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凯
• 醉玉如雪
• 李宣章
• 雅风当月
• 史春培

• 洙泗清风

 紫可醒了。

 “V”字型的溪涧边缘，茂密的荆条拖挂下来，象一堵翠绿的墙，沟底缀满苔藓的碎石间，丝丝缕缕的泉水闲散地流淌。紫可卧在“墙”后一堆枯叶中，鼻尖插触在松软湿润的泥沙上，快意地嗅着。

 紫可一岁了，这个年龄的河麂是个大姑娘了。她栖身的地方距人们登山健身的路径不足一百米，隔着腐枝烂叶，荆棘丛生，教好事者望而却步。白天固然嘈杂，可其它动物不敢涉足，反倒可以安心休息，况且能及时了解人类的行踪，安排自己的生活。

 紫可探出脑袋，耳廓直竖，慢慢地转动，油亮的鼻翼轻轻抽动，杏核状的大眼仔细地审视着四周。山风微起，簌簌飘下几片红黄斑驳的榉树叶，紫可象躲避什么，突然弹出沟沿，迅跑了几十步，猛地立定，倾听了一会后，跳跃着向山上跑了。

 拂晓和黄昏是河麂自由快乐的时光，然而晨练的人们愈来愈早，愈来愈多，紫可只有抓住傍晚的短暂时分来放纵自己。她象一只刚出笼的小鸡，撒欢地朝上跑，稠密的树林和灌木丛挡不住她充满活力的身姿，她高速伸缩着筋骨，抛却了一天的孤寂。

 紫可走上山顶，夕辉下的城野是那样的清晰，北方一长溜的小山遮不住金光烁烁的长江。妈妈曾告诉她那条山脉就是爸爸那支族系的故乡，许多年以前人类修房筑路，河麂们就再也没法回去过。脚下放射状伸展起伏的山麓，裙裾一样漂亮的植被又撕破了，一片片豪宅和游乐场，横一条，竖一块，象是奇形怪状的补丁。

 紫可伫立着，有点发呆。桔红色的夕阳温柔地抚摸着她草黄色的皮毛，现出美丽的金红，高耸的背脊画出一个优雅闪耀的弧。

 几分钟后，紫可走下山，严肃而沉默，沿着人类踏出的路。宽大板实的登山路，没有草，只有石头和结块的黄土，路旁的树因为长年的抓拽，枯黄滑溜的枝干已不再生长绿叶，取而代之的是五颜六色到处飞挂的塑料袋。

 “它们要了阿钟的命。”紫可一直这样想。

 阿钟是紫可的弟弟，顽皮贪吃，断奶了还爱往妈妈怀里拱，被拒绝后就气急败坏来冲撞姐姐，紫可只得让着他。姐弟俩跟着母亲终日玩耍，无忧无虑的日子叫人无法忘怀。弟弟两个月时，嘴角生出两个白米粒样的小獠牙，衬着那张小脸，一双又大又亮好奇地闪动不停的眼睛，透出一丝少年的英俊，紫可真的为他感到骄傲。

 人类在山里随处丢弃纸盒塑料袋什么的，有些里面还剩有一些食品，妈妈不厌其烦地叮嘱孩子千万别碰这些垃圾。无知的幼儿，谁能抵御香甜的诱惑呢？紫可好几次看见阿钟偷偷地舔舐塑料袋，生气地制止了他。可是有一天，阿钟肚子疼得不能忍受，再也吃不进食物却胀得鼓鼓的，身体日渐消瘦，形销骨立，死去了。接着，妈妈疯了，成天追赶塑料袋乱踢乱咬，不久也死了。

 紫可甩甩头，仿佛要甩掉痛苦的记忆。几个星期来，她忍受着无边的孤独寂寞，成功地生活了下来，她思念亲人，她需要朋友，她心底隐约地渴望着什么。

 对河麂来说，下山可不象上山那么方便敏捷，紫可踉踉跄跄，她饿了。东边的山坡下一池浅塘，有清甜的水，丰盛柔嫩的草，水边高苇短蒲，更多甘美多汁的灌木新叶。紫可抬头，望见了新筑的公路那边一片葱绿，舌边泛出丝丝甜意，腹中咕噜起来。

 天色昏暗，月亮悄悄升上半空，稀疏的林间一片泻地银辉，杜鹃鸟孤独的歌唱让天下游子黯然神伤。紫可离开觅食地，悠闲地咀嚼着，漫步在熟悉的草丛中。突然，她警觉起来，不远处狗在狂吠，她扬起头颈，紧张地听辨着，啊，不是一只，而是一大帮，从四面迅速围拢过来。紫可高高地跃起，看准逃避的方向，轻盈地落地后又忽地飞起，箭一样向山的那边奔驰。

 紫可拼命奔跑，她不敢回头，也无暇回头，急促高吭的“汪汪”声在空旷的山野回荡。前面就是茶园，横越一垅一垅的茶树是紫可的看家本领，狗们则只能望垅兴叹。紫可并不慌乱，因为茶园的尽头就是公路，路那边溪曲岩隙，深丛茂草就是她安全的家。

 紫可听不见群狗的乱吠，只觉耳边呼呼的风响，三十秒钟，紫可将茶园甩在了身后，狺狺恶犬也甩在了远远的身后，她借助园边的土埂再一次奋然跃起，一阵过电般的疼痛从前肢关节掠过全身，坚硬的前蹄撞上坚硬的水泥地面，紫可上了公路。

 紫可从趔趄中还没站稳，两道眩眼的光柱向她猛压过来，天边发出闷雷般的巨响，世界化作七彩晕圈，乱纷纷向四方迸裂。

 紫可躺在公路上，凸起的双眼惊恐地望着清冷的星空，流血的耳朵隐隐听见有人走来：“什么呀，把我的大杠都撞瘪了。”

 “哎呀，金总，您好福气唉，是只獐子耶，我知道这个东西，肉嫩得很。”

 “真难得，还死啦？”

 “管它呢，此乃天意。今天您几句话就把那家伙搞定了，真了不起。让酒店搞个鹿肉火锅庆祝您的成功，好不好？”

 “正好！正好！高尔夫球竿放到后座，把后备箱腾出来。”

 紫可后腿被拎起，骤起的剧痛使她哑然哀泣，这一瞬灵与肉永远分离。那两人打开宝马的后备箱盖，在被扔进去的那一刻，紫可看见了黝黑的山林。

 林梢的上头，圆圆的月亮急急地旋转着，抖晃着，化为惨白的幻像。

 结束了。紫金山最后一只河麂最后一个晚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