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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采桑子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凉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沧海共长天一色。依然是那一轮明月。亘古不改的相思于桂影暗香之间流荡。
有时望月，或在诗词中见到月，会自然联想到冰。当然这是一个平凡且传统的联想。但冰的声音，清越的，带有回响的，总是撞击在心上；冰的质地，坚硬却也柔软，一旦融化了便是多情的水，绵延不绝，浸润生命的水。
一片冰心在玉壶。若明月是心，则可辉映天地万物于胸中。然而那尘世无限的悲欢离合，沉淀久了，便幻化成许多难眠的凉宵，冰一般的凉宵。
是深夜飞过月宫的风，是桂花在寒冷的夜空里洒落，是渺茫生命中突然跃入心灵的一瞬。深入骨髓，不能忘怀。
是吞噬着心灵的思念，不能说出。
不忍说，不愿说，抑或，说便是伤心，不说也是伤心。
生命里的爱情或是理想，上阕若是如此的深入而苦涩，下阕接踵而来的自然是绝望。碧落茫茫，重相见的也有许多，却始终逃不出宿命的漩涡。
苏轼在文字里梦想重聚，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然而梦醒之后，诗词书画之中可傲睨世界的他，也只能独对明月，遥望那落满尘埃的短松冈。
长恨歌里，唐明皇失去了杨妃，然后，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他请一位方士上穷碧落下黄泉，最终在蓬莱宫中找到他心爱的女子，然而，依旧是生死相隔，此恨绵绵无绝期。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兰芝与仲卿化为鸳鸯，梁祝化蝶，但那是不复为人之后。
唯有杜丽娘与柳梦梅，在经历了刻骨的相思之后，得到了属于凡人的幸福。
碧落茫茫，山川迢迢。一切早已注定。我曾经看到一篇散文，谈到水，说有了水的阻隔，爱情才有魅力，大致就是距离美的意思。是的，这是从美学的角度看，从艺术的角度看。但是，现实中，可奈今生，便是悲剧。美或许是有的，但，是凄美，是绝望的痛楚。是今生已矣的无奈。待到他生，已经是另一个人了。理想亦如此，倘于尘俗中湮没，便不是诗歌中壮志难酬的悲凉美，而是华年老去，功业无成的疼痛。
也许人性之美，恰恰在于，在这种绝望中依然能坚守，明知人生如露，却还忍耐苦痛，向往所有的美丽。
虽然，只是向往。
所以纳兰容若笔下涌出了这首美丽的词，让我们每读一次便泫然欲泣。写完这一篇的时候，我正在听一首歌，它飞扬的翅膀在某个瞬间突然掠过我的世界……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
但是心里充满著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
（十二）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首词太熟悉，如一个相知多年的友人，或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越是熟悉，便越是担心说不好。第一次读的时候，眼前掠过八千里路的云烟，耳畔掠过萧萧长风，只觉得胸中的热血翻滚如潮。
容若与顾梁汾的友情，无异于伯牙与子期。在褪色的古籍里，在不褪色的青山碧水之间，伯牙的琴曲，忽然深入子期的肺腑。那是一个美丽绝伦的时刻，是我向往一生的时刻。沧海桑田之后，纳兰容若结识比他年长十八岁的顾贞观，那是一次无法言喻的遇合，从此两个人的生命便因为有了彼此，而不一样了。
子期死，伯牙摔琴长叹：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容若死，梁汾黯然归乡，从此不复交游，避世隐居，昼夜读书。
我想容若写这首词的时候，应该是一个寒冷的夜，他端起一杯酒，书生意气和侠者豪情同时从心灵最深处喷涌而出。那时，高贵的门第，奢华的人生，都如云烟。他只是他。他眼含热泪，高唱一阕，然后一饮而尽。
至于“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唐代李贺《浩歌》），我想那只是他一时用典罢了，他与平原君是何等不同！若说他结交梁汾是为了招贤纳士，实在玷污他的感情。他与梁汾，应该是《天龙八部》中段誉、萧峰与虚竹之间的感情，是无拘无束的兄弟情谊，何能用主人与贤士的关系来解说？
而知己又是多么沉重的一个词，可能凝聚着一生的爱和倾慕，可能沉淀着灵魂最深层的悲欢，可能一想起便是泪水盈眶！
很爱开头的“狂”字，它与下文的“青眼”浑然天成。我也爱晋代的狂人阮籍，他的青白眼，是多么纯真多么性情的举动，想象他翻白眼的样子，一定属于那种无奈又疯狂的滑稽；而那青眼相加的郑重神色，又是何等令人感动。很想学他一回，任性任情一回，却没有他的勇气。
容若此时，亦是十分郑重，那种心灵相通的欣赏，让杯中的酒震颤，摇摇欲碎。
浩歌凌云，不必唤红巾翠袖，亦不必作儿女态，我荡气回肠的旋律，足够拂拭你一身的风尘，拂拭茫茫尘世带给你的沧桑和疲惫。你依然俊朗的面庞上，有沉重的男儿泪骤然滑落，壮志未酬的悲凉滑落。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你拭去。我的手指的温度，将接触你蔓延的皱纹，也许它无力拂平那岁月的残忍，但，我相信，我滚烫的血脉将把你心灵的褶皱熨平。
那时我的心一定隐隐作痛。……
月朗朗，乾坤朗朗，如江河般浩荡奔流的月光，如悲歌般慷慨苍凉的月光啊。让我们在这寒冷的月光里畅游，让心飞翔，让这个时刻飞翔，并放声歌唱。满怀冰雪，映照世间万物，照彻宇宙时空。
让我们一起在琥珀光里沉醉。那些坎坷，那些忧伤，那些莫名的怨恨，且付与滔滔江水。我知道，你走过了许多苦痛辛酸的岁月，孤寂落拓；多舛的命运，耗尽了你的韶华。可是，你曾经临风而立，青衫飘举，儒雅风流冠绝一时！请相信这落寞的境遇只是一种考验，或许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已。不必叹息，不必留下悔恨。我再不会因为你的境遇而流泪，请你也淡淡地笑一笑，洒脱地说没什么。这样的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是的，我相信是永远。与明月同始同终。
我不相信的是，我最初竟然会许下这样一个诺言。也许是宿命，也许是豪情，也许只是灵犀一闪。然而好男儿一诺千金！在目光交汇的一瞬，或许已经有一种温暖的东西渗入了我的骨髓，攫住了我的思想；或许是相见恨晚，所以把同处的时间延长到来生，在漫长的不可知的轮回中坚守。如果可以，请等待我，我将是你挥毫泼墨时的一个姿势，我将是你唇边滑过的一个韵脚，我将是你梦境深处的一片落叶，我将是你独自吟咏时的一缕清风……
又或许，我将是你的手，你的足，你的肺腑，你的一部分热血。
为你，抵挡世俗的烟尘，避免所有的伤害。
如果你相信，请等待我。等待我在轮回中归来，和我一起点燃豪情，一起飞舞，一起沉醉于漫漫旅途中那动人的一瞬！
虽死无憾。
……
（疯狂地写完了，不是解释，不是鉴赏，只是一个傻瓜的呓语。然后我突然豪情万丈地想到了顾贞观的两首《金缕曲》：
金缕曲 （二首）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炭，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这样深夜，实在懒得加注解或是复制注解。 此二首词乃顾贞观为吴兆骞所作。有“千古绝调”之誉。吴兆骞，字汉槎，江南才子，顾贞观挚友。中举后被诬陷科场舞弊，赴京复试，为表示反抗故意交白卷，被流放宁古塔（离我可怜的家乡不远，今东北苦寒地区）。梁汾立誓救之，然有心无力。某个悲凉的时刻，梁汾收到吴兆骞的书信：“塞外苦寒，四时冰雪，鸣镝呼风，哀笳带血，一身飘寄，双鬓渐星。妇复多病，一男两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茕然在堂……”于是梁汾作此二词作为回信。我以为此二首若以真情论，并不次于纳兰之词，却比纳兰的《金缕曲》多了几分中年人饱经风霜后的痛楚无奈。
梁汾于是为拯救友人而奔走，甚至为此而向纳兰容若屈膝。这个故事已经被传唱很久了。传说中，容若读此二首词，热泪滚滚，说：“不玉成此举者，非人也!”后多方奔走，又筹集赎金，终于使吴得以生还。后来容若在祭吴兆骞的文章中曾说：“金缕一章，声与泣随，我誓返子，实由此词。”文字的力量可畏！然若此二词为他人所见，未必有如此效果。套用我依稀读过的两句诗：“为人若是多情义 纵不关亲总似亲。”
容若后作另一首《金缕曲》，亦关此事：
金缕曲 简梁汾，时方为吴汉槎作归计
洒尽无端泪，莫因他、琼楼寂寞，误来人世。信道痴儿多厚福，谁遣偏生明慧。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断梗，只那将、声影供群吠。天欲问，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转丁宁、香怜易爇，玉怜轻碎。羡杀软红尘里客，一味醉生梦死。歌与哭、任猜何意。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对此事记载较全面，亦可表达我的情绪的，依稀如梦，有七年前友人一首词：
金缕曲
弹指梁汾语，案江南，汉槎蒙难，百般无绪。冰雪京城求公子，跪向纳兰壮举。救友切，屈膝何惧？五载斡旋囹圄走。渌水亭，更喜文人聚。吟曲赋，多情趣。
福因才断成生去。话成谶，青衫湿遍，野朝同恤。无那尘缘清容远，饮水万家称誉。但怅阅，思情几许？少小相识今仍忆，后生心，却把词来续。且作此，诵金缕。）
| 诗人雪珂 评论 （评论时间2010-12-18 20:56:2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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