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酝酿了好久，终于决定把下面这些文字写下来。因为，对那只狗，一直耿耿于怀，十年了，它还时时出现在我睡梦里。

     （1）成长

        那只狗是什么时候抱回家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但能肯定，它是我在过年的时候从亲戚家抱回来的。那时候我可能还是小学五六年级或者初中。它的毛色是黄的，一直吃狗妈妈的奶长大，胖乎乎的，样子看上去很好看，很憨厚，笨笨的，像个小孩，谁都可以逗它玩，一点吃的就把它吸引过去了。唯一的不同，是它的尾巴翘起来弯成了一个完整的圈圈。所有见过的人都觉得奇怪，可能正是这个特征，我才从几只小狗里面选择了它吧。

        成长的细节很多。总之这只狗一不小心就长大了。它长大的过程还有点意思呢。可能是离开时妈妈太小了，到我们家吃饭营养不够，它迅速地瘦下来。后来走路都是一歪一斜的，终至站不直了，走路老是往下跪。妈妈买了些骨头炖汤和饭给它吃。后来听人说是缺钙，于是又买了些钙片喂它。爸爸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把很硬的树皮剥下来，包在狗的腿上，然后用布条缠紧，这样狗狗的腿就不会往下跪了。可它那样子很搞笑，看上去像个伤员，四只腿都缠了白白灰灰的布条，走路是直直的，腿不能弯，好笨拙，叫人看了就想笑。后来这个毛病慢慢就好了。

    （2）快乐

        和它在一起的细节就很多了。比如，每天早晨，我出去跑步，它就跟着我跑。我到时间还没起床，它就在房门外抓门，把油漆门抓出了很多道道。要是门没关，它就跑到床边来哼哼唧唧，有时还要舔我的手，直到我醒。出门的时候，我手往前进的方向一挥，它就快速跑在前头了。我们跑在大路上，有时候穿过一段树林。它东闻闻西嗅嗅，喜欢走走小路。有时候它跑得很远看不见了，我就会唤它的名字：黄虎，它立马折回来，跑得飞快，到我身边陪我小跑一段。

        再比如：我出去洗衣服，去菜园里，甚至要外出镇上，它都要跟着，像一个跟屁虫，赶都赶不回。一般不远的地方我都带着它出去。有时候别人家做喜酒，它也跟过去蹭吃。我总会夹几块肉给它。去镇上就不同了，我怕它上公路被汽车撞到，每次总是呵斥它回去，有时候要扔石头吓唬它，它才会停住。可一会又跟上来了。它甚至还绕道，跑在我前面，气死人了。

        还有一些细节，也是很有趣的。那时候父母天天外出做事，我去镇上读书，只有爷爷和它在家。到了傍晚，它就坐在家门前望着我们回家的路，看到我们的身影了，尾巴开始摇啊摇，然后看我们更近了，就赶过来迎接。经常是嘴里咬着一根小木棒，或者别的什么，然后跳到我身上来，尾巴摇得欢快，嘴里还嗯嗯出声，那是喜欢主人的表现。下雨天就惨了，它的爪子泥泥的，又湿又脏，我最怕了，总是用雨伞挡住它，免得它跳上来。爸爸回家的时候就喜欢把长柄雨伞拿成一杆枪的样子，瞄准它，有时候把衣服蒙在头上，故意装出怪声吓它。但狗是很聪明的，它凭气味判断知道是主人回了，就一边摇尾晃脑，一边汪汪大叫。似乎故意装出咬人的样子在蹦跳，又抑制不住兴奋去迎接主人。它也知道和主人逗乐呢。

        狗也是会判断主人性格的。它知道我爸爸严格刚硬，也有点怕它。在家里，我爸一叫它，它就讨好地凑过去，任人抚摸。但我爸一骂它，它就缩着身子躲得远远的，偷偷跑上楼去，小心挨踢。对我就不同了，它知道我是善良的，从来不会打它，扬起手也是做做样子，它只会缩缩脖子。每次吃饭，它都坐在我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吃饭。要是我夹了一块肉或者骨头，它的眼里也会放光，迫不及待地想吃。我心软，总是丢给它吃了一块，又一块，再一块……后来不丢了，也不理它了，许久没动静，它开始用爪子挠我的腿，常常把我的裤子弄两个黄黄的梅花印。一声呵斥，用脚把它推开，它马上又凑过来了。它就认定了我是个好人，怎么也不怕我。不过真正给它盛饭吃的常常是爸爸。爸爸脾气虽大，会踢狗，但他也是最喜欢狗的。全家刚开始吃饭爸就先给狗盛了一大碗，淋上菜汤，免得它到桌子下来。可这狗，只要闻到一点腥味，就先不吃饭，要不就把它的那份荤挑着吃了，然后坐在桌旁讨要赏赐。真拿它没办法。

        快乐的还有很多很多。那真是永久美好的记忆啊。但不幸的事发生在后头。

  （3）隐患

     这只狗天性生猛，特别敏捷、聪明，打架常常是冠军。别人说狗是屋门大王，又说狗跟人走，狗看人势，这都不错。我爸练得一身武艺，附近没人敢欺负。这只狗也是霸气十足，从来不把别的狗放在眼里。别人家的狗从我家门前走那可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从边上开溜。黄虎不想动呢，就让狗们过去。要是心情好，就凑过去戏弄戏弄。要是哪个不服气，那就打一架。在我印象里，这只狗打架就没输过。虽然很多次脖子上被咬得血迹斑斑，它还是意气高昂。好像一个战场上负伤的将军，受伤也是光荣的，值得炫耀的。

        不过黄虎再凶猛，却不咬人。我爸总是训斥它，“敢咬人就让你下油锅”。它喜欢打打架也就算了，狗嘛，命贱，不会出现狗咬死狗的事。让爸爸不能容忍的是，它还喜欢咬鸡，赶鸭，挑战一下农田里的公牛，戏弄一下吃草的山羊，几回把家猫赶上树。特别是咬鸡赶鸭，很多次弄得鸡飞狗跳，邻居责骂纷纷。还有一次，它和邻居家那只狗朋友，竟然在外面赶猫，然后想生吃猫肉，被爸爸看到，气晕了，把死猫塞进了一个洞里。爸爸怕这狗还做出更野性的事，比如咬着人家小孩子，那就不是赔人家被赶丢、咬死的鸡那么简单了。终于决定，把这只狗卖了！

    （4）易主

        我并不知道具体被卖的细节。我是在高一放月假回家才知道这事的。听爸妈说，他们把狗装进一个麻布袋，绑在摩托车上，跑了很远，卖到了山里一户打猎的人家，让它去做一只猎狗。我不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山里人家，但肯定是很远很远，因为我们家乡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打猎。我能理解爸妈的做法，他们不愿意把这只狗弄死，吃它的肉，也不愿意把它卖给宰狗场让别人吃，这样做对这只狗似乎是最好的，遂了它的野性。

        那天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意识到缺失了一点什么。原来是没有黄虎出门迎接我回家。似乎不敢相信，但我又很平静，但还是怀着模糊的希望跑出去叫黄虎的名字。我跑到小山上，跑到高岗上，大声叫“黄虎——”从各个方向呼唤它的名字。我一边走，一边喊。跑到很多我们常去的地方。群山很高，我期望黄虎就在山那边能听到我的声音。我希望一回家，它已经跑回来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后来我回去了，我知道，它不可能会回来了。因为被绑在摩托车上跑了那么远，它没有留下一点气味来让自己辨认回家的路。

        那就算了吧，希望它能在新的主人家里好好活着。只是也可怜了邻居家那只狗，那只懦弱的狗，和黄虎做上朋友才没有被别的狗欺负。现在突然少了黄虎，它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抑郁，都不让主人碰自己。它只是每天早上来我家门口等待，等待着像往常一样，我家大门一开，黄虎冲出来，和它出去奔跑。以前多少次，它是在门外叫这个朋友快点出门，而黄虎则在门内抓门嚷嚷要出去。可现在，大门一开，啥都没有。它又抑郁地走了。好像这样持续了很久，这只狗才接受它失去朋友的事实。唉，狗也是有友谊的啊，我只有一声长叹了。

    （5）不幸

        更没想到的是，后来不久，我听到了一个让我至今难以忘怀的黄虎的结局。山里那户人家又跑到我家问那只狗回了没有，因为它跑了！

        他们说，一开始把这只狗拴在家里，用铁链拴着，它叫个不停，又蹦又跳，脖子都勒出了鲜血。他们给它买来排骨，它不吃，买来瘦肉，它也不吃。看它那么可怜，后来他们就把它铁链解了。谁知，这只狗跑出去就再没有回来！

        我听了心里一阵疼痛。爸爸也在叹气，他说本打算过几天还去看看它。我不知道黄虎去了哪里，也许它以为新的主人是要杀它的，也许在它，自由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也许，狗就是这么忠诚，绝不会认第二个主人的。我不知道它能去哪里。我的头脑里，想象着它奔跑在山岗、田垄、公路上，急切而茫然地寻找回家的路。没得吃了，它得去垃圾桶找食物。更可怕的是，它是异乡一只狗，又累又饿，遇到外面一群狗怎么办？或者饿坏了，已经被打狗的人抓住吃了！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成为了一只流浪狗，一只野狗。

        我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前还抱有希望，后来则肯定它不会回了。它能去哪呢？它是多么聪明、灵敏、忠诚、活泼的一只狗！

    （6）怀念

        时间过去十年了，说到狗，看到狗狗的新闻，总是会想起这只狗来，就不想再看与狗有关的节目。我的头脑里，总是浮现出它奔跑在异乡公路、田垄上的身影。它不停地在跑啊，跑啊，低着头，疲乏地小跑……

        前几天还在做与黄虎有关的梦，它带了一只母狗，还有几只小狗，遇到了我，那是在异乡，它竟然认出我来了……其实只是因为，我在远离家乡的这里看到了一只和黄虎有点像的黄狗。我逗了它几声，它漠然地看了我一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