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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双蕖怨

  我终于学会了隐藏感情。那无眠的一夜，我在床上辗转，枕下是他那首深情而悲凉的《一剪梅》，清幽的词韵直透入梦魂深处。我知道他也爱着我，这足够了。他的诗词，总是让我想起那些桀骜而又历经沧桑的古代书生，风格隽永疏朗，饱含深情却又不失刚劲；他的人格也如此。他的一切，都与我曾经仰视的梦深深契合。我原以为，我的梦不过是梦，一生难圆；可是，命运赐给我江帆！想到此，热血滚沸，如江河奔涌！至于他的年龄，三十五岁，那有什么关系？他的身份，我的老师，那有什么关系？他的个性，同学说他有一点迂腐，有一点狂傲，那有什么关系？然而，他的婚姻……

他也许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他遇到了那么好的老师。我想他的岳父岳母一定都是很和善的人。那么，他是不能离婚的。他和他的妻子也许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这种人，虽然狂傲，但一定一诺千金，要以涌泉回报滴水之恩，绝不会因自己的感情而伤害任何人。何况，他心中的岳父几乎是他的父亲。如果他为了一己之私情而背弃那位老人，我反而觉得他不值得尊重了。

那么，我也不表达是对的。就算我说出我的感情，又能怎样呢？他会更痛苦，更为难。许多人会以真爱的名义去破坏一个既成的家庭，我想，那样，或许亵渎了真爱。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趁我还是他的学生，好好珍惜他，欣赏他，关心他，不要等分别时懊悔……

分别。想到这个词，心便如刀割般疼。与学校分别，与同窗好友分别，固然是令人痛苦的；而与江帆分别，那是否如割舍心灵的一部分？然而，若不能相守，分别是早晚的事情。

泪水打湿枕巾。外面有淅沥的雨声。

决绝的感觉从心底升起，酸涩，绵长。

也许人生原本如此，美丽的，往往短暂。我想。一些很熟悉的诗句，涌上脑海：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

出现在我最没能提防的

时刻的

是那不能接受　也

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

都会使我流泪

使我　在叶终于落尽的那一日

深深地后悔

……

凌晨时分，我迷迷糊糊地睡去。当我醒来时，发现枕下的《一剪梅》已不翼而飞！

寝室里，只有莲莲一个人。原来今天是星期日，刘晨她们一定又逛街去了。我快速穿好衣服，不等叠起被子，便下床去找。我想一定是掉在地上了。

“别找了。”莲莲坏笑着，扬扬手里的纸张。

我一把夺过来，原来是那首词！我有点愤怒地瞪着莲莲。

“别生气，小荷，我又不会告诉别人！”莲莲陪笑说，“谁让你那么晚还在睡，我想偷偷把你的枕头抽走，吓你一下，可是……这宝贝墨迹不幸落入我手了，可把我吓死了！”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打了她一下。

“小荷，这……到底是谁写的啊，笔迹很熟悉。”莲莲凑过来，把脸贴在我肩膀上。

“不知道。”我拍拍她的脸，“你怎么不找高先生去？”

“他今天去他姨妈家了。”莲莲忽然坐正，一字一顿地宣布：“我知道是谁写的，是——江老师！咱系里所有的男生，都不可能写这样的一笔好字啊，何况呢，还有这样的词……”

她对着我，用探寻和研究的眼光看着我。

“可怕。”她说，“看你平时不解风情，很纯真的样子，却被一个老男人爱上了。他也真是奇怪啊，有老婆了，还爱女学生——”

“莲莲，不只是他爱我。”我叹息。

“啊，更可怕，你也爱他？晕啊！”莲莲仰面躺倒在床上，“他可是连孩子也生了的。——不过，如果抛开年龄不谈，你们的确是很合适的一对啊。”

“别说了，我永远不会告诉他的。”我也仰躺在了莲莲的旁边。

莲莲叹了口气。“小荷，我早该看出来的。其实，好几个男生对你不错，可你……总是没有反应。你的心，真是不正常。”

“我也很想像你一样，和同龄人快乐地恋爱，可是，我找不到感觉。”我笑笑说。

“什么快乐啊，我们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可是，住在哪里？什么都没有怎么生活啊？能不能分到一个城市还不一定呢。”莲莲忽然忧虑了。

“你不是说两人都留在这座城市吗，不是说高翔的姨表姐姐可以帮助你们留下吗？”

“唉，说是那样说的，但不知到时候会怎样……”莲莲的表情，像个满怀幽怨的小妇人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拍拍她的面颊。

“小荷！你要是真的喜欢江老师，就应该告诉他！”沉默了一会儿，莲莲忽然跳起来。

“不。”我说，“不可能。”

“那你们两个就都痛苦吧。我也看出来了，你这段时间瘦了许多，估计风一吹就倒了；我们的江老师呢，很憔悴。在路上遇到他，他失魂落魄的。你想把自己折磨死，也把他折磨死对吧？”

“你刚说过，他是有老婆孩子的。告诉他，也一样会把他折磨死。”

“那又怎样呢。你没看出来吗，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人活着就是追求幸福的，你不要想那么多了。”

“莲莲，你没有身在其中，是不知道的。”

“你是个傻瓜，小荷。他都快要离婚了。我不是鼓动你去当第三者，是希望你不要错过！真的，照你的傻瓜想法，这个世界上，除了江老师，没有人会让你喜欢了；虽然他比较老一些。”

“可是……”

“小荷，幸福都是人主动去争取的。你这样被动，怎么可能得到幸福呢？我知道，现在好多人去破坏人家家庭，还以此为荣；你不乐意做这样的事。可是，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现在想明白了，你和他，精神上肯定是很投合的，这真的很难得。而且，他的那个婚姻我看确实维持不了多久了。”

我何尝不懂得莲莲的话呢。但我不能，不能。我愿意把一切都深藏心底，让它们酝酿成最美好的记忆，我愿意江帆永远是我心中至高至美的形象，不愿把他世俗化……也许我很理想化，就是莲莲说的傻。就算江帆没有结婚，我也是不敢说出什么的。我不知道，我对江帆说出我的感情是否是一种亵渎和打扰。

“不要谈这个问题了，莲莲，”我说，“我要去图书馆。你去吗？”

莲莲叹了口气。“我要等等高翔。”

……

我首先去了教室，要去拿出我的笔记本。经过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门是虚掩着的，江帆的声音传出来：

“本来就没有什么。我不会太在意这些的。”

“小江，这样是不公平的！你的学术成果比郑老师要多得多，你那些论文，发表后都是很轰动的，可是……”是白发苍苍的郭老师的声音。

“郭老，您的好意我心领。可是让我去做这些事，真的很难。”江帆朗声说。

“现在评职称许多人都是这样的。别人都去，你如果不去的话，恐怕一辈子都难！你就按我说的去做，把那个……放在书里或是信封里，然后去拜访他一下，坐一会就告辞，这比你研究诗词还难吗？还用我一步步详细教给你啊？”郭老师压低声音。

“确实难。”江帆笑道，“我就是评不上，也没什么。”

“你整天埋头做学问，不知道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郭老师的声音更低了，“小郑只比你大两岁，学问上不怎么精心，可你看那心计！你非要被人家排挤出去才甘心啊？”

“这些我也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考虑。——郭老，谢谢您为我抱不平。”江帆说，“别人怎样，我无法知道，只求无愧于心就是了。”

“唉，小江，现在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了。”郭老师喟然道。

我心里暗暗叹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老师评职称的事情。江帆现在的职称应该是讲师，要参评副教授了。郭老师说的话，我似乎也听懂了，是让江帆去某领导家中送礼吧。放在书里或信封里，也许是送人民币。我听到过许多这样的事情，仿佛不这样就难以行走了。作为尚未踏上社会的学生，我是可以理解那些送礼的人们的苦衷的，他们都是小人物，为了生存或是更好地生存，不得不去委曲求全。但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必然会助长某种恶劣的风气。我想我不会为自己做那样的事情。有同学说，那你就不要想分到好单位了。我说，那就不用分到好单位吧。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当时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走进教室，一面整理着东西，一面想起另一件事：安宁打电话来说，他和艾婷分手了，他的表哥为他介绍了一位女友，说该女友如何优秀，安宁问怎样优秀，他表哥说，该女友的社会关系网很厉害，八面玲珑，很是风光。安宁在电话里苦笑：“这就是优秀啊？真是悲哀。”我也觉得很悲哀。

为了名利而丧失人格，并把这样做当做常规或荣耀，确实是悲哀。

走出教室的时候，系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上了。江帆和郭老师一同走在回廊里。他挺拔的背影在我的眼中，便如一枝临风的竹，隽永，卓然。

……

当我回到寝室的时候，发现莲莲一个人伏在床上哭泣。

“怎么了，莲莲？”我急忙放下书包，坐到她的身边。

“高翔从他姨妈家回来了，说，明年一毕业，他家里就在这里买房子，他姨妈垫上一半的钱，又说我们的工作基本不会有问题了，到时结婚后，要把他父母接来和我们一块住。”莲莲坐起来，一边擦泪一边说。

“那又怎么了？不是很好吗？”

“你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跟他回家见过他父母，他妈妈可挑剔了，一会暗示我太瘦了，一会又说女的就该伺候好男人，一切为男人服务什么的，整个一个老封建！要是真的结婚了住一起，我非死不可！”

我也皱起了眉头。看来，理想主义者是不快乐的，现实主义者也很难快乐。如果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就只有忍耐了。唉，好在我暂时是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的。

“莲莲，事情不一定就像你想的那么糟糕，也许她只是说说，到时候融洽了，就会好的。”我安慰她。

“什么啊，你不知道，我和高翔说，我不愿意一起住，高翔气得把我大骂一顿，说要不然就分手算了。我也把他骂了一顿。”莲莲又哭起来。

“别难过了。他会来找你的。现在离毕业还早呢，别想那么多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就在这时，传呼器突然响起，是找莲莲的。我笑道：“来了。快下去吧。”

莲莲擦干泪水，忙忙地跑下楼去。我来到窗口，只见干瘦的高翔站在他常站的地方，着急地向楼上张望。我窃笑不已。

我并非不渴望实实在在的幸福。可是，我难以找到这种幸福。我从小就是喜欢梦的，只要可以生活，并不在意世俗的功名，只希望可以在精神世界里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乡。但是，从小，没有人可以给我这个。安宁，钟成，或是其他曾向我示好的男生中，竟然无一入眼。我知道自己很狂，很孤独，身体在这里，精神在云外。多年的习惯便是抱着一本喜欢的书，和文字对话。只有在文字里，我才可以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知这样是否真的很不正常。我默然想着，在窗口坐下，只见莲莲已经下来，高翔万分怜惜地搂住她的纤腰，向远处走去。我抬眼远望，只见残照当空，落霞分外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