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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六章

天刚亮，左营十二屯赶庙会的队伍就出发了。两边的供联衬着一杆杏黄大旗开路，锣鼓、高跷、中幡、国术依次排开，首尾相联。顺小径下不到两三里，就上了北平至妙峰山的大路，往年进香都行此路，被人称作“香道”。一上香道，会首富老头一声角号，队伍立刻规整起来。令旗一举，锣鼓声起，各队就且行且舞。王团长和他那几十人的脸上都勾着大花脸，红脸、白脸、黑脸、蓝脸、黄脸都有，这是扮的七十二司凶神。他们这些人都是生虎子，几天功夫哪能练得像模像样？也就这装神弄鬼的差使好唬弄，怎么胡跳乱蹦，张牙舞爪都行。队伍里只有齐月轩和董二爷两个闲人，夹在队伍中间跟着溜�j，身后是四人一抬的三个大酒坛子。

说起这妙峰山和这儿的庙会，还真是有年头，也有故事。这山在京西不算顶高，可“山不在高，有仙曾灵”。山顶有个山洞，名曰惠济洞，传说是五位女神修炼之地。这五位女神分别是子孫娘娘、送子娘娘、斑疹娘娘、眼光娘娘、地藏娘娘。从人间的福寿、子嗣到出天花、生眼疾都归她们管。这五位娘娘以子孫娘娘紫霞元君仙位最尊，神通最大，所以以她为首。辽代时人们在惠济洞旁建了个道观“灵感宫”，又称紫霞元君庙，俗称娘娘庙。此山就成了道教名山和信徒进香朝拜的圣地，被称作“金顶妙峰山”。

明代以后，这样的娘娘庙在京城边上又建了五座，也称“五顶”。东顶在东直门外小关，西顶在西直门外蓝碇厂。南顶分大小，大南顶在马驹桥，小南顶在大红门。北顶在德胜门外土城，中顶在右安门外草桥。这五顶之中，属西顶离妙峰山最近，又邻着皇家园林颐和园、玉泉山、香山。所以从明代开始，朝拜紫霞娘娘的人们都是先到妙峰山进香，回西顶庙赶庙会。每逢庙会，山间路上就是人流如潮，各色杂耍、武术、舞蹈的队伍一字排开绵延十余里，鼓乐齐呜，且行且舞。当年慈禧住在颐和园时，每到庙会也会坐在路边搭的花台上，观看这壮观的游庙队伍。北京各类庙会极多，但西顶至妙峰山这个往返四十里的进香庙会，在百余年中一直是独占鳌头。到民国后，西顶庙逐渐破败倒塌，才把香会庙会都合在妙峰山上的灵感官。

竟管当下是乱世之年，但百姓是有灾有难才更愿拜神祈福。而日夲人为粉饰太平，也鼓励百姓参会，所以今年的庙会虽与鼎盛时相去甚远，但还是十分热闹。不止有北平城里来的，也有宛平、昌平、延庆、怀来、蔚县、香河各县的会团信众。往年的庙会都是连开三天，远路而来的会团都在庙前过宿，专有“席棚会”搭棚，“粥茶会”免费供水赊粥。可今年不行，日夲人只让庙会办一天，不管多远来，当天就得下山。而且表演不让进观门，进香不让进正殿。这是因为在山上有一个小队日夲兵，都住在灵感宫正殿里。这苦了百姓，倒也帮了王团长他们大忙。正好随着怀来、延庆来的人流，乘乱从山西边的香道下山。

    齐月轩把派去护送的几个人叫到身边，又嘱咐了几句，才过来与王团长话别。

    王团长见他来，欲言又止，待把他拉到一边，才说：“齐先生，我这心里可还有些嘀咕。我们就这么个样儿能过得去？要万一露了馅，身边又没家伙……”

“嗨，没家伙，你露什么馅？”齐月轩一笑道：“就你们脑门子写着字号，这大花脸一涂不也看不见啦？你们现在就是七十二司的凶神恶鬼，和人打交道用不着你们。一切听带队会首的，让走就走，让停就停，让跳就紧折腾，记住这就得。”

“不过……”王团长迟疑着，又说：“我刚听怀来县来的人说，鬼子在妙峰山西边山口也有卡子，说人还不少，有几十人。”

齐月轩摇摇头；“不止。为这次庙会日夲人新调来一个中队，还有一百多保安队的汉奸，就西边的山口怎么也有百把人。”

王团长一愣：“那……可真有点儿悬。听说进山的时候是一个个的捜查，身上有枪伤的，肩膀上有背枪印的都抓。要出山还……”

“嗨，你放心吧。”齐月轩截过话茬：“你们现在下山，到山口天早黑了，还能像白天一样查？再说今晚这山上也免不了要出点儿状况。要动静大了，鬼子还顾得上你们？”

王团长又一愣：“怎么，你们……”

齐月轩坦然地笑了：“嗨，甭打听了，踏实地走吧。没有九分的把握，我也不敢让弟兄们冒这一分险。”

王团长见他胸有成竹，这才放宽心，深深点了点头。

只听会首一声喊：“七十二司码齐！会走喽！”

王团长一把握住齐月轩伸过的手，下着死劲地攥了攥，让他疼得叫了一声，才松了手，解恨地笑着跑进队里。

锣鼓声中，齐月轩和乡亲们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西行的香道弯处。

“齐少爷，全准备好了，咱们该唱下一出了吧？”董二爷凑近问。

“不是下一出，是下一折。”齐月轩打趣地说着，向大酒坛旁的小伙子们一挥手：“爷们，起着，进庙祭酒！”

十二个小伙子应得响亮，跟着杠头的号子，四人一抬，蹲步上肩，直腰挺杠，迈着齐整的碎步，跟着齐月轩、董二爷、富老头等几个人进了灵感宫的观门，直奔供着紫霞元君神像的正殿。

刚到殿前，还没上台阶，一个日夲兵就横着枪挡住了去路，嘴里嘀哩咕噜吼了一串日夲话。

董二爷忙摆摆手，让众人把酒坛撂下。

齐月轩上前一步，直视着那日夲兵问：“你什么意思？”

那日夲兵又是一句日夲话。

齐月轩夸张地瞪着眼，摇着头说：“不懂。”

一个日夲军官闻声从殿里走出，边走边说，也是一通日语。

齐月轩笑了：“得，咱们这儿成说相声了，我说你不懂，你说我不懂，扑通、扑通，俩蛤蟆。”逗得众人都笑出了声。

日夲军官只见他们笑，可不懂笑什么，正和那日夲兵面面相觑，却突然眼一亮，向众人身后招招手。

齐月轩回头一看，是来了个道士。那道士是个中年人，四十多岁年纪，着一领青衣，更觉清瘦，垂半尺胡须，甚是儒雅。

那道士快行几步，来到近前，手中拂尘一甩，躬身持掌道：“这位道友，那位太君是滨田少佐，他说，正殿己被征作军用，不能到殿内进香祭拜。”

齐月轩也回一礼：“好，我等在殿前进香祭酒，拜过就是。敢问道长名号。”

   “法名清庐。”

“啊，可是灵感宫清庐观主？”

“正是小道。”

齐月轩虽与这位清庐道长从未谋面，可他曾听周正节多次谈及过他。据说此人和周正节是北京大学堂的同班同学，作过报社记者，颇有文才，也曾思想激进。民国十五年因邵漂萍案牵联，蹲过奉军的大牢。当时各界发起营救，齐月轩也在联保书上签过名。后来邵氏被杀，他被具保出狱，就此心灰意冷出家修道。二十年不问世事，倒搏了个半仙的声名。在此时此地不期而遇，令齐月轩不禁有些感慨。想说什么没出口，只苦笑着叹了一声。

清庐道长见了忙问：“道友因何而叹？”

齐月轩抬眼望望殿上的大匾，又扫了扫台阶上的日夲少佐，才冷冷一笑，反问：“碧霞傍日，道是何道？莫非无道,只有道是（士）？”

清庐道长明白，他分明这信口拈来的一个上联，而言词中的尖锐的锋芒却扎得他猛一机灵，可又像吞了一把朝天椒，辣得他面红耳赤，只空张着嘴说不出。

这时，那日夲少佐走下台阶，指着酒坛，用生硬的中国话向清庐道长问：“这，什么的？”

清庐道长还没答，董二爷抢着答道：“酒，都是酒。”他怕那日夲人不懂，打开酒坛的塞，手还不住指点着、比划着，“酒。是祭娘娘的。”

日夲少佐趴在坛子口上，看了看，又闻了闻，笑出了声。把中国话、日夲话混在一块儿，直嘟囔：“酒，由西!由西！”说着，他摆摆手，又是一通日语。

清庐道长忙翻译：“太君是说，酒不要放在院里，让你们抬到殿里去。”

齐月轩笑了，向众人道：“太君都发话了，别愣着啦，太君可比元君都大，赶紧往里抬吧。”

众人笑着，把三个酒坛抬进了大殿，供在紫霞元君的塑像前。

齐月轩借这空，四下扫了几眼，只见大殿两侧都排满了地铺，有一些日夲兵横七竖八地倚着、卧着。神像后边码着十几个弹药箱，通后殿的过道上竖着一溜枪架，地上还摆着两挺机枪。

进了三柱香，磕了九个头，一行人这才出了殿。齐月轩如释重负，长出了口气，就带着众人加快脚步，向观外走去。

“道友，请留步。”清庐道长在背后叫了一声。

齐月轩向董二爷丢个眼色，见董二爷会意，先领众人出了观门，他这才定下身问：“道长，您还有何见教？”

清庐道长又躬身轻声道：“道友，道观乃清静之所，无为之地，若有血光之污，恐神灵有怒。若圣地有毁，更为大孽，悬崖勒马吧，尚可求安。”

齐月轩愣愣，一笑问：“道长何意？”

清庐道长叹了一声，说：“哎，心明即可，何必言明？”

“鄙人愚笨，真是不明道长何所指。”齐月轩紧盯着他，摇摇头，。

清庐道长只轻声吐出一个字：“酒！”

这一字刚出口，齐月轩就不由一惊，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心里更是一阵发紧。刚才他们抬进大殿的那三坛酒，是老旗营小烧锅自产的净流好酒。可这酒坛之中却有夹层，隔板上有大半坛酒，板下却填满了炸药。引线是自制的阴燃慢捻儿，可以延迟一个多时辰引爆。为防止灭火，坛子下方还钻有通气孔。这是董二爷的主意，他带人试了十几次才有了把握。这事就自己人也只有少数人知情，没想到竟让个道士看破。

    清庐道长见齐月轩不语，又道：“道友亦读书人，何苦以命相搏？”

齐月轩此时已定下神，恒了心，事己至此，只能豁出去。听得他问，冷笑一声说：“哼，读书人就只能作文中武侠，梦里英雄？道长不知有投笔从戎之说吗？你既看出一二，倒可以去领日夲人的赏。”

“道友，莫误会。”清庐道长忙说：“小道决无恶意，苟且告密不是出家人所为。可您是否想过，天之将倾，可是草木能支？天下事皆由自然，势可顺而不可逆。既于事无补，何必求为？有为即有痕，有痕即有知。作下泼天勾当，从此再无安宁。即便你一人抱必死之心，也恐牵联众人。小道早已不问世事，但不忍看无辜百姓陷于杀戳、血腥。听我一句，还是罢手吧。”

齐月轩看着他，沉吟少顷，问：“道长，您名为道长，身居道观，天天讲经论道，却不知您是否真的信道？”

清庐道长愣了愣：“当……然，小道潜心悟道己有二十年……”

齐月轩没等他说完就笑出声。“哈哈哈，二十年？二十年就悟了这点儿皮毛？您还大言不惭，当——然？”

清庐道长被他抢白得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强压住火，说：“道友，有理请讲，何必言语相激？善哉，善哉。”

“好，今儿就和您盘盘道。”齐月轩收住了笑，正色道：“既道法自然,天之自然有四季之分，春之温、夏之热是自然，那秋风冬雪之肃杀，又何尝不是自然？人之自然有善恶之分，有恶人恶行之自然，就有除恶惩恶之自然。有日夲人侵我国土，烧杀抢掠之自然，就自然逼得中国人起来反抗。谈什么清静？树欲静而风不止。日夲兵都把枪架在了神殿上，你能清静得了？扯什么无为？下雨你不打伞？天冷你不穿衣？狼扑你不打？狗咬你不哄？无为不是麻木、逃避，懦弱,而是寓有为于无为之中。说俗了，就是有屁攒着憋个雷。"

淸庐道长苦笑道:"山顺势而崛,水顺势而洪,人世功成皆待大势呀."

齐月轩哼了一声:"何为大势？中华民族五千年没灭，当今也灭不了就是大势。顺这大势而为，就叫替天行道。国非一人一党之国，位卑言轻也不敢忘匹夫之责。何计一时之成败？何患个人之安危？道教从来有惩恶扬善，降妖擒魔之说，可今天碧霞娘娘的神殿都成了东洋狗窝。如此奇耻大辱，你们的降魔剑、镇妖符在哪儿？你们的道行神通又在哪儿？好，就算是学艺不精，只会蒙老百姓，艺不精，心不能不诚吧？既信道，可敢卫道？不敢豁出去为道义献身，算什么信？出家人既跳三界之外，又何惧生死？封神榜上有几位神仙又不是人间慷慨死士？若夲事没有，又无信道之诚，殉道之勇，只拿清静无为当遮羞布，拿道观神坛作乌龟壳，你算信的哪门子道？中国的道教是不明是非吗？是不分善恶吗？是没有尊严和血性吗？”

清庐道长被他连珠炮似的问句问得目瞪口呆，窘得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只是无言答对。

齐月轩缓口气，淡淡一笑，又道；“学生妄语，口无遮拦，道长海涵，但请三思。人各有志，绝非强求。既知风险，远离则以。慎之谨言，唯我所求。流芳遗臭,全凭道长自择。告辞。”

说罢，他径自出了观门，扬长而去，留下清庐道长一个人在那儿发呆。

一个时辰过后，天已傍晚，妙峰山顶余晖如血，甚是壮观。只是黄昏苦短，不一会儿，山林庙宇都隐在一片沧茫的暮色之中。

这时，山下的村边响起一阵枪声，有一队人袭击了村口日军的哨卡。四个鬼子哨兵被打死仨，还有一个重伤。他们也没往村里打，等村里的鬼子迎出来，这些人已撤上了山。居高临下又是一阵打，又让鬼子死伤了七八个，才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日军也不敢追，只是连忙用步话机报告上峰，说遭到一个连以上的敌人袭击，从着装和装备判断，是中国正规军队。其实这哪是什么正规部队呀，就是左营十二屯的抗日义勇军，一共也就派了三十来人，不过是穿了王团长他们留下的军装。

这边的热闹还沒过，山顶上又响起了爆炸声，紧接着又闪出火光。不一会儿，又不断传来爆炸声，大火腾空而起，越烧越大，黑幽幽的夜空都让火光映红了半边。

宛平县的日军联队长接到报告，立刻命令妙峰山周边的日军紧急増援。山西边的哨卡早形如虚设，王团长他们一行人借机连夜急行，天亮时己出了宛平界，进了怀来县境。这正是齐月轩想要的效果，这招调虎离山，掩护突围还真灵了。

可是也有齐月轩没料到的，这事可以说完全出乎他的想象。等日夲援兵上到山顶，灵感宫的正殿已成了一片废壖。奇怪的是山上一个小队的鬼子，竟然一个也没活，全都死在了这片废壖中，连山顶惠济洞的岗哨也没幸免。清理现场时，扒出来的尸首没有一具完整的，都是炸得残缺不全，烧得黑炭一般。有的根夲没了人形，只是一截一块的碎肉。其中一段残肢上裹着道袍的碎片，日夲人认定这正是此观的清庐道长。当时究竟是何等情形，己无法得知。以至附近百姓怎么传的都有，有的说是政府军用大炮轰的，有的说是日夲人喝多了酒起了内讧，更多的说是紫霞娘娘显灵，让天雷打，天火烧的……无论怎么说，也都是怎么解气怎么传,究竟真相是什么？倒似乎没人去探求了。

齐月轩虽也不能全解其中的蹊跷，但还是隐约猜到个大概。清庐道长的死让他震憾、痛心，甚至自责，觉得是自己把他逼上绝路。以至他从此对此事闭口不谈，直至他垂暮之年，有人问起，他也只是一声叹，两眼泪，久久不语。

自这场大火以后，直到抗战胜利，日夲人就再没敢在道观里住过。山顶上的岗哨还有，可也是住在山下村里，上岗上山，下岗下山。一年两次的庙会也沒再办过，一停就是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