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无名。

她是我的奶奶，一位99岁高龄的老人。稀疏的发丝白皙似雪，满脸的褶皱已经无法还原她年轻时的相貌。她本有名字，只是后来被人遗忘了，包括她的儿女在内。

二十四年前，我初次见到她，那时候她尚且手脚利落，口齿清楚，自给自足。而今，她已经垂垂老矣，四肢如枯，头脑糊涂，需要人照顾。

她这一辈子，共生养了十一个儿女，是一位贡献突出的女人。作为女人，这是她这一生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情。

她一生两次嫁人，命运充满坎坷。

她与第一个丈夫生下了三个儿子，人们说她膝下有福。可在她正值青春的时候，她的第一个丈夫病逝，撇下了她们母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宣告破裂。一位柔弱的女人陷入困苦的深渊。

也许她曾为她的丈夫伤心过，眼泪湿透了被褥，在梦里哭着醒来。

当她的第二个丈夫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她那片倒塌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光明。那时候她觉得他应该是一个幸运的人。

她的第二个丈夫也正是我的爷爷。她为我的爷爷生养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有些不幸的是，我的一位姑姑早夭，从天堂直接落到了地狱。

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他的出生或许是一个糊涂的错误。我常常想到这是奶奶一生唯一的错误。可是，我知道错并不在她。之所以这样讲，出于一个逻辑思考，如果没有父亲，也就不会有我，那么某些事情，也就不会经过我的眼睛，折磨我的心灵，然后出自我的笔端。然而，错也不在我，我只是真实的记录了一些事情而已。

她再嫁之后，原来的三个儿子被留在了本家，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所以，她曾经也有过失子之痛。也许那个年代的人们思想过于保守，少有人会去体会一个女人的痛楚。开化之前，女人只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殖器，不存在属于人的尊严和地位。

高氏，是一个宽心之人，不爱算计生活，有一顿便过一顿，没有就饿着。人们常说她不会过日子。可是她却养活了一群孩子。子女成群，她本该儿孙满堂。

她又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容不得别的女人靠近他的丈夫。这或许是女人的通病，算不得什么吧。

听我的父亲讲，高氏早年在娘家的时候得过一种怪病，曾经一度变得疯疯癫癫。可是后来，又莫名其妙的好了，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早年的怪病留下了病根，在我父亲尚且年幼的时候，她再次病倒了，甚至咽了气。然而，幸运之手再次降临，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事后，她只说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她的逝去多年的父亲。至于其余事情，她却一概不知了。

这是件神奇的事情，一直是我解不开的谜，有时候我会试着联想到冥冥中的命运。难道主宰一切的真是命运？

人们常说“舐犊情深”，却很少有“燕子反哺”。

我的奶奶，生养了一群儿女，晚年本该老有所倚，静享天伦之乐。然而，我所见到的却恰恰相反。

以往种种，姑且不论，就从她最后一次住院之后说起吧。那时她尚且能够行走，当然也仅仅是行走而已，没有半点劳动能力。她的生活起居，是靠着她的四个儿子照顾。

她一直与我父亲生活在一起。她的二儿子在外做官，无暇回家，于是出钱不出力。而所谓的出钱，并非是每月寄来生活费，而是每次节假日回家探亲的时候，留下一点或多或少的生活费。

那么，剩余的三个儿子义无反顾的担起了赡养老人的重任，每人两天，轮换交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的大爷们只负责送来饭菜，其余像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大小便之类的事情便无人问津了，这些全部由我父亲一人来做。

有趣的是，在这期间，他们年迈的母亲，因为营养不良而昏死住院了。多么可笑，营养不良，这是医生进行全面检查之后给出的比较含蓄的回答。

什么叫营养不良？就是没有东西吃，饿的生病了。

我父亲苦笑不迭，意有所指的跟我讲过，他的母亲有一段时间每天只能吃到三块地瓜，相当于一只小狗一天的口粮。这是我大爷们的杰作，高氏病倒的那天，碗里尚有半块地瓜。如果，这是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事情，我自然不会笑，那时的生活本就艰苦。可是这种事情却发生在公元2005年，一个馒头都被吃厌烦了的年代。

高氏出院后，生活步入常轨。一切恢复如前。唯一不同的是，她很少出门走动了。也许她怕见人，怕听到风言风语，怕给她的孩子带来不好的名声。毕竟她住院的原因是一句可笑的是营养不良。

也许她为此哭过，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默默的垂泪。她老了，老的成了累赘，让人嫌弃。她本不想如此，她所求也不多，只想安安静静的活着，看着儿孙满堂的一天。

时间转眼即逝，高氏的身体日渐衰老，生命终究难敌岁月的侵蚀。

我已说过，如今她生活不能自理，头脑糊里糊涂，急需要人来照顾。而她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还有四个孙子，四个孙女，除去外系亲戚不说，单是这一群人，要照顾她一个人的话，应该绰绰有余吧。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常理，高氏的生活变得更加惨淡。我的姑姑们一年只来看望她几次，我的大爷们仍旧三餐不饱的送着饭，我父亲为此与我的大爷们关系破裂。斗争取得了一些成果，可喜的便是地瓜离开了饭碗，馒头却偶尔会有的。除此之外，高氏的那些个孙子孙女们，忙着各自的事业，更加无暇来看望她。

我一直有愧，却总无法抽身回家。记得我小时候，大半时间是跟着奶奶的，当然，我的两位哥哥和三位姐姐也是跟着她长大的。农村里面有一个不成文的风俗，儿媳生的孩子让自己的婆婆带着。所以，我们这一代人，大都是奶奶带大的，我们理应记得感恩。

哎，生活的压力让人颇多无奈，年轻的一代已经远离乡村，也远离了她们的亲人。好在，奶奶与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每次我回家都能见到她，尽管从两年前起，她脑袋便糊涂了，根本就不认识人。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高氏的晚年犹如残阳，尽管外人看起来她即长寿，又多子多孙，一定晚年幸福。然而谁能想到残阳落幕的时候，天地都将陷入一片凄凉之景。

家丑不宜外扬，有些东西本不足以为外人道也，我并不想指望这些东西出名，但若是隐藏在心底，总有一天会被压得窒息。也许说的够多了，但是总不齐全，发生在高氏身上的事情，如同一本厚厚的书，那些不能尽言、提及而泣的故事，就让它随风而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