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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二十岁出了点头，已参加工作一年，游走于机关干部装腔作势的话语和明争暗斗的眼光中，正琢磨着该当君子还是该当泼皮，忽然组织发来一纸通知，说我有培养前途，让我下基层锻炼一两年，于是我就下了乡，挂名了个副书记，并包了个村，当起了农民。

       村里无事，我也无事——主要是没人敢给我安排事，闲着无聊，就看起了羊。我对人实在没什么兴趣，就以看羊打发时光。

       村子就这样个村子，人们早出晚归，踩着露珠散去的光芒出门，又披着潮湿闪烁的星光原路返回。从村里到村外有多远，谁都可以清楚地报出步数——毕竟走了许多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到熟悉的床沿，然后卷起一枝烟，等女人糯糯的一声唤，以一顿燎燎草草的晚饭结束一天的光阴。

       羊呢，可不想这些。天亮了，等着主人打开栅栏，昨夜睡躺的干草还残留着体温。也许这一夜并不平静，东家的鸡叫，西家的狗咬，前院的李婆婆独自一个人带着孙子，夜里摸黑出去撒尿，崴了脚；后院的翠花和村子里疯传在外又找了女人的本山把酸菜扔了一地整整吵了一宿，这些，羊都不管。人有人的活法，羊也有羊的姿态，只要看门的大白鹅一夜不叫，羊就庆幸又度过了一个平安夜。

       醒来的羊，并不需要洗洗涮涮，也不用刷牙，知道女主人会过日子，把剩下的汤汤水水往盆子里一倒，暂且可填充一下反刍空了的肚皮。有的羊竟干净的要命，左看右看，看身上的哪一小片毛有点不顺，就在栅栏上蹭蹭，而后，咩咩叫了两声，算是清清嗓子。看天气还不错，悠闲地走出院门，直奔那片熟悉的乱河滩。

       这河滩到底有多大岁数了，已无从查证，打从六爷的六爷那年逃荒来到这里，就听见前面传来汩汩的水流声。那时的水好大，六爷的六爷往返好几次，才将六爷的六奶和六爷的爹背着泅过河去，还差点丢了小命。六爷说到这里准会打一个冷战，然后用眼睛乱指，说，也许是这里，也许是那里，或者就在那只伸长了脖子的羊正在眺望春天的那个地方，他差点就......接着，“看你奶奶个B，还不好好吃草？”一声鞭哨，六爷的羊群就开始无比地安静下来，只听见轻轻，轻轻，羊啃草的声音，像河面上掠过一阵轻飏的风。

       日子或长或短，羊也不管。一大清早，露水还未散去，羊们就相互依偎在霞光底下等待，等那轮一开始就通红的火轮子，一跳，一跳，窜上树梢。青草的叶子已被昨夜的野风夜露洗刷干净。也不用手把手地辅导，一只小羊羔跪在母羊身下，嘬了几天奶就认识了乱河滩上的很多草。蕺菜的叶子嫩，阳春三月口感也好，可别在五月还执拗地奔向一片看似青青的刺老虎，已经老棒的锯齿状的叶片会划破小羊稚嫩的嘴唇。设若兴起，一只小的羊更是忘乎所以，在宽敞的滩墁上追蜂觅蝶。年纪稍大一点的并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撮青草，那河湾早已细得不成样子，成了一条纤细的小溪，一线清水，却依旧涓涓淌着。

       羊过着羊的日子，村子里的人们也就依旧焦躁，火急火燎地经过乱河滩上唯一的那座小木桥，在村子与庄稼地之间来来回回。对于他们种了啥，收了啥，淌了多少汗，又流了多少泪，羊只装没看见。看见又能怎么样呢，一只羊的一生本来就这样简单，不用谁启蒙，也不用像牛一样被鞭子所驱赶，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换来些须的食物。它们只会目送着远去，渐行渐远隐入一片茂密庄稼地的主人，报以一缕忧伤的眼神。或许下辈子，真的有羊愿意化身为人，脚步匆匆，神色疲倦，看庄稼地到底是一片怎样繁忙的景象；或许，羊们根本还想来世依旧为羊，没有狗的奉承，没有鸡的殷勤，只贪恋一把青草，和乱河滩上安静的时光——轻轻去，轻轻回，像村庄上空最洁白的那片云。

        可是，很不凑巧，繁衍在乱河滩岸畔的村庄终究是以人为主，他们也就有一种人类遗传许久的一种恶习——吃羊。他们辛勤而忙碌地在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上生活着，一条并不壮阔的小河于流经的这处甩了一下尾巴，从此，便留下细细的一脉蜿蜒地流淌，滋润着贫瘠的土地，浇灌着焦渴的灵魂。也许，当六爷的六爷在河对岸掂量定在这里扎根之后，就先种上了一片粮食，然后在沉静无聊的观察与等待中，忽然觉得应该有一只羊来陪伴单调的时光。村庄上的羊，早失去了野羚的机敏，短短的双耳只在惊吓后才猛然竖立，余下的时间掩盖着听觉，成了可有可无的摆设，并不为惯常的风吹草动而稍有警觉——所有让人养的羊没有一只不是这样。

       有水，有光，有风吹过的土地啊，一个个庄户人家的后生，像一只只羊很容易成活。在田垄上，在乱河滩上，甚至晚炊的灶火前，也能分娩一声声响亮的啼哭。这啼哭是那么纯净，与一只羔羊的破水而出竟毫无差别。但是，村子里的人不会和羊一样脆弱与温和，每年的春节前夕，家家都会支起一口大锅——那是一只成年羊的焚身之所，却代表着乡村的日子红红火火。

       这里的羊以肉嫩鲜美称誉于四周，炖出的汤汁浓味美，一瓢清水一把盐粒就能煎出一锅啪啪作响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老去渐枯的河水，沉淀许多年，汲出来的水最适合熬煮那本地土羊。那暖暖的一口，是多少游子梦里的相思。

       就看着一只羊终于在深秋的路口停下脚步，乱河滩上飘舞的树叶飞来卷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向。羊的目光很镇定，或者把怯懦已经放飞在秋日的风中。村子里的人来来往往，憔悴了容颜，蹒跚了脚步，他们赐予羊草、水与生命，把一只羊驯养得也像庄稼那般忠诚，只为满足旺盛的血液，以期让血脉在空旷的河滩之上继续繁衍。

       泪水，我看见一只羊眼中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河滩那连绵不断的黄土上，滚落在枯黄的草叶上，滚落在牧羊人清瘦的面颊上。原来，生活竟暗藏着诸般矛盾，生只为死，死又为生，哪怕曾经共沐过那么许久的风风雨雨。　　

       那一围羊圈，是村子里最简陋的风景。几块木板，一面土墙，围困着忧伤而美丽的光阴。我眼里的那头羊就那样地走走停停，在人喜怒无常的指引下，不得不停泊在斑驳的老墙内——刀锋，冷寒；慈祥，温暖。陌生，无情；记忆，追抚。血肉，残局；泪水，哀恸。此时的我竟无以言表，也许明天或后天，当我或他的那些姐妹兄弟远方归来，带着满身的风尘和他乡的漂泊与劳顿，捧起一碗热气腾腾——羊的身躯，我们的喉咙跟着会不约而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种血脉的温度——软滑，绵甜，悠长，却隐含着怆然的泪光。

       唉，生活就这样，恰如羊就那样——一切似可改变，其实一切不可更改。

       人所走过的路，有多少也是羊支撑着单薄的肢体走过的路；羊所走过的地方，有多少是人回望感伤而梦里喃喃复述的地方。很多年没再回去，但我知道，那乱河滩上阳光依然温暖，依然不时兴起令人舒畅的和风与细雨；那渐老渐枯的一脉细流依然夜夜涓涓汩汩，诉说着无人听懂的衷肠；那无数顺生横死的羊，依然保持着一种最贴切的姿态，用忧伤而美丽的面孔，注释着生命成长中的平静与燥动，以及喜悦和忧伤。

       哦，几多回望，倏然发现，即使是再牛B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悲伤！或许只能寄予那些我曾经那样专注地观察过，现在只是偶尔在脑海里闪动却经常在肠胃里蠕动的平凡的羊来承载——

       哦，羊羊羊，请你贴紧我的胸膛，无论喜悲与彷徨，你是我眼中滴落的泪水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