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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有多高

宁 明

    我对特技飞行的深刻印象，是在一次比武竞赛中树立起来的。

    1992年的7月，辽南的天气格外闷热，没风，也没有雨。中午，“知了”在窗外的杨树上拼命地喊热，也没盼来一丝凉凉的风。整个飞行大楼静悄悄的，听不见了往日里偶尔传出的熟悉的说笑声，也没了飞行靴“嘎嘎”地踏过走廊时的沉稳或俏皮声。此时，飞行员们都在汗流浃背地为即将到来的飞行技术大比武做紧锣密鼓的准备。

    这是一次非同寻常的大比武，整个战区的航空兵部队全部参加，以过筛子的方式对飞行员们进行“地毯式轰炸”，而且，全区要进行个人排名，通报公布成绩，对技术不合格者进行降级、直至停飞处理。是骡子是马，这次真要拉出去遛遛了。

    特技飞行是最能充分展示飞机性能的课目，像杂技动作最能展示人体的灵活技巧一样，需要表演者具有高超精湛的技能。我是飞行大队长，不论心里是否真的情愿，都必须以信心十足的姿态去选择最难飞的课目。全大队的飞行员都在看着我……

    从先期进入考核的兄弟部队传来了消息：一名副大队长和一名飞行员已在特技考核中落马。军区空军考核组当场宣布：停止飞行！

    失误，是飞行员最痛恨而又无法根绝的顽症。即使是演练过千百遍的熟巧动作，也难免会遇上偶尔的失误，而飞行员一生中只能有一次“严重”的失误，其惨痛的血的教训只能被他人来接受。兄弟单位的这两名飞行员就是由于一个小小的操纵失误而马失前蹄的。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们跨出座舱时击节哀叹的懊丧心情……

    两天后，考核组的大队人马进驻到我们机场。你瞧那阵势，哪里是一个小小的考核“组”，简直是一个庞大的考核“团”……肩扛金灿灿将星的将军带队，机关这“长”那“长”的一长排上校、大校们，看上去让人不由得心生肃然而又眼花缭乱。

    一颗绿色信号弹从指挥塔台上终于鼓足勇气而又有几分犹豫不决地升上了天空。这道绿色的利刃并没把云雾缭绕的天空劈开一条晴朗的缝隙。明媚的阳光，依然离我们很远……

    我按下机内通话按钮，向后舱的考核官002报告：“请示开车！”002没说“可以”，却迟疑地问我一句：“这天气……飞特技你有把握吗？”我的口气似乎装作很坚定：“行！”

    我别无选择——决不能在上级首长面前装熊包、掉链子给部队丢脸。其实，这种多云雾的天气最不适合飞特技，就像给杂技演员戴上了眼罩让他去高空踩钢丝、翻跟头。

    “003，2号空域起飞！”指挥员刚发出口令，我便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句“王八蛋”！2号是海上空域，那片海域中只有两只鞋底儿一样大的小岛——看不到地面明显的地标，云雾中天海一色又辨不清天地线……你让我怎么飞特技？！

    地面上已没有可“讲理”的地方了，我只有硬着头皮执行命令。我迅速加满发动机的双发油门，飞机闷雷般的一声怒吼，“一把”将我和002“推”离了跑道，直刺云雾笼罩中的2号空域……真不知道站在塔台上观看我们起飞的将军和考官们，目光中几分是欣赏、几分是担忧。

    飞机刚上升到高度900米，地面已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云雾正在从四面八方悄悄地向飞机包抄过来，几秒钟后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已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和002一头“拱”进了这团巨大无比的混沌“乳脂”之中……

    大自然中有许多奇妙的东西还不被人所认知，这种似云非云、似雾非雾、亦云亦雾的霾状气团使人如临世外仙境，那亦真亦幻、如帛似纱的一条条洁白哈达与飞机擦肩而过，像是迎接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如果坐在后舱的不是考核官，而是一位浪漫的诗人，置身在云雾中，说不定会写出一首感受独特、绝妙惊世的“朦胧”诗来。“003，看到2号空域了吗？”002不放心地在用机内通话询问我。

    高度4500米，飞机一个鲤鱼打挺儿，终于跃出了如浆液一样的云层。久违的阳光令人感到格外亲切，蓝水晶一样的天空清澈透明，飞机像一小粒银色闪亮的宝石，滑动在这片无垠的蔚蓝之中。洒在头顶上的七色光芒显得有些刺眼，我抬手放下了飞行头盔上的墨绿色风镜。这时，缕缕阳光像伸出的一只只爱抚的手掌，轻轻拂去了我心中的忐忑。飞机被阳光擦拭得银光闪亮，穿云中粘在机翼上的那些茫然已荡然无存。

    飞机继续上升，远处的海岸线也隐约可见。“003加入2号！”我像刚登上舞台的演员，兴奋中夹着一丝隐隐的惶然。再回头寻找那两只可供保持空域位置时做参考的“大鞋底儿”，早已被云海夹馅饼似的裹在了中间。本是方圆几公里的海岛，一旦改变了观察的高度和角度，竟倏然变得那么渺小。

    我平衡好飞机，调整好高度、速度，将升降表准确地保持在“0”的位置上，就像花样滑冰的运动员摆好造型只等伴奏乐曲的訇然响起——演出即将开始。

    按照规定，我在今天的考核中，必须完成6套特技动作，而每套动作又由几个具体的特技衔接而成。特技飞行，最是讲究动作规范、数据精确、连贯娴熟、曲线圆滑的课目。它强调的是一种“特”别的“技”巧。

    “003请示动作！”“可以！”没等002的话音落下，我压杆、蹬舵、加油门、反带杆……干净利索的一连串操纵动作使飞机迅速进入了“极限坡度”的盘旋状态。现在，我要将两个相反方向的盘旋连接起来，在空中同一高度层面上形成一个闭合的“8”字。“漂亮！”不知是高朗的阳光使得002的心情迅疾变好，还是我操纵飞机的“出手不凡”一下子博得了他的赞佩，反正他那略带几分兴奋的赞扬声令我心里格外舒畅——万事开头难。我已开了个好头！

    前5套特技完成得不错，我自己非常满意。以前我根本不相信体育比赛中运动员会有什么“超水平发挥”。自己是什么水平明明在那儿摆着，不打折扣地发挥出来就算不错了，还怎么能去“超”？但今天我却不得不否定自己以往的看法，因我觉得这次特技的确比平时飞得更漂亮、更娴熟。如果能把飞机的运动轨迹拍录下来，一定是一场比得满分的艺术体操更让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的精彩表演。我连续两天的精心准备终于得到了初步的回报。

    最后一套动作是“半滚倒转——下‘8’字——跃升多次滚——双战斗转弯”。这套特技动作的难度系数并不比前几套高，但飞机的高度活动范围大、衔接难度高，稍有失误就会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我一边判断空域位置，一边快速地默想了一遍操纵要领，敛容屏气做好了开始的准备。

    我把“半滚倒转”的操纵动作做得有力而柔和，飞机迅速转入倒飞俯冲，高度在以150米/秒的速度迅速下降，三五秒钟后飞机便一头扎进了糨糊般的云雾中。我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方向——注意方向！蹬平两舵，向正后方拉杆，不使飞机产生半点侧滑——这是在看不见地面参考地标的情况下，保持垂直运动方向惟一能够采取的有效方法，很有点像蒙上眼睛在平衡木上做后滚翻，方向稍有偏差，整个动作便会失败。我一边扫视退出俯冲的剩余高度、适时地往前推动油门、逐渐减小俯冲角度，一边焦急地盼望着海面上那两个小岛的早些出现。

    海面上，只有这两个从不随波逐流的小岛能够帮助我校正飞机的运动方向，以便及时发现和修正误差，为准确无误地进入下一个衔接动作——“下‘8’字”打好基础。我当然知道那些轻佻的云朵决不可相信，它们都是“跟着感觉走”的无根浮萍，只会把飞机的方向偷偷地引向歧途。方向，对于一件事情的成败显得多么重要。

    高度1500米，这是歼X型飞机特技飞行最低的底边高度，朦朦胧胧的雾霭使我仍然看不到海面。我不能再等，飞机再平直飞行就会影响下一个特技动作的连贯。此时，时间不允许我停下来去细想下一个动作，必须一气呵成，不留下犹豫的痕迹。

   奇迹总是在山穷水尽的时刻出现，一条并不太宽的云缝裂开在我的斜前方。透过云缝，我迅疾地扫瞄到了一座小岛，机头的方向与预定的方向稍有偏差，还好，没超出5分的范围。我一边悄悄地压杆、蹬舵修正方向，一边使飞机以圆滑流畅的曲线进入了下一个特技动作。这一切的暗渡陈仓，后舱的002并没发觉。全部动作完毕，我看了一眼高度表：4000米。

    还没待我均匀地舒完一口长气，002一反常规地摇晃了两下驾驶杆，那意思是：你休息一下，我来飞。我心中甚喜！这是我当飞行员以来在历次的考核中遇到的首次“例外”，也是考核官当场对被考者的一种最高“礼遇”和“奖赏”。

    我的心中像蘸糖葫芦一样被抹上一层喜悦。我甚至恨不得赶快松开所有的飞机操纵设备：反正我已被考完了，后边的飞行与我“无关”，我只等着飞机返航后手捧鲜花“挨”表扬了……

    人若有了好心情，看什么都会很顺眼，甚至在最枯燥的事物中也能发现出无尽的诗意来。“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我在心中情不自禁地轻吟出了泰戈尔的诗句。

    飞机急剧下降。我扫视一眼地平仪，判明飞机正在向下“半扣”式俯冲！002什么时候开始做这个高难度动作的，我竟丝毫没有觉察，一定是泰戈尔优美的诗句让我的精力短时间出现了溜号。

    歼X型飞机，规定向下“半扣”式俯冲的顶点最低进入高度是4500米，这样才能保证飞机沿最佳曲率半径退出俯冲时底边高度不违反安全规定。002进入俯冲时的高度究竟是多少？我没看清或说根本没有去看——真是“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一切已无法查证了！

    我的头皮猛地一紧：飞机正以180米/秒的下降率急速下降！我迅速扫视高度表：仅剩900米！飞机以900多公里/小时的速度“哗”地冲出了云雾，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闪现在面前，那两只迅速“长胖”的海岛也迎面扑来……“拉起来！拉起来！”我不知当时自己气急败坏的呼喊声变成了什么腔调，但右手使出全部力气和002一起向后猛地拉动驾驶杆的情形却记得清清楚楚。

    我和002瞬间出现了严重的“黑视”！

    “黑视”，是飞行员在超大载荷下由于脑供血严重不足，而使眼前变得一片漆黑的一种危险状态。我和002仿佛一下子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几秒钟内，飞机究竟处于怎样的状态？我和002谁也不知道！但我们的头脑还算清醒，只知道飞机并没有与海岛相撞，也没有坠入大海而引起爆炸——因为此时飞机毕竟还在我们手中……

    飞机在这样低的高度，按往常的经验，无论如何也是拉不起来的。记得兄弟部队在做飞行表演时，同样由于进入“半扣”时高度太低，使飞行员眼睁睁地看着飞机撞向地面而束手无策。观礼台前那一声巨响和冲天的火光，让多少人几年后一旦提及仍旧嘘唏不止！

    我们的侥幸只有一个理由：飞机是在超过“极限载荷”的情况下退出了俯冲！在这种载荷下飞行，就意味着飞机随时可能遭遇到空中解体……

    返航。一路沉默。腰部剧烈地痛……

    筋疲力尽地跨出座舱，短暂的对视后，我和002不约而同地向机翼望去：机翼表面的防护漆层被揭掉了一大块，像人的臂膀被刮掉肉皮后露出了白色的嫩骨，鲜亮的机徽上喷涂的红色五角星只剩下了四个角……飞机的机翼若不是在空中严重地变形、扭曲，绝不会出现防护层的脱落，而这一切都是巨大载荷作用的结果。

    感谢大海！是大海辽阔而坦荡的胸怀宽恕了我们的失误，是海岛不显山露水的平凡给了我们又一次生命。

    面对拥有无尽风光的高山峻岭，低矮的大海有多高？十几年来，每当我飞过2号空域的那片海域时，俯瞰那两只鞋底儿似的孪生海岛，都不禁在心中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敬畏和感激……

2005年9月16日晨 匆就于飞行楼

通联：116033  大连市甘井子区迎客路3号蓝天街68楼222号  宁 明

信箱：ningming1963@163.com
电话：13387856135 

附：《大海有多高》发表资料：

发于《海燕·都市美文》2006年第5期

转载《光明日报》2006年12月8日

转载《当代军事文摘》2007年2期（标题更为：《我的“空中芭蕾”》）

入围《散文选刊》“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入选《2006中国散文年选》（花城出版社）2006年12月

入选《2006年中国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

入选《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年10月

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作品精选·散文卷》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