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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填  词

诗亡词乃盛，比兴此焉托。

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

冬郎一生极憔悴，判与三闾共醒醉。

美人香草可怜春，凤蜡红巾无限泪。

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

古人且失风人旨，何怪俗眼轻填词。

词源远过诗律近，拟古乐府特加润。

不见句读参差《三百篇》，已自换头兼转韵。

  关于这首诗，许多研究者已经论述过。我不会也不想用研究的眼光去看它。纳兰容若自是爱填词，徐乾学在为此集作的序文中提到，容若自己说：“性喜作诗余，禁之难止。”我高兴地想，这也算对那些老夫子们所谓“诗庄词媚”理论的一种挑战了吧。容若之词，清新绝美，至情至性，比起那些所谓庄重的诗，（我尤恨宋人论理的诗，仿佛诗是用来说教的，难道有了四书五经还不够？）真不知高明多少。顺便说一句，诗原本就是劳动号子，发自肺腑发自性情，可歌可哭，绝非夫子们所想，必须要谈正事或大事。

  往往欢娱工，不如忧患作。此理古人也论过。此句真可印证我对《通志堂集》里某些诗词的印象。有些颂圣的，或是护驾随从时应命而作的，固然工整合度，却毫无光彩。如：“六龙初驻浴兰天，碧瓦朱斾共一川。润逼仙桃红自舞，醉酣人柳绿犹眠。吹成暖律回燕谷，散作熏风入舜弦。最是垂衣深圣德，不须词笔颂甘泉。”这首七律，词藻华美，色彩明艳，情感欢愉，音律和谐，但流于僵硬。我总感觉它是用一些特别华丽的词语拼接而成的，就仿佛一道拼盘，红红绿绿的果蔬各不相干。最煞风景的自然是后两句。当然，容若，恕我直言了，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我大字不识一箩筐，也常常被迫写颂歌的，从读书时一直到现在；何况你这个清初第一才子呢。同样是写绿色，写柳，写水，《送蓀友》中描述道：“君行四月草萋萋，柳花桃花半委泥。江流浩淼江月堕，此时君亦应思我。……芙蓉湖上芙蓉花，秋风未落如朝霞。君如载酒须尽醉，醉来不复思天涯。”皆质朴无华之句，如出俗人之口。这里的柳色不如颂圣诗中那么明媚，柳絮已经归于尘土，但与零落的桃花共醉，饱含着凄美缠绵的离愁别绪。这里的水没有颂圣诗中的气势，但烟云浩渺，把我的思绪引入远方，犹见暮霭沉沉楚天阔。又联想到纳兰词中一句：“杨柳乍如丝，故园春尽时。”任你反复吟咏，意味总是不尽。皆因后二首中，景是自己眼中的景，情是自己心中奔涌沸腾，喷薄欲出的情。而颂圣之作中，景是衬托皇帝的，情是硬生生插入文字里的。

  古人笔下，纯粹抒发欢娱之情的多为应景之作，抒发忧患之思的多为发自肺腑之作。某些原本是为记录盛会的文字，若始于欢娱，也常转为忧患。如《兰亭序》，由起初的观景聚会而产生的“乐”转为联想到死生的“痛”，到感慨之后的“悲夫”，关于生命的沉重思考，打动了无数人。

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可说是欢娱之作。但其间不免流露出一些感伤情绪：“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而不幸的是，那几个流露感伤情绪的句子正是我们所说的名句。

一些脍炙人口的词作，如李煜《虞美人》、苏轼《念奴娇》、柳永《雨霖铃》、李清照《声声慢》，竟然没有一首是欢娱之作。

何以如此呢？盖历经忧患之人，于人生体悟必深，所作之诗词文章，必可道出奇崛之沧桑，或传达为普天下人所公认之情感；这自然不同正值欢娱之人。而忧思深远，激荡于心，如潮水汹涌，必有决堤之时；决堤之势，不可抵挡，非波平浪静时可比。话到沧桑语始工，此之谓也。

容若词独成一家，卓然不群，亦同此理。文字动人的代价是人生多舛。诗人不是没长大的孩子，是骨子里忧伤永远抹不去的憔悴人。

但我宁愿，没有历经忧患，永远只有一些欢娱之作，或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

（八）

        今天突然睡不着。做课件，然后想起那些美丽得让人惊叹的词章，想起关于通志堂的梦……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读了一千遍，还是喜欢。

      ……

       莹润如玉，皓洁如冰。月悄然盈满，碧宇无尘，清辉万里。那个夜晚我梦见大海，梦见明月从海波里涌出，然后洗涤我尘封的心，在素笺上翩然而舞。我相信没有语言可以描述月出。永远没有。

      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夜夜盼望的月，终于消瘦。许是负载了太多离愁与相思，而日渐憔悴。

       而桂的暗香洒落，谁在秋天深处憔悴成凋零的黄花？

       谁在梦境里为永恒的皎洁祈祷，捧出所有的虔诚，让冻僵的血脉重新温暖，让心底总有热泪流涌？

       如果真有永恒，那冰塞川又如何，雪满山又如何呢？

       燕子的软语，化作袅袅春风飘荡，把早已注定的悲剧唱成传奇。没有尘缘，没有修到长相聚，但苍茫的宇宙中，有一种牵挂刻骨铭心。

       一双蝴蝶，从远古的传说里翩翩飞来。绝艳惊人。空气被美丽的翅膀振动，成为诗歌。

       《蝶恋花》，在一个清幽而遥远的夜晚等待我，却未能等到。一个遗失在岁月深处的约会，永不能如期；仿佛一朵含苞的莲，永不能开放。当我无意中走来，恍如隔世，已是沧海桑田。

        而我倾心爱恋的词章，我旧日萦怀的憧憬，依然在那书页里盛开，牵动心底最纤细的丝弦，隐隐作痛。

                                             采桑子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窗是装裱高手，我永远的明月是金色的，在那片深湛的晴空里徘徊。 如果不能流泪，那我就只能和月一起微笑。

如果人已经到了想流泪却总是微笑着自嘲的年龄，是否就可以在心里高悬一轮明月了？

辜负春心，辜负爱，辜负烂漫理想。

疏狂欲揽月，纵情各尽觞。当突然明白岁月从指端溜走的真相，已是暮霭沉沉。

发间依稀有兰的芬芳，没有誓言。盟约在空谷，在一个绝美的瞬间，灿然开放。然后我依然带剑携琴飘零天涯，把那千金一诺收藏于心的净土。

真的不必听懂我的琴声。一旦有人听懂了，我淡然一笑，随风而去；但我一定，让深深的感激绵延至永恒。

凌云心事空辜负，憔悴消得岁几年？

                             采桑子 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不是柳絮因风起，不是千树万树的梨花，我只是寒冷的羽化，白云的碎裂。

不能承载之重在心里，故而轻盈；绝塞壮美之神韵在梦里，故而漂泊。世事纷纷如烟。不记得是长白山还是松花江，我在悲歌里落下，冻结；但就算死去，依然洁白，不愿染纤尘。

是纷纷飞扬的梦想，是缠绵不绝的相思，是荡气回肠的长吟。

胡笳凄恻，冷冷的旋律和月色融为一体。瀚海茫茫，今夜征人尽望乡。

是写满离愁的素笺，是夜光杯里的涟漪，是青衣词客的白发。

疼痛已久，飞向我深爱的大地。泥土深处的温度，是否可以让我真正地融化？

容若，如果你懂我，就让我飘零，生命轻舞飞扬，在苍穹黄沙之间，舞动千里长卷，让胸中的时空舒展荡漾，让万水千山在袖间宛转如画。

我愿飞入你的词，让墨的温度融化我。

与素笺相拥，成为它的骨血，难分彼此。 

成为你词中一个美丽的意象，永不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