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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行色匆匆，案牍碌碌，十年如一梦。琐事缠绕，心力交瘁，久废诗书。然自幼深爱文辞，尤爱稼轩、容若之词，至长不改。今伤年华逝水，若任其茫然远去，必有所悔；故立志读书，兼录所思所感。我非学者文人，不期有所建树，但求潜于字里行间，志有所寄，意有所托，不负此心而已。虽必苦于日间无片刻闲暇，幸可度良宵无眠之际。或清夜孤灯，沉吟对卷；或月明如水，聊遣情怀；或风雨敲窗，访古追昔；或雪舞长空，挥墨驱寒。不求解语，无须知音，世之有文辞，我之幸也。

      《通志堂集》集清纳兰性德文章诗词，含赋一卷，诗四卷，词四卷，经解序跋三卷，序、记、书一卷，杂文一卷，《渌水亭杂识》四卷。昔容若英年早逝，师友悲悼，集其旧作成册。徐乾学序曰：“其識见高卓，思致英敏，天假之年，所建树必远且大。而甫及三十，奄忽辞世，使千古而下舆颜子渊、贾太傅并稱。豈且惟忝长一日者有祝予之悲，海内士大夫无不闻而流涕，何其酷也。余里居杜门，检其词古文遗稿太传公所手授者，及友人秦对岁、顾梁汾所藏，并经解小序，合而梓之，以存梗概，为通志堂集，碑志哀鞔之作附于卷後。鸣呼，容若之遗文止此，其必傅于后无疑矣。记其撤瑟之言，宛如昨日，为和书而序之。”

        我初得此书，惊喜交集，意气昂扬，如获至宝。非仅为文章词句之美，实慕容若之为人日久，虽为古人，其音容如在目前。想人生倏忽，千古苍凉，得以独对素笺赏析佳文，抒写所悟，更无所求。所写一切，皆为荒唐之言，发自性情，一无是处，故曰心解。

                      （一）

      容若奉使命远赴塞外，在“远接昆仑之丘，遥连星宿之海”处，得见异象并记下：大群五色蝴蝶翔集翻飞，翩翩起舞。读之不禁闭目遐思，心驰神往。

       玄色的是从深深夜色中剪取的一片，让灵魂在神秘的往昔中沉浸；红色的是灵河畔绛珠仙草的一滴泪水，无端洒落人间；青色的，是遥远的海扬起的一缕波涛，在绝域大漠竟也水汽淋漓；银色的，是苍茫的天宇中一颗寂寞的星子，渡过银汉悄然飞向大地；白色的，是塞北朔风吹来的一片雪花，让山川之间弥漫着阵阵冷香；紫色的，是一个古老的童话或一个永不开启的梦，流荡着关于旅途与生命的愁思……

       那些蝴蝶，就那样飞舞，在容若的面前。令人心驰神荡地飞舞，令人喟然地飞舞。

       原来我相信一切绝美的东西都是完整的，现在我相信一切绝美的东西都是凄婉或悲壮的，与生命最深处的一些思想有关。

       最初，蝴蝶从庄子的梦里飞来，庄子迷惑着，究竟是他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他。我不懂道家的玄妙理论，但深知，人一定会有飞翔的渴望。于是，在那个奇妙的瞬间，心灵长出了蝶的翅，不由分说飞向了花间。迷离之间，蝴蝶是一种冲出樊笼的渴望。渴望飞向更广袤的宇宙，渴望飞向一个至纯至美的空间。

       而世界不是花园。后来的蝴蝶，便是梁祝的精魂了。虽然那传说十分古老，却没有一点褪色。泪只在胸间，不肯流淌。而那决绝的悲凉，深深印在心里。第一次听到《化蝶》的时候，心颤抖得厉害，惊讶世上怎么有这样的瞬间。后来，读了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看着新月与楚雁潮在梁祝的旋律里相爱并离别，看着新月死后楚雁潮独自一人在苹果园演奏《梁祝》，我知道了，其实世俗的一切都不过是装饰。那些美丽的蝴蝶，飞舞在永恒的故事里，荡气回肠地相依相随。也知道了，蝴蝶不过是一个梦，只在我的心里。

      然后我想到“蝶恋花”，那么美的一个词牌名。蝶恋花，商调曲，原唐教坊曲名，本由梁简文帝乐府“翻阶蛱蝶恋花情”得名， 也可叫做“凤栖梧”。前者让人联想到淡荡春光，花草芬芳，后者则高洁优雅，颇有流水高山之意。与蝴蝶有关的词牌还有“玉蝴蝶”“扑粉蝶”“粉蝶儿”之类，皆不及蝶恋花有境界。其实在我读来，蝶总是有那么一丝忧伤，因为太美丽，太轻盈；因为双双飞舞在花间，对本就短暂的春色有着深切的依恋。一种依恋，如果太深切，太执着，总是难免要走进凄苦。当一切都已经过去，余下的，只有淡淡的苍凉，然而那种创伤后的痛感，终生不会消失。

        思绪飞舞了一会，回到容若惊呆了的绝域。我看着那些蝴蝶令人痴迷的舞姿。这不是花园，不是春天。在广袤无垠的沙漠上，五色蝴蝶舞出道道绚烂的彩虹。那色彩惊心动魄。无限荒凉与绝艳共舞。苍穹黄土之间，突然亮出光彩夺目的瞬间。

        我目眩良久。我相信这种景象是大自然沉默已久之后的爆发，是悲欢离合积聚千万年之后的升腾。

        如果，心是经历创痛而只能沉默的荒漠，那么，在悲欢沉淀之后，也会开出这样的花朵吗？也许，是血在翻涌，是魂在辗转，疼痛中将飞出五色蝴蝶，飞出一挂绝艳的瀑布？

        容若，我愿化蝶，乘风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