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妻陪我一道参加朋友聚会，饭后，我谢绝了朋友邀请去桑拿的建议，我们没有打车，沿着大街往前走，走过女人街时，遇到一个看相的，我不明白那么晚了怎么还没有收摊，也许和我一样倒运，一天没开张吧。我们从他的地摊前走过，他忽然抬起头，定定地盯着我的脸看，好像很震惊的样子，我也不以为意，走过去，他跟了上来，一再要给我看看相，追了好远。我有些恼怒，心里有虎落平阳的悲壮。妻说你就让他看看吧，已经倒运成这样了，看看何妨？难不成还能坏到哪儿去？

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折回头跟着相师走。心里暗自感叹：人在春风得意时，鬼神也敬而远之，如我这般，捡到一根稻草也是救命的草绳啊——我居然沦落到被相师牵着鼻子走的窘境，时也命也，不说也罢。

走到摊前，我提议换个没人的地方，相师抬头两边看了看，领我们去了附近一栋正在装修的空楼房，在楼道里，相师把他那唯一的塑料矮凳让给我，自己在我对面坐在楼梯的搭步上，妻在一边站着，显得有些紧张。

我什么也没说，一副我行我素的神态，想尽量表现的淡然点。相师在打量我，我也在看他，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没有光泽，五官好像都不在最合适的位置上，给我的感觉是很怪，大约就是《易经》上说的“异相”吧，一般生有异相必有异能。衣服是那个年代全中国人都穿过的中山装，呢子面料，褪色而且掉毛，整个人很落魄，只是两只小眼睛很聚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好像真能看透我的前世今生一样，让我有些发毛。

这样互相注视着，有顷，相师清清嗓子，用江南一带的口音说话了：

“先生是位很有文化的人，你知道为什么老朽要追了老远给你看相吗？好比你看到一本自己极喜爱的书，会迫不及待地找地方阅读一样，实话告诉你，老朽不看相，是研究面相的，天天在大街上转悠，就是想遇见大富大贵的面相，可以说我在这里好些日子了，就是为了等你。”

“原来是位研究面相的大师，失敬失敬！”我和他打着哈哈。

“不敢不敢！先生言重了。”相师谦让一下，说书人一般言归正传：“一部《易经》流传数千年，洁净精微，易之教也，算尽了天地日月人鬼神兽，实在是包罗万象的奇书，多少江湖术士用《易经》做幌子抬高自己，其实云山雾罩一番，不能自圆其说，骗人钱财罢了。我对《易经》粗知皮毛，专门研究五富。何为五富？五富即为五官。相面就是根据人面部眉、眼、口、鼻、耳、额、颧、颊之相来推断休咎旺衰，包括相形、相神、相气色等方面。在相术中，面部是测断吉凶祸福最常用最重要的部位，分划断小相区甚多，方法与名称也各有不同，如三停、四渎、五岳、六府、七星、八学堂、九州、十二宫、十三部位等。其实诸般面相，最重要的还是眉、眼、鼻、口、耳五官，有一官生得好，能享十年好运，如果五官都生得好，则可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先生五官灵异，相貌堂堂，最奇异处，是两道眉毛，男为龙眉，女为凤眉，先生眉分龙凤，这正是老朽刚才惊异的原因。”

见我有些将信将疑，相师继续说道：“一道龙眉，主先生智慧官运，前端粗壮，说明先生具大智慧，非常人可比，少年早慧，鱼跃龙门，眉毛修长，主先生官运长久，只是我有不解，烦先生告我，先生左眉上的疤痕不是生来就有的吧？”

“那是大前年的一次车祸留下的。”妻子在一旁插话。

“难怪，原来如此！先生这次车祸损失巨大，生生将龙眉折断，唉，说句不好听的话，先生官运到头了，而且后面不甚清晰，想在官场上东山再起，只怕回天乏力，恕老朽直言，先生这几年一定不顺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

“哈哈，你别问我，是我听你说，继续吧，我仔细听着就是了。”我没好气地回答他。

“可惜啊可惜啊！先生正当年富力强，却将大好前程断送。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先生若不是生就大富大贵之相，只怕那次车祸就……可叹可叹！”

相师连连摇头感叹，倒不由我不认真听了。

“再说说先生的这道凤眉，这在男人五官中是极少见的，先生性格刚毅，绵里藏针，丝毫没有女儿态，是成大事之人，将来离开官场，日久必能另辟蹊径，成就一番事业，这道凤眉，改变了先生的气质，我敢说先生少时一定有投身军营的想法，只是没能达成心愿，当然不能，因为这道凤眉使你变得儒雅，加上这些年时运不济，多有危难，心中有不平之气，先生整个五官略显沧桑，却又成熟稳健，似先生这等面相，我不怕夫人听了生气，那是极有女人缘的，而且先生后半生的富贵全部交由凤眉，你必须找到命中注定的贵人，据我观察，只怕不久就能找到，从此，先生可以彻底弃武从文，嗯，你应该从事文化文艺和与此相关的边缘学科，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下意识地看看一边的妻子，妻也探寻地看看我：“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

相师哈哈大笑：“听不懂不要紧，先生自会明白老朽这番话，来来来，先生请抽支签自见分晓。”相师说吧，哆哆嗦嗦从脚边的书包里拿出一张旧报纸，铺在面前地上，又从上衣口袋摸出个香烟盒，打开来，倒出里面物事，原来不是香烟，而是事先做好的纸签，总共几十张，一面空白，一面写有文字。

相师将那些纸签背面朝上，在旧报纸上一字摊开，让我自己从里面任意抽。

我看看相师，又看看妻子，顿时变得十分紧张。记得以前看过周润发主演的《赌神》电影，桌面上堆积的是亿万美元，然后很潇洒地向牌官要牌，一张错牌就会输个精光，这回我好像赌的是后半生命运，其实一点不比赌神玩的小啊！

心里暗暗祈祷，颤抖着将右手伸出去，然后闭上眼睛，做了一次深呼吸，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一张“牌”。

我没有赌神开牌时的满脸自信，还是交给相师吧。

相师将纸签接过去，凑在眼前阅读，我注意看他的面部表情，先是惊讶，后是自得，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我还是很忐忑，不知道签上到底写了什么。

“果然被老朽说中了，哈哈哈……先生请看，这是一支好签，对别人无所谓好坏，但对先生就是上上签，暗合了老朽刚才所言——请看——”

相师将签翻过来放在报纸上，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火”字。

“就是这个火字，先生要的就是这个火字啊！”相师有些洋洋自得起来。

“火，中间一个人字，两边两点。人字可做先生解释，而两点应该是先生命中注定的两个贵人。先生学问渊博，当知道人字要站稳，全靠两边的两点支撑着，怎么样？老朽没打诳语吧？哈哈……”

我有些惊惧，一句话没有说。相师又说：

“先生能否见告老朽八字？待老朽为先生推算一下。”

我迟迟疑疑将八字说出，相师闭上眼睛推算了一会，突然将头伸向我，睁开眼睛亮亮地看着我，把我吓了一跳：

“先生五行缺水啊，只怕须向靠近江河湖泊的地方寻找贵人了，水命的人最好，风生水起，那是源头，遇风也好，老朽言尽于此，天机不可泄露，在此祝福先生夫人了，如果有缘，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先生就是另外一番样子了，就此别过，哈哈哈……”

“老先生别忙，相资多少？”

“老朽说过不是看相的，你我有缘，随口点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还会见面的，哈哈哈……”

一声长笑，人已在一丈开外。

我站在原地，有些发呆。妻问我是好是坏啊？我说不好不坏，该如何就如何。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将所有的灯打开，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尊荣，就是两道普通的眉毛啊，怎么就是眉分龙凤了？

说不得，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