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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起二十世纪末的那几年，我和李犁经常在一起喝酒的日子，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总是很晚很晚，路上行人散尽，楼房口琴格里的灯光也灭了，一切都静了下来，这时，我俩酩酊地蹒跚在漆黑的街巷上，或者走到李犁家的楼下，送他上楼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扯开他那粗犷豪放的大嗓门，猛地发出“啊～啊～啊”的呐喊，声音很大，拖的很长很长，在空旷寂静的暗夜里回荡，凄楚、悲苦、无奈、苍凉、沉闷。有时，他在发出“啊～啊～啊”声音的同时，还迅速奔跑起来，没有目标和方向，似乎他能让自己臃肿的肉身通过加速像飞机一样脱离地面，然后飞起来。

时间过去了很多年，李犁喊“啊～啊～啊”的模样以及当时的情景还萦绕不去，我始终没想明白，他那些年为什么总喊“啊”，“啊～啊～啊”是什么意思？到底包含了什么内容？他有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孤独、悲苦和压抑或者其他。“啊～啊～啊”是我和李犁共有的一个私密，成了他不说我也没法问的一个谜，这更让我感觉李犁是一个有大思想、大悲苦、大灵魂的人。

说到李犁，不得不从八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文学浪潮说起。当时，抚顺这个封闭落后的工业老城，人和思想以及社会形态都呈现灰蒙蒙的凋敝、沉沦的景象，李犁大学毕业意气风发，成立文学社团，组织上百名文学青年到市劳动公园开展露天文学沙龙活动（公安局得知消息，派警察干预并对李犁进行调查），大有五四青年当年传播新文化的味道。他把文学当做理想，沉醉于文学带来的激情和快乐中，思想解放，为很土很旧的抚顺文坛注入了一股年轻、充满热爱和激情，先锋、率性的强劲诗风。在抚顺作家大都还沉浸在革命文学的表述时，李犁就从北岛那里学习并传播朦胧诗，李犁视野开阔，广交朋友，经常把外地先锋人文思想和信息传递给周围的人，自然他不俗的言谈和创作，成为抚顺文学的风景和领袖。

诗人总是生活在别处。李犁自然也不例外。现实生活中，爱情、婚姻、家庭、工作、学习、事业、理想的错位是正常不过的事，普通人承受、反抗，或者痛苦，在无力改变之后，也就变得麻木听之任之，顺应了命运的安排。可追求思想卓绝、理想高蹈的诗人李犁，显然，反叛精神就呈现出激烈和躁动，让自己的身心孤独痛苦而不得安宁。这种错位和心灵的不可救赎，可能是李犁喜欢喝酒的原因。

当年抚顺诗人喜欢在一起喝酒是出了名的，并有四人被冠以妖、魔、鬼、怪之称，李犁是其中的“魔”还是“鬼”我记不得了，只知道李犁整天与诗和酒为伍，他的生活和现实自然也就像水中的浮萍找不到根基，又像天上浓重的云，等待一场滂沱大雨的宣泄。他喝多酒的时候，世界才是真实的。清醒时，周围熟悉的一切仿佛离他是那么远、那么陌生。这样的境况加重了李犁内心的折磨和苦痛（那时，报社有一位南开毕业的高材生，经常与我们在一起喝酒，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与大家一同喝酒，一同笑，然后醉倒。在一个冬天，有人看他喝多了酒，抱着大树像亲人似的不肯放手。还有一次，有人看到他喝完酒，一个人沿着铁路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后来这位朋友在一次喝多酒后死了，我想他也是对这个世界有想法懒得说，干脆就告别了）。

那时，我们诗友经常去李犁家喝酒。有一次，我刚在《新华文摘》上看到一篇悼念一个作家悲惨死去的文章，觉得好，就撕了下来，在喝酒时，我念给诗友们听，可大家都喝得有些多了，三三两两的唠嗑，我的认真和一本正经显得有些书生气。但李犁在听，他看到有人在那互相攀谈，站起来愤懑不满地说：“你们他妈的一点文学的良心都没有，笃德在为一个文人的死感到痛苦，为文学精神而感动，你们听不进去，都不配搞文学”，说完，他也不管诗友们是否生气，把我手中的文章拿过去，磕磕巴巴地接着念起来，一直把文章念完。

文人与常人有什么不同，我想文人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婴儿，他需要丰富的营养，才能保证其成长，但现实处境满足不了他成长的需要，他就总是处在饿的苦恼和对饱的渴望中，整个过程是以歌哭的形式来完成的。

文人有先知先觉，他们有如开了天眼，意识到了常人没有意识到的事物，但肉身羁绊是不能脱离世俗的根本原因，自杀、放弃生命，这些英勇之举，殉道和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为在浩海上迷茫的人们擎起了航标灯。

李犁是农村人，家乡与亲人的苦痛直接铸成他思想朴素、厚实的基调。因为有农民的质朴基因，李犁身上的美德非常突出，如心地善良、乐善好施、仗义执言、狂放不羁、不拘小节、豪爽、重感情等。

我认识李犁时，他父母年事已高，他在城里成家后十分惦念父母，在自己居住条件很差的情况下，先后把父母接过来住并一直到送终。李犁孝顺，为父母的苦难不能排解而耿耿于怀，有诗为证：“　妈妈　让我再摸一下你的骨灰∕看看哪是你的泪水　哪是你∕苦难的手和为我们操碎的心∕ 妈妈　你的苦难结束了∕我的痛苦刚开始起步　妈妈∕不能使你幸福　将是∕我一生的忏悔并永远的折腰∕葬你的墓穴永远是我的心房”。“这就是我老年的父亲吗∕一块被取走了力量的木头∕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如今的他就像用坏了的铧犁∕在仓房的墙角生锈∕这就是我的父亲吗∕对儿子只能想念不能依靠∕而土地才能养活他一辈子∕现在土地永久地刺伤他的心∕连同儿子一去不复返的神情”。

我在李犁家喝酒有两件事让我记忆深刻，一是他女儿继承了他的聪明和秉性，好学、率性，我们去他家喝酒，他女儿没有地方学习，就在窗台上看书（是一本砖头厚的长篇，当年她才上小学三年），不受我们大声喧哗的影响；二是他的爱人，我们每去他家喝酒，她都买酒、炒菜，我们喝完拂袖而去，她不声不响地打扫杯盘狼藉的战场，现在想来对孩子和嫂子有些愧疚。李犁我等文人心性不成熟，总是心怀世界，关心社会和他人命运，心中无我，对孩子和妻子缺少关怀和理解，对家庭照顾不够，说大了是对文学有理想和追求，说小了是我们对自己最近最爱的人，对自己的生活，做的太少，或者说做的不好，没有全身心投入，没有尽到应尽的责任。丈夫、父亲这样的称谓被我们淡化了，我们每天仿佛承担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责任，对否？错乎？

今天，我更愿意做一个全力以赴用心工作生活的人，这样人生才踏实、饱满、祥和。反之，我们文人的情感在现实生活中，免不了碰壁，被生活教训，在金钱、权利、地位面前渺小、苍白、无力、卑微，纷纷败下阵来，整日自我折磨、内心彷徨，直至呐喊。

数日前，我在中国诗赋网上看到李犁一首八十年代写的《给领导的检讨》，真实地表达了一个文人的无畏与无奈。“让我最后一次警告你∕把你的假发放到沙发上∕或者挂在树上∕让寒冷的麻雀有个温暖的窝∕你是一个阳痿病人∕连女人都不怕你∕还有什么脸做我的上司∕哪怕明天我依然是你的小爬虫∕今天我要把你骂得狗血喷头∕不然我就难以成为一部破戏的主角∕也没法成为没动笔那本书中的英雄∕ 一场痛快之后∕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你依然戴上假发做我耀武扬威的上司∕我依然是你假发上的一根纤维”这只是冰山一角，是李犁用诗表达他的愤怒。“啊”也许是他无语表述的另一版本吧。那么，面对爱情、家庭、朋友、社会、事业何尝不是如此呢？

李犁在现实面前变得矛盾复杂起来，在他身上我经常看到忍辱负重、仰人鼻息、圆滑周全、粗中有细，豪气与谨慎、豪爽与算计、精神与物质、善良与丑陋、理想与现实、真诚与伪善、聪明与狡黠、正义与匪气在他身上并存。

李犁最后还是从矛盾中走了出来。学校——报社——文联——文化经济人，而且还在不断变化中。现在我很少见到他，见到他也只是叙叙旧，再没有像以前那样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喊“啊～啊～啊”。是他长大了、成熟了吗？还是他心中的块垒得以化解，人生洞达、一切皆已了然了呢?我不可知。

我没有让李犁再喝完酒喊“啊～啊～啊”的意思，只是想通过对往事的回忆，探寻人生痛苦的根源，找到人性的误区和盲点，揭开生活真正的面纱，解析生命意义，让更多的人从中得到启迪，更好地认识生命、理解人生，用饱满的热情和扎实的作风，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直到现在，李犁的“啊～啊～啊”是什么意思，我仍然没有弄清楚，是因为爱情、因为文学、因为父母、因为孩子、因为家庭、因为朋友、因为工作、因为事业、因为金钱、因为地位……，我把李犁想得太复杂了，李犁就是李犁，我在标题为《狼》的一首诗里写过这样几句：“狼啊∕在旷野上嚎叫该有多么幸福∕对我们已成壮举”。显然李犁不是狼，但李犁的“啊～啊～啊”相对于没有声音，选择用沉默和隐忍的方式面对生活的我们来说是幸福的。因为人的痛苦远甚于狼的痛苦。

有好多年，我在喝多酒时喜欢闭上眼睛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嚎《追捕》电影里的主题曲：“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唱它，也不知道它代表了我什么意思，只是让那高朗的音乐在歇斯底里的嚎唱中，把自己的思绪带入一种空蒙和无羁，仿佛云里雾里，一会儿像在天上飞，一会儿像在草原上骑快马飞跑，啦—呀—啦，一种无需翻译和解释的心灵语言，让自己很惬意、很放松、很粗犷、很抒情，酣畅淋漓地表达了自己一回。

话又说回来，“啊”是什么，“啊”是一首歌吗？李犁是不会唱歌的，我也不会，但我喜欢《耶利亚女郎》，“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歌里的耶利亚不就是令我们心驰神往的女神吗？

“啊”是一首诗也行。江河写过：“如果满世界都充满了光明∕有谁还需要星星∕有谁还一天天在写那苦难的诗”。我写过一首《高》的诗：“高∕是由冷感知的∕所以只好用酒取暖∕  酒∕高的血∕凡体醉化成仙∕在一饮之间∕实现了生命的完整……”，权当是对“啊”的诗歌表达。

“啊”是一幅画。我写过一篇散文《那一声雄性的呼喊》，发表时，编者为文章配了一个张着大嘴呼喊，面部因用力而变形的夸张图像，样子很痛苦，似乎要一直喊下去，声音好像也能传得很远且能听得见似的。

“啊”是一种思想。“一遍遍梳理卑微和懦弱∕骄傲的巨人在暗夜里歌唱∕旷野上奔跑的梦想∕穿越钢筋和水泥的丛林”（竹马《剃刀的早晨》）。

“啊”是最丰富的语言，胜过所有形式的表达。

“啊”是内心的风暴，掀起怒吼的狂潮。

“啊”是排泄不尽的苦闷与伤痛。

“啊”是压抑。

“啊”是反抗。

“啊”什么都不是，“啊”就是“啊”，能“啊”出来真好，说明我们还在思考，还活着，说明我们还有骨气，还有血性，还有抗争，还有希望……

“啊～啊～啊”

就让我们这样“啊”下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不泯灭的良知面前，我听到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划破暗夜直抵黎明的曙光。

“啊～啊～啊”

“啊～啊～啊”

“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