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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个瓦工，村子方圆几十里，有大半村民家的房屋都是经父亲的手盖起来的。

年轻时的父亲，骑个二八加重自行车，后车架上永远挂着那个灰白色的帆布兜，里面是父亲视若珍宝的工具。父亲会做预算，最关键的是他做人实诚。村里有好几班瓦工队，可乡亲们谁家盖新房，都愿意来找父亲。昏暗的油灯下，顾主坐在我家炕头上，看着父亲将那只掉了漆的大算盘拔得噼啪乱响。父亲一边算一边记，最后一加总，告诉顾主，料工费一共多少钱。顾主接过那张预算纸，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父亲边竖大拇指边拍桌子道：老李，我家房子就交给你了。父亲就明白了，顾主早就找了好几家预算过了，父亲的预算最低。父亲总说，乡里乡亲的，盖房是庄户人家的大事，能省一个是一个。可是预算低了，自己挣的便少了。父亲带领着队伍天不亮就去干活，天黑透了才回家。

我家的那座老房，当年还算不上破旧，而且弟弟还小，离结婚还有些年。母亲也劝，现在翻盖新房，等儿子结婚可就成旧房了。可是父亲谁的也没听，开春便动了土，大家帮忙，几天工夫，房筒就起来了。剩下的活计，都是父亲带着家里人亲手干的。备好房顶的那天，父亲摔碎了一支白瓷碗，将小瓷片摁到还没有干透的房顶上，拼出一行雪白的字来：1994年7月。父亲那年正好五十岁，庄稼人能透支的只有自己的体力。五十岁的父亲，腰杆已不再挺拔，头上的白发也多了起来。父亲是想，趁他还干得动，要亲手给儿子盖套房子留下来。

新房终于竣了工，一家人都高兴，屋里亮亮堂堂的。爱干净的母亲建议，这回都打木床吧，别再盘土炕了。父亲同意给我们打木床，自己还要坚持睡土炕。母亲不高兴了，说跟了父亲一辈子，没有一件事依着她。第二天，父亲还是动手盘起炕来，母亲虽说不高兴，还是在边上打下手。一会儿母亲便笑了，父亲的土炕只盘了一米宽。剩下的地方，给母亲放床。我们都笑家里这半截土炕是奇葩，全村再也找不到第二家。母亲缝制了通长的床被，再铺上新床单，任谁也想不到，这新床单底下床炕结合的秘密。

农村里也日益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人们再也不盖旧式的砖木结构的房子了，而转向空心板、混凝土浇注，还有的盖起了二层小楼来。父亲老了，终于跟不上新形式了，来找他盖房的人越来越少了。干了一辈子老本行的父亲，心有不甘。他常在村子里转悠，在谁家的房前房后看一看，那一砖一瓦是多么亲切，它们都是经父亲的手抚摸过的啊。

弟弟成家后，自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不再让父亲出去干重活。经过几年打拼，竟在县城边上买了楼房，全家人都为之高兴。可是父亲说住不惯楼房，坚持要住在这座平房里，还说，要不是这热炕头，他晚上腿抽筋的毛病还好不了呢。

我想，一定是父亲割舍不下这座他新手打造的房子。已经古稀之年的父亲，在寒冷的冬日里，坐在屋里的热炕头上，回望那些曾给他带来温暖和回忆的岁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