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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是一个月光如酒的深夜，那个青年因为恐惧失恋的阴影而失眠，偶然看见天上在旖旎云羽里缓泛的月亮，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缥缥缈缈地召唤了他的痴迷。他不知道月光是什么，第一次，他只知道月光是失望儿的乳娘。

　　他用他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挽不回月亮的瘦损。从此，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他，这忧郁，竞至于渐渐的潜化了他的气质。从此起他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

　　他在曙光里寻找月亮的身世谜，找到了自己心灵的一句幽叹：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青年怔怔地拭干了眼泪，拿出纸笔，开始起草《志摩的诗》，一写满纸烟云，他完全不知道，一生的命运就从笔下开始流泻出来，奔赴文学的高峰与碧海，永远不会回头了。

　　为了一个少女的倩影，那些无眠的长夜里他伏案絮语，把脉脉的痴情缄藏在字里行间。在他梦幻般光彩四溢的狭长眼睛里，总浮现出那个女孩花一样的笑靥。

　　少女离去了，他孤独一人回家，把衣襟的泪痕化成诗文，把心灵的痴爱与苦恨滔滔倾注在稿纸上。

　　啊！原来文字不仅是恋情的挽歌，还可以高声欢唱生命的情歌呢！

　　青年的心灵翩翩飞翔起来，初识“青年作家”的得意滋味——文坛推派他为新诗代表，报上屡屡表扬他的文采，他的名字飘舞在各大刊物上，“才子”的称誉使他忧郁的眼睛不再黯淡，突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个亮丽的桃源，一步步是荣光，一步步是锦绣。

　　他痴迷于欣赏眼底的良辰美景，文学的桃源是多么富庶哟！中国的曹雪芹，英国的哈代、拜伦，德国的尼采、波德莱尔，意大利的邓南遮；他每日跟随李白饮酒，纳兰咏调，陪东坡论诗，因遇泰戈尔而神驰——绿原上尽是奇花异卉，书林里都是天籁与鸟鸣。他走过词藻缤纷的花圃，遥遥望见了插云的文学山，一路跋涉一路提升自己。他苦苦地揣想文学的意境，想散文的高峰当有天云七彩，想小说的飞瀑应是地气百锦，想诗歌的莽原会有雅乐幽鸣——于是，一首首骨肉亭匀，蕴籍温柔的诗歌，一篇篇高旷飘逸，风月无边的散文，在他笔下喷涌而生。就在他顾盼自雄的风光里，他下意识地把莎士比亚的戏，但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辉煌的巨著与自己的作品相比较。一刹那，他不由得深深气馁，觉得自己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也是微细得随时可以用一个小姆指掐死的。“天呀！”他说，“哪天我们才可以在自己的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

　　长夜痛心之余，他流浪去，去倾听山水的呼吸，去拜读自然的美文——他亲吻西湖的秋水，卧听天目山中的鸟鸣，坐看斐冷翠的澄云，夜饮巴黎的艺汁——走过半个地球之后，他回来了，笔峰澹澹，如附着一点神异的灵性似的，写心写意写自然写挚情，汩汩涛涛，无休无止。

　　一支五彩斑澜的笔，经五磨七劫之后，忽然变成自由无边的笙歌。他不再屑于拘囿于这狭促尘世的地面上了。他说：“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他，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一朝，他乘飞机鹤化而去。满天云雾里，只见他仰天大笑：

　　“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