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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　花       

　　槐花是我的远方亲戚五姨家的三丫头，因小我两岁，我叫她表妹。槐花长的白白净净，像槐花一样，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永远漾着笑意。因为她出生在槐花盛开的五月，所以姨夫给她取了个槐花的名字。

　　槐花虽比我小，却像个姐姐一样处处关怀着我。在家中因姨父重男轻女，所以对槐花妹妹不那麽上心，你想啊姑娘是盆水，早晚要泼出去，这个道理使槐花变得很乖巧，从小就很懂事，像个小大人，在加上家中生活的清贫，使槐花过早地懂得生活，正应了那句老话；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若不是那场文化大革命，我或许不能回到故乡，也就不会知道我这个表妹了。

　　1966年10月，过早的寒流袭击了中国，北方过早地下起了大雪。我们家就是在一个风雪弥漫的早晨离开了城市，回到了离城市120公里的一个叫槐树沟的故乡。槐树沟地处辽南山区的一个山凹里，其实确切地说这里应该叫丘岭，尽管山不算高，可是长白山余脉，山丘连绵不断，什麽望儿山、黑牛山、簸箕山、棋盘山，山山有故事有传说。槐花就生长在这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大山里。或许大山的灵智养育了槐花的灵智，使槐花看上去十分可人，但毕竟是大山里的孩子，孤陋寡闻，重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甚至有些老年人也不知到城里是个啥样子。

　　那天车开到村里时围上一大帮孩子，一双双惊异的眼睛令我吃惊，好奇的他们摸摸这碰碰那好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路。我们家被安排在槐花家的隔壁的磨房里。磨房是泥垒的，房顶是稻草苫的，窗框上没有玻璃是用朔料布钉上的，门也破烂不堪，我望着这陌生的家有一种恐惧。我躲到母亲的身后，用惊异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就是强哥吧，走，到我家暖和暖和去。母亲将我从身后拉出来，指着一位看上去比我母亲大很多的女人说；这个叫五姨，这个是表妹槐花，我礼貌地给五姨行个礼，便随着表妹来到她家。一进屋表妹便将一个泥盆推到我的面前说；上炕烫烫，焐焐脚，用火盆暖暖手。我看着这个黑里透红的火盆，里面放满碳灰，可当我的手一碰到火盆时，感到了它的温暖。表妹自语，早听说你们家要回来，我就一直盼着，强哥明天我领你上山去，我被她的亲近一下子拉了过去，忘了一路上的寒冷，下炕和她屋里屋外地玩耍了起来。毕竟是个孩子，刚刚十岁的我怎会知道自己正在经受着一场政治风暴。

　　送我们的汽车开走了，因为新家里什麽也没有，只好在五姨家开火做饭。五姨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因为家庭出身贫苦被公社革委会定为贫协主任。可五姨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所以大队上的大事小情他从不多言，只是个牌位。但种地是把好手，槐花那种为人憨厚正直的品行还真的有点像五姨父。可性格刚烈到像五姨。晚饭我们两家在一起吃的，父亲还特意拿出从城里买的瓶装白酒与姨父喝，姨夫喝的勉强，或许政治所迫，可五姨不管哪个喝的爽快，在饭桌上就讲起了过去我们这个大户人家没少关照五姨家，并冲姨夫说没良心的，你爹去世时你连个席子都买不起，还不是我三姑出钱给发送的。（三姑是我奶奶）末了五姨说；人一辈子可不能忘恩负义呀。或许这些话打动了槐花表妹，所以她对我关照有佳，像个姐姐。

　　第一天上学，我和槐花表妹在一个教室。农村学校比较简陋，一个教室几个年级，我读三年级坐在靠北墙的那趟，表妹二年级靠南墙，中间是一年级。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头给我们讲课，在城里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大年令的老师，老师讲得很认真，可孩子们乱哄哄的，不时还有跑出去的。下课时我去厕所回来发现铅笔和橡皮不见了，我哭了起来，表妹过来问我哭啥，我说铅笔和橡皮不见了。表妹二话没说，到另一个教室找来她的两个姐姐助威，她自己便一个书桌一个书桌地翻了起来，表妹的阵势很吓人，那双大眼睛像喷着火。有两个孩子害怕了，交出了铅笔和橡皮，说是闹着玩的，这事算过去了。可有表妹这个举动，从此还真少了不少麻烦。

　　记得学校组织学农劳动，到田间谷地除草，作为城市长大的我根本草苗不分，我站在地头不知怎麽铲草，眼看着同学们向田间奔去，这时表妹走过来说，草的径是扁的，苗的径是圆的，你慢慢铲，我干完了来接你。比我还小的表妹产的真快，像一只轻盈的燕子转眼间飞到了头里。她第一个到地头，连歇都没歇便回头来接我，我看到她满脸飞汗的情景非常感动，我拿出了手帕让她擦汗，她用胳膊袖子在额头一抹笑着说，这点活算什麽。从此每逢学农劳动都是表妹帮助我，我回报表妹的只有给她讲城里的故事，每当我讲到新鲜事时，我都看到她一双眼睛闪现出异常兴奋和渴望，将来我也到城里去工作。这是表妹常跟我说的一句话。

　　上中学后，我们来到离村子两公里外的中新学校。每当下雨的时侯，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都会看到表妹披一件蓑衣头戴一顶草冒，手拿一把油纸雨伞站在那里等我。看我走过来便撑开雨伞，我被她的精神深深地感动。第二年表妹也进了中心学校，每天和我一同上学一同放学，真像一对亲兄妹。为此，表妹在入团的问题上也受过株连，尽管表妹家庭出身贫农，可因为有我这个地主出身的表哥，共青团的大门迈不进去，团书记十分殷勤地告诉表妹，还须经受组织考验。我看着团书记那副嘴脸就知道他不怀好意，因为我知道表妹刚进中学团书记就给表妹写过情书。

　　“ 强哥，今天晚上大队部在小学操场放电影。”槐花隔着栅栏喊我。

　　“ 什麽片”？“《流浪者》，印度新片，晚上我来叫你”。

　　那暂农村放电影像过年一样，全村男女老少家家都去看电影，公社放映队巡着村子去放映，我们这些孩子就跟着挨个村子追着看，几部片子被我们看得烂熟还是看不够。哪天晚上表妹紧紧地靠着我，我感到了表妹长成大姑娘了。

　　或许因为有了这个远亲，我家在农村的那段日子也没遭太多的磨难。全因有这位远房亲戚，虽说姨夫老实巴交，可他的位置还是叫人打怵的，所以人们自然另眼看待。所以每逢年节，父亲总是叫我买两瓶白酒去看姨夫，表妹也总会伸过手向我要压岁礼物，我只好将自己平时收集的邮票送给她。表妹也总会把她的剪纸送给我，一年一副新的花样叫我爱不释手。

　　不久，我们家落实政策，表妹一家一直送我们到村口，表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挥手，我眼里流着泪对她说：“我在城里等你”。

　　回城后的第一个春节，父亲叫我回家乡去看望五姨一家。我带上父亲准备的两瓶茅台酒和母亲为表姐妹买的衣服，还有我为表妹准备的高考学习资料上了火车。

　　火车在飞驰，我的心在飞驰，短短的一年家乡该是怎样的变化。 虽然已是数九隆冬，可一点也不见寒意，天气超常的暖，暖得叫人想到了春天。这种气候的变化是为什么我们无法去追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人人心情舒畅。

　　表妹见我回来非常高兴，将我爱吃的山冻梨拿出来给我吃，还有山枣、山核桃、榛子等。本来过两天她和五姨准备去城里看我们去。我吃着又酸又甜又香的冻梨从心里感到亲切。

　　那天晚饭后，表妹给我讲了很多事。讲我的同学润泉参加高考仅一分之差没能考取，一夜间急没了头发，讲铁华毕业后承包大队砖厂一年成了老板，讲芝发当上了村长把荒山改成了果树山。当我问起表妹的学习情况时，她充满信心地告诉我她会努力，在今年高考中争取的，看到我送给她的高考复习资料她高兴得像孩子一样跳了起来。

　　山村的夜是宁静，我走出姨妈家来到小院，村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叫和零星的爆竹声，过年的气氛已呈现在眼前，家家户户门前挑着大红灯笼，大红灯笼在夜色中和白雪的映衬下更加红艳，而小村被这雪覆盖着像新年穿上一件新的衣裳，月光照在这个小村使小村显得更加幽雅。表哥，还记得我们晚上逮家雀的事吗，“当然记得，那年冬天，我们两个在西街李老三的新盖的房屋里，我们一下子就逮了30多个家雀，冬天的家雀又肥又大，回到家中，五姨给我们油炸，包饺子吃，真的香呀。”“咱俩再逮几个。”“有弹弓子和针枪吗，”“当然有了。”表妹回到屋中，拿出了弹弓和一把由铁丝磨的一头尖尖钢针枪。我一看都是我过去用的。“你还留着呢。”

　　我们踏着积雪，像过去一样挨家挨户地遛房檐做起了儿时逮家雀的游戏。

　　第二天早上我准备回家，五姨包的饺子，我坐热炕上吃饺子，表妹将一个饺子送到我碗里，我一吃竟吃出一个五分钱来。表妹笑了，姨妈说我有福气，将来大富大贵，我不信这个，可从心里感觉喜滋滋的。可表妹怎么会知道哪个饺子包有钱呢。我带着五姨送给我山货回城了。我期盼着表妹能在来年的高考中考进城里。

　　表妹出事了。那天我刚刚下班回来，母亲便将一封电报给我看，我与母亲急忙赶回乡下去。来到姨妈家里，看到表妹的照片镶在一个黑边镜框中，旁边还放着“大连外语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听姨妈讲，高考回来后，表妹一天也没在家耽着，到镇上去做临时工，说是准备上学的路费，其实每个假期，表妹都到外边找活干，为家挣点补贴。偏偏这几天连下大雨，五姨不叫她出去，她说是给人家做家教，不去多不好，所以顶着雨走了，那曾想这一走就再没回来，后来人们在村东头河的下游发现了表妹。

　　表妹被水淹死的。我哭着，我知道表妹一心要到城里，可怎么就会这样了呢。

　　表妹走了，像雨后的槐花一样地走了，可她的清香和美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表妹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