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望着东方良久，把小弟弟交给我抱，把他那中山装似的大衣兜里斜插着的小号拿出来，冲着金色的朝阳，吹“东方红，太阳升”。母亲在院里掏灰、抱柴、正准备贴一锅金黄亮亮的大饼子，父亲一大早领孩子们出去，那就是给母亲腾手做饭，她一定能听出这熟悉的调子是父亲吹的。

    听说父亲曾当过民兵，后来还管过民兵，便学会了吹号。父亲乐感很强，只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但只要会唱的歌，他都能吹成曲子。父亲还会吹口琴，在我们听来也非常好听。那时候别的小孩的父亲哪有会“吹歌”的，我们的父亲多让人骄傲啊！

    小弟弟在我的怀里快溜下去了，任我再腆胸奋力也快抱不住的时候，便喊一声：爸。父亲才把小号从嘴上拿下来，接过孩子，哼着那句老谣往回走：日头爷儿，望着我，我给你媳妇买长果，买黑哩，买白哩，明儿早上还来哩.....现在想起那句老谣，觉得很有道理，老百性都喜欢阳光灿烂的日子，如果日头爷光顾着跟媳妇缠绵，就会忘记了日出，人们就需要讨好他媳妇，给她买零食。长果就是花生，有零食占了嘴，当然她就不会耽误日头爷出升啦！日头爷能每天按时出升，父亲才更有兴志带孩子，吹曲子啊。就这么一连几遍的哼唱着，便进了我家小巷，老远就飘来一股饼子香。母亲拿只铁铲正给饼子出锅，金黄亮亮的，泛着诱人的香气。这点儿插的，比钟还准。这是母亲说父亲回来的是时候。灶堂里的柴灰已泛了白，母亲蹲下身从柴灰底下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捧烤熟的花生。太香了，让人顾不得弹花生上沾的灰。我的手大，捧的多，妹妹手小，觉得吃了亏，撇着嘴追我，我奋力扭转身，冲她说，我这是给日头爷儿留的!

    不知什么时候，家里日子显得好过了。父亲进城卖菜回来，竟买回一把“琴”来。它大约半尺宽，二尺长的样子，有弦有音符，还有两枚弹凑的菱形拨片儿。母亲惊叹不已说，这得多少钱呀？父亲只顾乐呵呵的抬腿就坐在了炕沿，顺手就拨动了琴弦，父亲弹：一条大河，波浪宽。一会又弹：南泥湾呀好地方.....原来父亲脑子里有这么多会弹的歌呢。见母亲走出屋，父亲才偷偷地小声告诉我：十二块钱买的，在百货大楼。谁知母亲竟折回来，说一句“好家伙”，一大早给你摘了满满两大口袋的豆角呢！

    仲夏之夜，家家户户上房乘凉，被晒了一天的房顶还烫的燎人，不能躺，只能垫着东西坐。房顶与房顶挨着都不远，听东房说，可惜了一只大肥兔啊，昨天从房上窜出去摔死啦。啊？谁让你在房上养兔子，我在猪圈棚上养，摔下去也死不了。几家邻居你一言我一语的唠嗑儿，堂妹小英子也跑到我家房上来，她还抱上一把麦秸，在房顶上点起了“篝火”，此篝火可不同彼篝火，这是用来专门烧知了的。夜彻底黑了下来，房顶上闪着火亮的光，刚才还在树枝上打架的蝉，“吱”地一声，纷纷投火而来，弄出啪啪的声响。英子“咯咯”笑得弯了腰，她说一会你们就等着吃香香的蝉肉吧。说着她两只脚伸进垫在屁股下面的洗干净的化肥袋，两脚分别伸到两角，往起一站，就把自己的下半身装进了袋子，在腰间打下结，这还不过瘾，再拿一只口袋两角对折，做成一只长帽子戴在头上。我母亲嗔怪道：英子——英子回答，大娘，我这是公主帽，不是给死人戴的，说着围着火转圈跳起了公主舞，一会前进一会后退一会转圈。一会儿，妈呀一声，英子不见了，只听后房山下“咚”的一声，英子掉下去了！竟没有一声啼哭！房上的大人反到哭喊着，英子啊——所有的邻居也都纷纷下房，奔向房后。英子命大，不偏不倚的掉到房下的麦秸垛上，只是吓得像猫儿一样蜷在上面不敢动坦。把英子抱下麦秸垛，谁料英子冒出一句：妈呀，我香香的知了肉啊，都烤焦了吧？然后撒腿就往房上跑去。一场虚惊另人心跳不已。父亲这才盘腿坐在房顶，一曲非常悠扬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在夜空里悄然飘荡着。

     后来，我总觉得，没有比“一条大河”更好听的歌了，也再也没有母亲在灶灰里埋烧的更香的花生了，再也找不到比房顶上烧出的蝉肉更好的野味儿了，更没法比的是现现的摩摩之音怎能和仲夏夜父亲的琴声相提并论呢.....

    母亲病了以后总熑烦，家里就再也没有听到过父亲的琴声了。那把锈蚀的琴早也不知去向。但我心里清楚，父亲心中埋藏着一个音乐的梦。他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老家有“老爹六十六，闺女一刀肉”之说。是说在父亲六十六大寿时，做女儿的要给父亲出钱祝寿。我父亲从来没过过生日，刻意去张罗过生日总觉得做作。在一个不是父亲生日的日子里，我送给父亲一只崭新的口琴。只见父亲把双手在身上擦了又擦，对这只口琴爱不释手，当时父亲没有吹“一条大河”，而是吹了一首“爱拼才会赢”，让我惊讶，原来父亲心中的音乐一直在与时俱进呢。

    今年领父亲来市里转，父亲的眼睛一直留意着路边的店牌。我问你在找东西吗？父亲才说，一直喜欢那把琴，没保护好，锈了，现在也不知弄哪儿去了。我才想起，父亲说的正是以前常在房顶上弹凑的那把琴。以我现在的眼光回望它，那充其量算是把玩具琴，算不得真正的乐器，我说就是找到了专门的乐器店，也未必再能找到那种所谓的琴了。父亲点头称是。但我又不愿看到父亲失落的沉默，带他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带曲谱的《经典老歌》，又在街头给他买了一把葫芦丝。

    坐在电脑前我问父亲，没准能在网上找到呢，父亲说那种琴大概叫“正琴”，然而，依然让人失望，网上也都是些专业的乐器店，根本就没有“正琴”的影子。

    父亲在我这小住几日，我每天下班，总能在楼道里听到极其生涩的葫芦丝声。见我们回来，父亲便停止吹唱，我说接着练啊。父亲说，你妈说我吹的刺耳，怕左邻后舍的找上门来。我想了想，说，那你回家可以好好练啊，没想到父亲“唉”地叹了口气，他说，我弟两口子赶集卖货，谁知道回来后，这一天的买卖如何呀，如果买卖好了，我在家吹拉弹唱还好，如果买卖不好，我这当爹的在家就知道吹拉弹唱，不就太不懂得为儿分忧了吗？

    父亲走后，他的那些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才知道儿时那在千家万户房顶上空飘扬的悠扬琴声是多么的轻松没有负担和让人怀念啊！

我画了一幅记忆中的父亲的“琴”，琴身是淡绿色的，左边的孔是出音孔，孔上的弦是用来弹的，右下角两枚暗黄色的是“弹片儿”，它会越磨越小，由于父亲经常为歇凉的乡亲们弹琴，弹片儿竟然给磨完了，磨的都捏不住了，父亲撅根扫帚枝儿还能弹出曲子，另人叫绝。右边的键上标有音符，是用来“按”的，左手弹，右手按，同时进行，父亲的琴在当时真算是件奢侈品了，不知人们看了我的画，见到过这种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