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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甚倾城

　　在过年的时候看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心情竟然没被拽入低落，当真难得。也许一个重生的人，对生活的所有起起落落，都有了免疫吧。

　　虽无情感上的太大起落，感慨却终还是有的。只是，初五之前，我不愿意去想那些细碎的字里轻愁。但我有些隔着时空于张君的怜爱与疼惜，怎样心思细腻的女子，写得出那样的婉约与渗着泪迹的斑驳文字来？

　　张君的个人经历也够麻烦的了，少年时的她，经过许多波折，物质上好在还没和她的心里际遇一样贫乏，这样的她，怎会杜撰出来流苏在开篇出场时的那些场景呢？

　　我虽写不来如此的美文，欣赏却是投入的，并因沧桑，极有同感。是以，在回味的这一刻，心中充满压抑，无休止的压抑。

　　人世间的繁华，它不过是个虚假的幌子，人世间的不易，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版本。尤其弱小的女人，面对生活的变故，更显凄凉。真的能做个女强人吗？那也是命中注定的，逞能不得。

　　那时那地的白公馆里，咿呀胡琴声中，那个慢条斯理绣鞋子的六小姐流苏，终于在他人的话语声中，淡然出场了。她只淡淡地说，离过婚了，又去做他的寡妇，让人家笑掉了牙齿。便不再多言，但她指尖的冷汗，嫌涩的针，再也拨不过去。

　　受了诸兄嫂的奚落，哭在母亲床前时，流苏的委屈和泪，已然将她自己击倒了。她那影绰在珠罗纱帐子里的母亲轻描淡写地对流苏说，不要和他们一样见识，原因就是各有各的难处。家里经济开始下坡，流苏母亲的意思是怕自己撒手后流苏没法在家中住下去，是以劝流苏复婚，熬到将来看似的出头之日。

　　四嫂的刀子嘴，唾沫如飞镖，说出的话都带着寒意，她明显说给流苏听的话是，做个离异的女人，不要给娘家添麻烦，要有廉耻。流苏在母亲床前凄凄凉凉地跪着，针扎手亦不觉，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

流苏灰暗轻飘的声音像继续的尘灰吊子，而我，就轻易穿过百十来年的风雨 ，走到流苏面前，难过地看着她，不知该劝还是该疼惜，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妈，你老人家给我做主！”流苏呜咽着求，但她不知道，她所祈求的母亲与她真正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心痛，泪落如雨。从流苏的故事里退出来，做现实里的我自己，擦干眼泪，看冬日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我身上，那份来自阳光的宠爱，于我，便是行走的力量？

　　流苏的生活里，出现个徐太太，她说想帮着流苏物色个婆家，这让流苏对生活，重又有了些许的希望，依附于男人的一种希望。有人说世间只有父母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可是，夫妻却是另一种可以相托的存在。生活总是戏剧化的，故事更富于戏剧性。七小姐宝络相亲时，流苏陪同，结果，流苏和那位范公子，倒有些一见钟情的势头。亦因此，流苏引得兄嫂和宝络对她更大的反感。

　　在流苏来看，她是只饿极的兔子，窝边草要是好，吃吃也无妨吧，总比被饿死好过许多。

　　“宝络恨流苏，同时也对流苏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张君寥寥几笔，就把“女人”给分晰得透明了。可是，张君忘了，水至清，无鱼。这怕也是酿成张君一世婚姻不幸的根源？做女人，不要太聪明，聪明易被聪明误。大智，若愚。张君的大智太多，忘了后面两个字的转折——若愚。

　　这样想来的时候，我惊出一身冷汗。跳开去，小憩，想想清楚自己，是否若愚了呢？好在，想想后知道，自己还没达到大智，愚否也就不在当急关头。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相互探视，因好感的一再走近，其实就是一出戏。范柳原把面临绝望的白流苏，诱至香港，这诱字，我用重了。其实，流苏却是有着孤注一掷的念想。无论如何，也比住在家里看家人的脸色好许多吧。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而生。

　　范柳原说流苏的特长是低头。一低头的温柔，恰以莲花不用凉风的娇羞？流苏听了，依旧低头笑。花花公子是范柳原吗？这样的花花公子，也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了吧。但，他说流苏，是个善于低头的女子。这话，如此妥贴地合了我意。

　　我总感觉，倾城中的白流苏，是另一个环境中的张爱玲，这种直觉，让我对流苏，不，是对张爱玲，又怜又爱。她们的合影完全重叠后，我想，就是倾城之恋成为经典的原因。用情用心撰写的小说，感人处，于此。

　　打情骂俏，也是流苏生活不得不的转变吗？和一个惯走风月场的男人过招，三招两式，就得加着千万分的小心，怕太正统人家看不上，说她不解风情，怕太开放人家嫌她招摇，不正经又有失体统。流苏，对于这些，真是一流的剑客了，一招一式，演绎得恰到好处，赢得范柳原的一顾再顾。

　　范柳原亦曾对流苏说：有些傻话，不但是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见了怪难为情的。譬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经过百十来年的光阴之后，再看范柳原于爱情上对流苏的取悦，话说得亦恰到好处。文人的调情，情调更可见其妩其媚。其实，范柳原心里，流苏是个大体上的好女人。他不想做一般的男人，把好女人教坏了，再去感化坏女人变好。他嫌这样太自私，他只想要流苏，做永远这一刻，爱低头的流苏。这个男人，因为这一点，倒是让我心存敬意的。

　　有一句话，是范柳原说给流苏听，我却总觉得，是张爱玲透过几十年的旧时光，用记忆的笔墨，留给我听的。说的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看待，准没错。背人稳重，当面放肆的范柳原，分明是智慧的。

　　倾城之恋中，提及一种树，英国人叫这树为野火花，红如火之意吧。我想了想，觉得，这树，怕就是张君心中不曾泯灭对爱的希望，付诸于范柳原和白流苏身上的一种寄托了。尽管，虚无到最后，野火花树，还有个另外的名字——影树。一切一切，不过是飘渺的影，失真。

　　范柳原的挣扎，于锦衣玉食生活中的挣扎，是思想上的，骨子里他不想堕落，但他不那样又跟不上那个时代。所以，他对流苏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完了，看到这里，我又落泪了。一个不懂自己的人，要求别人来懂得自己，这份灵魂深处的孤寂，难道不可悲吗？

　　据说，每个人的前生，投胎前都被劈成两半，由一个人成为两个人，来世，这一半找那一半，找对了，就是幸福，找错了，就会不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半。只是，找对的可能性不如找错的可能性大。因此，伤痕累累，只有寄望于死去时被命运安排与失散的另一半汇合。

　　两个成年男女的感情，谁付出多少，皆心里有数。在流苏，明白范要的是她的人，却不愿娶她。范的家世，当真娶流苏，还是要费些罗嗦的。因此，他拐着弯对流苏提到《诗经》，提到“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开来，就是有情人不一定非要终成眷属。

　　在于范，他拿定了流苏的境遇，根本不容她跳出他的手心。一个女人的境遇，就这样出卖了一个女人的自尊。也似乎，没有办法可想。

　　范柳原，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用心爱他的女人，这个女人，可以不是他的妻而是他的情妇，比如，白流苏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从见她初起，就知道，她是医他的药。

　　真要感谢那场香港的沦陷的，一定得感谢那场香港的沦陷。尽管代价太大，对白流苏来讲，却是命运柳暗花明后的重生。因为战争，成全了范柳原和白流苏的爱情。事实上，每个人心里都想有个能供自己放心的所在。那个可供自己灵魂挂迹的枝桠，就是婚姻中的另一方。在生死考验面前，这动荡的世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都不可靠了，可靠的，是一口气在，还有睡在身边的那个人。白流苏想通这一点，她忽然原谅了从前幼稚的自己和那个同样幼稚的范柳原。他们，不过是自私的男人和女人，我们，也不例外的。

　　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总是说笑，据说便没了下文。真正成为夫妻的男人和女人，一般是不大闹着玩的。男人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自家人嘛，名正言顺的妻，不适合这样的待遇。

　　故事结束了。倾城之恋的余音，还在心里盘旋着。大抵如此的故事，从开始似乎就知道了结局，但是依然看的人津津有味，写的人，已不在人世。红男绿女们，认真地奔走于大千世界，终抵不过命运安排。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都是那咿呀的胡琴声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

　　笑笑，即有取笑自己的意思，也有嘲笑生活的味道。有思想的文字最大的好外是让人跟着思想。这是倾城之恋的成功，也是流苏和柳源的成功，更是张爱玲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