活极了，终于长成你一杯我一杯的将门之后。
每次酒后，谦郎便慢慢地打坐养神，由小嫂子送我到车站，上车时总要反复叮咛，“好生点，慢慢上，注意安全”，句句暖心，车子开动还目送一程。我算是服了，天下好女人真是一本书啊，六七十岁还能淹没一大片男人……
四
谦郎，不仅在爱情上斩获了美女，在事业上也是出彩之人。
下乡落户他选在开县，他说他崇尚英雄，川蜀之地开县是帅乡，出铁血男人，他要去写去讲。开县我去过，地貌神奇古朴，当地庶民侠肝义胆，搞好了可以掏出心来，搞不好则掏出刀来！我在朋友舅舅家和温泉中学刘老师家美美地吃了两餐小河的鲜鱼，至今难忘。后来听说，我与谦郎共同的朋友，现在某大学副教授，当年他女友恰恰在这里当医生，是个重庆美女，当地一干泼皮无赖天天去骚扰，谦郎闻讯急急赶去，双手叉腰，倒竖英雄眉，“这是我朋友的恋人，看你们哪个敢胡来！”众泼皮一看这阵势，就跟《水浒》描写的那样，对大相国寺看守菜园子的英雄好汉俯首称臣，悻悻而去。小嫂子曾私下对我说谦郎人蛮和善，只是重情重义，路见不平为朋友两肋插刀而已。
开县几年，谦郎当知青，进师范，做教师，都没丢掉他的最爱——讲革命故事，那是他投奔的一种职业。他又写又演，绘声绘色，《刘伯承血战丰都》，以“鬼”克鬼城，护国军神被流弹射中，子弹从颅顶射入，从右眼眶飞出，血流如注，痛失右眼。《赴宴斗鸠山》气势如虹，“笑看他刀斧丛中摆酒宴，我胸怀着革命正气、从容对敌、巍然如山！”谦郎到处演讲，直接讲到县府，一班大小官员屏气凝神，任由他抽丝剥茧，讲个波澜壮阔，荡气回肠，把情节推向高潮。末了，他照例一句“南门知青刘谦郎”，拱拱手，飘然而去。县领导很是惊讶：知青中还有这等人才！正好任命他为开县宣传队长，那是百万人口大县，到处的知青都有。一时间谦郎算是红透了帅乡。74年四川省举办第一届革命故事调讲会，谦郎两篇作品获奖，《常青就义》荣登榜首，夺了一等奖，9月30日的四川日报副刊“朝览观夕”专门作了报道。
这还不说，谦郎居然惊动了一个“国宝级”离奇人物。此人便是四川评书泰斗徐勍，全国名家中的一块“金牌”！我在万一中读初中时听过他的《王若飞在狱中》，在我国评书界，他与袁阔成被称为“北袁南徐”，受到周恩来、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怀仁堂接见。他听说开县出了个刘谦郎，特地赶来，一见他浓眉大眼，又会英语，喜不自禁，正好用英语把四川评书推向世界，传承中国文化瑰宝。从此在重庆临江门徐勍家中，谦郎成了常客。徐勍向他传授了很多评书中的说、作、吞、吐、浮、沉的气息运用等技巧。看着看着，谦郎逐渐炉火纯青。
徐大师这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爱才如命，求贤若渴，后来又驱车万州，找到刘农荣先生说，我要把您儿子弄走。但刘老先生自有他的看法，他给儿子起名“谦郎”，本来就源于《尚书》，“满招损，谦受益。”他当然不希望谦郎去做什么文化馆长，还是忠心耿耿教书育人，为国家振兴多培养人才，才是正路，不要看不起教师，不要以为教书是“明珠暗投”，而是“弃暗投明”。家父一席话不虚妄，不带泡沫，就此改变了谦郎的一生。
五
谦郎已经退休10多年，多次受邀在省内外励志演讲，见解独到，风趣幽默接地气，场场掌声不断。他的头衔被媒体贯以“资深副教授”。
得乎？失乎？都不重要了。生命是一树花开，谦郎开得耀眼灿烂。我们重逢，分明感到他已是另一境界，不再轰轰烈烈，湖畔绿道中漫步，秋风秋雨中听蝉，安逸祥和。谦郎，这是你吗？
谦郎现在潜心修禅，醒言看世，老庄孔孟都读，我很纳闷，我对这些什么都不通，他倒津津有味，这是何也？这不是谦郎！
果然不是谦郎。他将近日《水杉王树下坐禅》示我：
望着白云
望着蓝天
面对绿树
面对青山
白云是我
蓝天是我
我就是那白云
我就是那蓝天
绿树是我
青山是我
我就是那绿树
我就是那青山
吃得苦中苦是我
自律自强，克勤克俭是我
我就是那吃得苦中苦
我就是那自律自强，克勤克俭
苦尽甘来，笑到最后是我
千秋基业，修好第一层是我
我就是那苦尽甘来，笑到最后
我就是那千秋基业，修好第一层
小桥流水是我
花好月圆是我
我就是那小桥流水
我就是那花好月圆
鸟语花香是我
星光灿烂是我
我就是那鸟语花香
我就是那星光灿烂
融入山水，融入花草
融入天地，融入自然
心空心净，物我两无
天人合一，是人是仙？
臻至其盛，你能读懂吗？我读懂了，读懂了谦郎的意象表述，读懂了谦郎的境界，天地惶惶，宏宏宇宙，山水风光并列对举，各种物象活动起来，一门心绪排遣了疏影和寂寞。我敢冒昧说这样的诗歌，语言组合之奇特，揽括万象之气势，抒发自我之大我，不知要把诗坛那些装腔作势的庸俗品种甩出好几条街！我还很欣赏他写在木椅上的几句禅语：“房藏林海中，人睡白云边，山高白云飞，林深好藏虎。”放开心里的云山，便是高人！
英雄并未失路。谦郎在谋道的雅室挂有一横幅，是他的一首14行五古，万州书法家谭人宜先生手书，算是珠联璧合：
兵动谋在先
谋道快为上
兵贵神速胜
先下手为强
鬼神皆不知
谋道诡为上
生死留后路
谋道周为上
不争眼前利
谋道远为上
得人得天下
谋道人为上
自古重谋道
百战百胜强
一位商家老板欲以不菲之价连诗和书法一起买断，谦郎岂能为之所动？他是不被欲望左右的人。这首诗他命名《谋道》，说的是“谋道原则”，是方法论，是辩证法，“谋道”二字的深刻文化形态都在这里，这是他对谋道这个地方几年观察的哲理性概括和定位。作为“楚天名镇”和“中国魅力传统习俗名镇”，谋道的发展正是印证了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谋道在线》总编辑王峰告诉我，谋道党政办的画册准备把条幅印上去，向我要了谦郎和人宜先生的简介。
我和谦郎叙旧，他的情感比以往更丰富，说起人生际遇的坎坷，几度哽咽，款款泪雨湿透了秋灯。说他感情丰富吧，他的精神主脉太高，做事往往都是大手笔，与时光对峙他惜时如金，擅于删繁就简，没想到他什么时候变得比绣花女还要精细？在谋道我们相距好几里路，我们去他家那天，按照约定时间，他10点钟不差分秒来敲门，上车前他掏出一摞1元钞票，交到我妹夫手里，一一清数，“这是8元，4个人，这是回程3人六块”， 我妹妹妹夫说没想到刘谦郎这么过细！
写到这里，过去的刘谦郎和现在的刘谦郎都在这里了，大家随意读吧。我之所以要写这篇人物记，看看我和谦郎的情谊吧，我们重逢那天，他写了一首诗：
五十二年后
谋道喜相见
儿时手足情
历历又再现
辗转至天明
一夜难安眠
再干三千杯
深情述不完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我这几年写文字，多写落日和夕阳，我们现在的年岁已经不再朝气蓬勃，那么就好好捍卫我们的夕阳吧，让她美丽一些！谦郎，我们走过泥泞，应该活得更阳光一些，无需疾步登山，而是需要慢生活，走得慢，但不后退。因为还有承诺要去兑现，那天我们三人碰响酒杯：至少陪小嫂子到80岁，记住，我这里说的是“至少”！
（张永柱2022，10，4—6于湖北外河园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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