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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想，那同样是一个飘雪的时刻。

五岁的冬郎伏在窗台上，目光炯炯，盯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雪花在儿童的心中永远是舞蹈的精灵。

那时的冬郎很快乐，他不懂世上的繁华和寥落，也不懂成人的喜悦与悲哀。

遥远的塞北亦在飘雪，雪花大如席。

宁古塔凝冻的土地上，有一双成熟至于沉重的脚，烙下深深的印记；

如同一双写诗的手，将隐藏的血泪，汇作大地上寂寞的文字。

吴汉槎的脚印，是宁古塔这片荒凉的素笺上的一支悲歌。

来自杏花春雨江南的吴季子，依然俊朗的面庞被朔风雕刻，成为筋骨突兀的青铜雕塑。

伫立在风雪中，他的眼睛深处，突然飘过一个清晨的细节——

一片洁白的花瓣坠落，带来一滴清露，它钻进他最喜欢的句子，洇湿美丽的韵脚。

关山重重，不知那年少时的诗稿，是否早已被梅雨季节的空气侵蚀、模糊？

理想，也曾经漂浮在梅雨的潮湿气息里，渐渐生满青苔。

那时，二十七岁的他，昂然走进京城复试的科场，衣襟上还带着江南雨的清香，眼角眉梢是才子的孤傲和可爱的狂妄。

他莫名地被卷入科场舞弊案，命运和这位清高如梅的才子开了一个大玩笑。

我需要舞弊吗？他对自己笑道。

然而，面对那张象征怀疑和侮辱的试卷，他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

掷笔，他仰起高贵的头颅，眼中是湛蓝无瑕的天空。

然而试卷上留下浓浓的一道墨迹，像一把锐利的剑，亦像一个苍凉的警示。

顺治帝也被惊动了。在董鄂妃面前，他是一个柔情似水的男人；然而，在吴汉槎面前，他是一个冷酷莫测的杀手。

吴汉槎冷笑着，义无反顾，踏上了去塞北的征途。

而眼前的雪花，如一只天鹅受伤的羽翼，纷纷零落，天地苍茫，山河无语。

友人吴伟业临别时的长吟犹在耳畔：

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肉体的苦寒尚且耐得，而灵魂中不可解脱的苦寒，使汉槎的心突然战栗。

一个高翔于苍穹的灵魂，以振翼的姿态凝冻！

而遥远的江南，一束苍凉如雪的目光，穿透重重烟霭，那是友人顾梁汾的殷殷企盼。

江南才子顾梁汾独倚栏杆望向塞北，友人的痛切经历是一把刀，直插他被诗书浸泡至于柔软的心脏。

梅花上有残雪，香尘落尽。

年轻的梁汾，早就知道自己的心灵其实已垂垂老矣。

京城大雪飘飞。冬郎固执地伏在窗台上不肯下来。

乳母无奈地叹息。冬郎忽然转过头来，问道：

“是谁不小心把白云揉碎了？是不是每一朵小白云都长了翅膀？”

那是清亮无杂质的童音。我确信，每个人都曾经拥有这样的声音。

然而，我们都过早地长大了，冬郎他一直没有，所以，三百年来，他的世界里一直飘着这样的雪花。

也许是寒冷的塞北雪，覆盖内心底层的沧桑；也许是柔润的江南雪，融为凉意沁人的泪水；无论如何，那一定是清纯无纤尘的雪花。

是揉碎的诗歌，是有翅膀的梦幻，是折射了七彩、最终澄清的透明色。

不是幼稚，是酸甜苦辣沉淀下来之后依然干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