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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我没有忘记。既是在梦中，回家的路上，有多少道坎，有多少道弯，有多少面坡，有多少座桥，甚至路边有多少种荆棘，多少种野花，多少种树木，有多少种鸟，我都能清楚地记得。离开老家多年，现在回去，夜色不见五指，我依然能够平稳地游走在沟壑野岭中的乡间小路上。

回家的路，我无法忘记。父母辛苦耕耘，常常是凑不够我上学的费用，向邻里借，东家西家都是不宽裕的，有时候拿了压在箱子底的毛毛钱借给我，对于本来就节省的我也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每每离家上学的路上，我的眼里不时有委屈的泪水，而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总是郁闷的，猜摸着下次的生活费用是否能够充足我的衣兜？然失望总是多于希望。

那时，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满最多的一个问题是：我们的村庄为什么就这么穷呢？邻里扯皮闹事，多是挣地坢和鸡毛蒜皮的小事，每逢收种季节，隔山驾岭骂架的媳妇，一个比一个泼。针尖大的事情，人老几辈子都扯不清，落不了局。一个字：穷！穷了，便斤斤计较，眼光短，胸怀小，思维浅。耳濡目染，再是精明的人，一旦入了穷窝，你也难得英雄一回。

穷，是条件决定的。自然地理环境把老家人的生存发展空间狭窄了，政府费过力，现在还在费力，始终在号召群众发展多种经营生产致富，但是老家样样都长，样样都星星点点，不能形成气候。人穷，事情多，把环境改变不了，奈何不了，就把精力转移到了自己琢磨自己人上，生事找茬子，拉帮结派搞是非游戏，便可获得每日有事可做，有话可说。因此，我是恨村庄的人的，恨过人之后，又想所有人的不是全在因为穷，继而我把一切的恨都归结到村庄的穷，便恨起了自己的村庄。

我恨生我养我的村庄，是因为我太深爱，又无力改变，所以我悄悄选择了逃避。我是幸运者，慢慢地离开了老家的村庄。工作后，第一次穿上了真正的皮鞋。找媳妇的时候，第一次穿上了西服。之后，我该有的都有了，尤其是有了与村庄不一样的思考和生活方式。

在外面折腾了好多年，恍惚间年龄靠近四十了。以前，每年几乎是规律性地回老家两次，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夏收秋种之后。不为其它念想，只为看望父母，此外也没有什么念想，更多的时候如果不是看望父母，我实在是不愿意回去的，坚持努力了好多年，好不容易刚刚走出了老家的圈套、思维、观念，与老家，我惟恐躲之不及。我不想走那崎岖的山路，不想看那没有一处巴掌大的平地方且极其贫穷的村庄，不想听村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想染了乡里人那因循守旧的观念，总之担心每一次回老家，会让那些种种的尴尬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一个人既使走的再远再久，有一条线始终在牵着你，这一条线便是乡情。恨也好，爱也好，乡情是无法抛弃的，再怎么忘本，故乡的根始终连着你。我盼望老家的村庄富裕起来，到谁家都可以随手拿出来好烟好酒招呼你，家家户户都有闲钱让你随时吱个声就可以借走，男女老少都能在农闲时间互相串个门子，也谈谈国际形式和市场行情，谈谈幸福生活和旅游见闻，所到之处一片祥和安泰，一片温暖阳光。

我的盼望不知不觉间美梦成真。老家的村庄悄悄地变了，外出打工的青年兄弟姐妹，有的在城市安了新家，没有在城市安家的也在故土先后盖了楼房，一时间山坡岭上楼房便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装扮了村庄一道道可人的风景。在家的老人日子也是油和面的，家家户户吃馍馍都是用油炸。村庄的路联通了城市的繁华，有空闲时间，大叔大婶经常去城里转转，把自己种的绿色蔬菜带给儿女，顺便买些自己能用着的光鲜东西回家。有病了，都能享受到新农合待遇。个别生活困难的农户，政府给他们享受了低保，标准还每年在提高。而且听说农民的养老保险开始在俺村准备试点。这么一来，乡亲们的生活可谓衣食住行自得其乐，生老病死不再忧愁。

前几天，携妻子女儿回老家，路过叔父家门口，我好意拿出自以为的好烟敬给叔父，叔父随手从衣兜掏出了他的烟敬我，我傻眼了，他抽的竟是一盒十元的香烟。我惊讶，把这事说给了母亲，母亲说现在俺们村子人都抽的是这个价钱的烟。母亲还说父亲，卖了一袋黄姜，也买了一条百十块钱的烟。我就后悔，没有给父亲带回一条烟。父亲中间把烟戒了，我估摸是因为小弟上学费用大，意图省点钱。母亲说，他们两个现在没有拖累了，心里清闲了。我想是父亲现在干活累了，或者在茶余饭后，抽支烟是一种享受。

听说村子最后一所学校被撤消了，剩下的最后两个学生被转到中心学校去读书。猛一听，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再一想却是好事情。孩子变少了，是青年一代优生优育的意识切实增强，另外体现村庄人现在都真正重视下一代的教育，条件好的就送城里学校读书，条件差一点的就送孩子到镇上的中心学校读书。听说，镇上中小学校附近的民房非常抢手，被陪读的学生家人争相租用，房价一涨再涨。陪读是老家村庄近年来才时兴起来的现象。我的记事里，父母是没有送过我上过一次学的，听了看了这些情况变化，我好生羡慕，恨不得时光倒流，也在老家重新上一次学。

晚上，和父母聊天。妻子说：达，妈，你们把老家放下，和我们住在城里？母亲说，不去！在自己的老窝里有吃有喝，出太阳了，端碗饭出门口在枇杷树下晒个暖暖，自在地很，到城里找罪受干啥？话题转到小兄弟身上，小弟刚大学毕业，工作暂且落定。母亲说看我们当哥嫂的，经常在外面跑，眼界宽，看哪儿有合适的姑娘给小弟介绍个对象。我逗母亲：你放心不小儿，老是对小儿有操不完的心，那你们就叫小儿养活？母亲接话：谁都不叫你们养活，有地种点庄稼，自己经管点菜园子，两个人的生活咋都过好了，就是到最后要你们管一下。

媳妇说我，回到老家脸色比在城里好看多了，满是光泽。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情，父母心中没有负担，日子过得润泽，我心中对父母的负担当然也就自动卸下了。心中没有负累，我只剩下了高兴，而真心的高兴自然就写在了脸上，想让它不好看都是十分难得的。

如此，回到现在的老家村庄，我似乎到达了另外一种美好的境地。离开原先的老家，在城市打拼的久了，尽管实现了一些梦想，我发现身子虽然每天不沾泥土，但心头老是有负担，去了旧的，来了新的，不堪其烦。身边的氛围中总是有金钱的臭味熏绕，纵是浓厚的文化氛围，其中都暗藏着金钱的杀机。我感受，都是假正经、假斯文，一切都是假象。心累，累就累在要随时识别假象，随时要学习和提高识别假象的知识与能力。

端把椅子坐在老家的院场里，抽烟、喝茶、聊天、晒太阳，听树上的喜鹊在枝头唱歌，简直犹如活神仙。偶尔遇到不期而至的叔婶造访，说话全是问候和关怀，没有半点功利和企图。说畅快了，家人就开始炒菜，不管三个五个菜都是自家园子的，不计成本，咋样好吃咋样来，想吃啥弄啥。划拳、猜宝、打杠子各种输赢的方式都来，直到有人招架不住了，喝酒的场面就慢慢进入到了尾声。

说是客人，其实都是邻里。喝罢你的酒，要走了，他们会拉着你的手说：明儿个到我家里去喝酒，前天刚做了新鲜的黄豆豆腐或者魔芋豆腐，下酒美得很，一定要来哦？还不等第二天下午，隔岸有人就喊叫，或叫他叔，或叫他几达，或叫他啥，快点来哟，屋里来个客，请你陪，快点，菜都端好了。这一来二去，在农闲时节，家家户户的酒场子就接连不断。有人叫你喝酒，你若不去，是不叫人怀疑你与人家有点啥隔阂？

相比城市生活，我住的小区，我几乎谁都不认识，楼上楼下对门的也仅是个脸熟，谁家的大小人，一个人的名字我都叫不上，我只记住了小区的名字和我家的门牌号码，跟前的小街道名字也是后来才慢慢搞清楚的。多年了，小区的住户没有一个人叫我到他家里喝酒，我也没有叫过一个邻里到我家喝酒。小区的人物与我，熟悉又遥远地陌生着。

老家离我再远，再久，都在我的心中。如果这样比喻，老家是根，村庄是大树，我便是长在大树上的一片叶子，不管枝条伸展的多么长多么远，叶子永远需要枝的支撑，根的营养。叶子再怎么好看，离不开根的滋养，枝的扶助。

这次回老家，我弄清楚了为什么在城市生活，始终感到飘摇，没有归宿感，原由是我缺少底气。这底气的缺少，是由于回老家太少了。距离老家远了，底气损耗大，损耗多。我给媳妇说，以后要经常回老家，多吸收老家的地气，多吸收老家的底气、喜气，祥和之气。

返城了，母亲给我们收拾自己种的瓜果蔬菜，父亲用菜籽给我们又是打菜油，又是打香油，整个把我车的屁股塞得严严实实。我们高兴，父母高兴。林子的鸟儿也高兴，在老家晴朗的天空下，叽叽喳喳个不停。

树上喜鹊在唱歌，那美丽动听的歌声一直嘹亮在我的心中，沉浸在我回老家的梦里。

写于2010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