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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自诩，他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看书。

　　我这方面比他强，我把自己如厕的时间都用来看书。这不是吹，很小就这样了。

　　 ­这是一种天才的选择，明摆着，在这种风水宝地，并在那种特定的状态下，一，基本上无人打扰，同时也可以避免和躲避家长派活；二，可以看任何书，尤其适合看老师或家长禁止看的书。为此，我一直将这个良好的习惯坚持到现在。­

　　 ­现在与过去多少有了一些区别，一，自立了，可以明目壮胆地将任何能搞到的内容不健康的和思想反动的书在这个老根据地里看，当然搁在饭桌上看也可以，没人管了；二，由于时代进步，生活空间的设置进一步合理，基本上再听不见外面火烧火燎的催促声、讨好声和谩骂声，他们可以去另外一个功能相同的地方去解决。坐在那儿只要没什么要紧事，而且能坚持住，一口气看完一本杂志或一篇中篇小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

­　　就我多年的经验和个人感觉，认为，在这个好地方阅读，似不宜看那些严肃类的、正儿八经的、一看要么眼发直、要么大脑迷糊的书刊，因为上面一旦梗阻，下面也会便秘的，人本来就是一个上下贯通的管道，两头同时通才叫爽呢。所以，还是看一些轻松、带劲、不费脑子的为妙。 ­

　　所以，蹲下后，在触手可及之处，我一般放着的是印有美眉图像，以八卦新闻、男女情事、凶杀诈骗为主要内容的好杂志，——这种杂志过不了时，可以经常看，返过来倒过去地看，每次多少都能看出些新意并能学到点新东西。还有一些就是书，基本上围绕着某个时期的生活兴趣，如，这一段放着的有养狗的、喝茶的、鉴定假骨董的。一天发现里面竟还混着一本孙子兵法。这些书我也喜欢看，但往往是在刚蹲下、心神未定时，随意拿一本翻一翻预热用的，一旦定下来，就把它扔回去，换成能让我真正享受如厕之福的更好的书。这种书迄今为止比较固定，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鬼故事（以前是《聊斋》《太平广记》之类，近年是先在网上发表然后出版的那些），一种是古龙的一些小说。这两种一般一看就能看进去，往往出干净了仍然继续看。这其中，又以古龙的那些书最为契合，几乎是每如必看，边如边看，看了又看，看过还看，看到如完，如完还看，看到腿麻，看到不能再看，看到不得不起…… ­

­ 　是看书吗？当然！但也是看人。在那些或精妙绝伦或粗制滥造的篇章中，有一点始终深深地吸引着我，那就是文字中所充盈着的人性的光辉。我看到了一个洞悉世情却不失同情，直视人性而满盈尊重的性情中人。古龙的有趣或许正在这里，这是一个洒脱不羁、放浪无忌、一掷千金、贪杯好色的浪荡子，但也是爽直之人、友善之人、才情之人、朋友之人、孤寂之人，一如他笔下的众生相，有人性的扭曲、人性的偏执、人性的堕落以及人性的卑劣，也有人性的纯善、人性的宽厚、人性的包容和人性的高扬，而这一切是交错着的。他的笔下没有鞭挞，没有那种脑子缺根弦、满嘴大道理、没长生殖器的傻瓜似的好人，也没有那种尚未进化成人类、只懂得以最直接的方法满足原始欲望的动物般愚蠢的坏人。没有这种角色。他的众生是平等的，都是环境、经历、感悟的产物，是环境、经历、感悟派生出的追寻者、迷失者、挣扎者、自弃者和求证者，无论他们如何自择，在他眼里，他们都是自然的、多欲的、机智的、个性卓著的、活生生的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是女人喃喃笑骂着的“坏人”，也是男人大声笑骂着的朋友。由此，我觉得古龙很有趣，并因这种有趣也觉得自己很有趣，也就尽量以有趣的眼光看待人包括事。 ­

­　　看古龙并不始终在厕所，起码最早看的时候不是，那是在大学宿舍。跟看梁羽生和金庸比起来，时间应该算很晚了。先梁后金，从初中就开始涉猎，经常利用周日休息泡在书摊看，风魔得不得了，直到高中才基本过了劲。以后又看过几本其他人写的，恶心，就干脆不看了，以为古龙跟他们差不多。之所以当回事看，是被几个写诗的带的，一度时期他们一见面就猛谈古龙，其中为首的是一位刚分配去其他大学当讲师的学长，此君正值挥斥方遒的年龄，不耐教书而专喜论道，可以大段的背诵古龙的原文，用的是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但极富感染力，我被他打动了。借来一看，别样的风格，别样的情怀，别样的人，果然是好。 ­

　　笔法、框架这些姑不论，就个人经验言，金庸的小说可以连看上三天，但三天过后就要打瞌睡，无论他的故事多奇幻，那些脸谱式的人物对我来说，实在已没什么琢磨头，故事再发展，人就那样；梁羽生的顶多也就一天多，因为非但故事赶不上金庸奇幻，人物同样也没什么琢磨头。他们的小说看过一遍后，再看，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基本上打不起什么精神了。如无古龙伴我如厕，我想我宁选那些八卦杂志也不会选他们的。事实上也曾试过，但就是看不进去，只好哪里来再送回那里去。有人说，“金庸的武侠像红烧肉，梁羽生的似青菜豆腐，而古龙呢，却是一碟怪味豆。”我想，他这话多少与我的意思有相近之处，主要是指古龙的人物内涵比较复杂，比较耐人寻味和耐人琢磨。 ­

­　　的确是这样的，他笔下的人物是很怪的，绝不是金梁式的那种一以贯之的脸谱式的或正或邪或亦正亦邪，他的人物是无正无邪的，就是那样一个个经历过人生创痛、心理或多或少有所扭曲的灵魂。一切皆有根源，人心本难清澈，所以，侠盗肆意猎艳，君子暗室变态，狂士心碎自虐，一定程度上更契合于人性与世象那振荡不休的本质，他们都在立足于自己的生活框架生存着、生活着、挣扎着，并按照着自己的心理状态摇摆着、调整着、迷失着。凡是古龙认真创作的小说，你不看到结局你就很难定论一个人，而这个结局往往出乎意料，甚至于不能叫结局，但却又那样地合乎文字中所营造出的生活逻辑，也合乎复杂的人生和人性的逻辑。古龙的确很有趣也很有意思，他的人物其实就是穿着古装的我们和他自己。 ­

­　　往往是不自觉的，有时会不自觉地回味起他笔下的那些久已熟悉但或许久不见的怪朋友。那是一群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总喜欢笑，笑起来很灿烂，喜欢调侃人、捉弄人，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同时也乐于谅解和宽容待人的人，他们的名字都很怪，楚留香、李寻欢、花满楼、陆小凤……他们往往有一些共同的特点或毛病，比如喜欢酒和女人，喜欢开玩笑，有时装傻，当然他们也都很有智慧，也都很寂寞。 ­

　　喜欢酒和女人是男人的天性，拥有智慧是上天的恩宠，那寂寞呢？为什么古龙的笔下的人物都寂寞？是不是他本人也是寂寞的？是不是因为寂寞才喝酒、找女人、写书、写烦了就雇人乱写？ ­

　　有人说：金庸的故事是博大的，梁羽生的是清邃，古龙的则是诡异，说不出的诡异。古龙的诡异我是认可的，他的故事你永远不能猜出结局，或者根本就没有结局。也许在那一双洞察着的和满含笑意的眼里，结局是什么根本无所谓，或者结局无非就是个结局，或者所有的结局无非是另一个过程的开端，是一个变化的开始。对此，或许他觉得根本就没必要作论断，或者认为根本就无法作论断。 ­

­　　上马不扬鞭， ­

　　反折杨柳枝， ­

　　蹀坐吹横笛，　　 ­

　　愁煞行客儿。 ­

　　这种状态不知道谁可曾有过？我一度时期很是向往这个，觉得不仅酷也很潇洒很自在。这或许就是受了古龙的影响。古龙的人物多就是这样的浪子，很寂寞，但很特立独行，也很洒脱。李寻欢是寂寞的，因为他失去了他最心爱的女人。在古龙的人物里，他好象是最不快乐的，没事就拿个小刀在手里的一块木头上雕美女，一边练功一边追思离人，革命生产两不误。郭大路是最快乐的，因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从来就懒得在乎，而他的命居然也很好。他经历了许多有趣的事，也结识了许多有趣的朋友，但最有趣的是燕七居然是个女人。——欢乐英雄是我最喜欢的古龙作品之一，空间里的那篇《女人与猫》就是从其中撷摘的一个小篇段。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燕七的眼睛里。”古龙篡改了咱们大陆小学生唱的一句歌词，但写在书里的那个地方倒是挺带劲的。 ­

　　不过说来也奇怪，撇开故事情节不说，只就人物言，我并不大喜欢那个陆小凤，他有点过于爱显摆了，但花满楼很不错，坚强、善良、隐忍、敏锐。也不大喜欢楚留香，理由同上，但喜欢胡铁花，随意、潇洒。早期的那些作品多也不大喜欢，觉得意趣平平，有框架而无刻画，象沈浪和王怜花，熊猫儿、朱七七之类，故事很有趣，但人物意思不大，他们都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铁中棠也是一样。只是从中可以考察一下古龙在驾驭文字和刻画人物方面一些变化深入的轨迹。 ­

　　古龙笔下的功夫也是很有意思的，堪称奇绝。他不像其他那些作家绞尽脑汁编出那样多名目惊天动地的套路，让人看得花哩胡哨的，可半天也打死不了一个人。——这大概是不少国人的通病吧？动辄就唱一出形式大于内容的样板戏，摆半天臭架子，事实上屁事也做不成。古龙的剑道就一招，拔剑，以速致胜，一招毙命，快者胜。拳术也如此。这是符合拳理的，本人少年时曾起哄学过几天“截拳道”，它的核心就是见招拆招，以快致胜，由极速产生强大的势能，进而形成致命的杀伤力。这是李小龙创立的功夫，很厉害，估计文明社会中生活的地球人多知道，就不多说了。七种武器中的最后一种就是拳头。曾有朋友问，七种武器最厉害的是那一种？我说是孔雀翎。因为它根本不是武器，是信心。信心是谁也无法战胜的。碧玉刀说的是诚实，可我想应该是幸运。——这篇故事几乎是照抄了毛姆的一篇小说。 ­

­　　古龙的非议一直不少。流行的说法主要是说他贪杯好色，挥霍无度，写作状态实在不敢恭维。其实这有什么？对古龙来讲，写作说白了就是一个并不高于其他游戏的游戏，弄口饭吃而已，能捎带出出名更好，所以他并不当回事。这从他的一些言论就可以体会到。可就这，竟挡不住的出名了有钱了，稿约不断，身边还绕着一大圈蝴蝶一般的女人，就象我那网友大树掉进花堆里一样。所以古龙就这样做了，该抄袭就抄袭，该雇枪手就雇枪手，格老子忙嘛！你有本事你也可以啊！当然，说一句公心话，书架上摆了一层半他的书，比金庸和梁羽生的都多，里面的确有不少胡编乱写不能当事看的，当然精品仍然不少，——只要是他自己亲手动笔写出来的，一般值得看一看。通读过古龙的人或者看过他多本书的人一般不用人指点，读几段就知道这本书是不是出自他本人的手笔，或者是不是枪手代笔的。因为句式、情怀和情调方面的差异太明显了。——那种诗化的语言表述，那种对人心、人性的审视与拷问，那种断肠人在天涯的孤寂和悲悯，绝非那些泛泛之辈所能模仿、所能驾驭和所能领会。如果谁能做到这些，他就不用当枪手了，那他就是古龙。这就是才情，谁也拿他没办法。正如那些一本正经地玩码字游戏，老觉得自己是高级人或神，但并没人太当回事的文人们，拿自己没办法一样。——人绷成爷，可书是孙子，没人待见。古龙就有这才情，明目壮胆地抄袭了《教父》卖钱，结果到处有人叫《蝴蝶流星剑》的好，自己也很得意，即使有指责也是白指责，没人理睬，就连《教父》那边也没起诉。因为那样的人物铁定是古龙的，而不是《教父》的。 ­

­　　古龙的人物是很有一些特点的。举些例子，如孟星魂是个杀手，一个悲哀的杀手。“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吐露是真言”，“生裂虎豹关玉门”，单纯，苍郁，痛快淋漓，写的是塞外男儿的豪迈情怀，读来直觉得如饮烈酒。那个傅红雪是个奇怪的人，话少而简短，有一把很快的刀，他的生命似乎只有两个字“仇恨”。还有赵无忌什么的，也是这样。他们往往以平静之态掩饰深切的悲伤，以沉郁之眼找寻渺茫的希望。——这就是古龙那些承载着各自的命运，但却看不清命运真相，只有孤寂相随、只能默默承受和茫然探寻的灵魂，而命运和古龙却一起跑到他们前面躲起来在偷偷的笑。有时我想，当这些人发现真相时将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或者如果是我们，当我们发现曾经坚信的一切全都是幻象，我们的心将何以自处，我们是否还能够在崩塌的天地间，在孤寂中，看一眼那隐约闪烁的寒星继续前行？ ­

　　这也许是古龙开的一个玩笑。古龙本来就喜欢开玩笑，和男人开，和女人开，和自己开，和那些英雄开。他曾在临死前感叹，“我那些女朋友怎一个也没有来？”我想当时他一定在心里微笑，因为他最清楚那些女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会为此怨恨的，他是个快乐者，能让他记住的只能是相处时的那些欢乐，他这样说只是觉得很好玩。这就是古龙的玩笑，他的玩笑和世界上所有的玩笑是一样的，和命运的玩笑也一样，让我们觉得又想大笑又想大哭，但让我选择，我会始终大笑的，因为这世界让心灵寂寞、让眼睛湿润的事太多了，我们更需要笑声，需要更多的笑声。 ­

　　谁说英雄是寂寞的？我们的英雄是欢乐的。古龙曾这样说过。我努力让自己也这样想，这样笃信。是的，希望总还是有的，其实即使没有那又何妨？路总得走下去。寂寞也总是有的，但它并不是欢乐的对立面，在寂寞中我们照样应该快乐起来，快乐于寂寞的穿行中，就象古龙和他的英雄们。不禁想，如有朋友如古龙，肯定是人生大爽之事、快意之事、极趣之事，可惜他死的太早了，已无缘与他探究、与他调侃、与他相嘲、与他痛饮、与他狂歌，但此时若有酒，就着他在苍穹中那若隐若现的顽皮灿烂的笑声，我将仍会把酒当歌，举杯遥敬，然后欢然大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