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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北平各界的抗日义演如期举行。不过离开幕还有半个小时,观众己开始陆续进场,一个军官却带着十几个当兵的闯了进来。一看头上的钢盔,脚下的皮靴和手里的德造冲锋枪,就知道不是一般的军人。别人不晓得,郝炳臣知道,这准是何应钦从南京带来的宪兵三团的。这支部队的团长叫蒋孝先,是蒋介石的嫡系,名义是个团长,实际上却比个军长还威风。调他们来不是增援前线,而是督军,并负责平津两市的治安。
郝炳臣忙迎了上去:“哟,兄弟们早班,请前边坐。“
那军官没理,冷冷扫了一眼台上的横幅,说:“赶紧把这横幅换了,抗日俩字不能有。“
“为什么?”
“上边刚下的命令,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
“那……怎么改?”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就是别提日本人,抗日、防日、反日、驱日都不行。这么说吧,禁止一切反日的言论。你们唱的演的,也不能有这词。”
“那现改哪来得急?”
“真来不及,您我就都省事了,把人请出去,我封门。”
“别,别,” 郝炳臣忙陪笑着,掏出烟递上:“兄弟,你不是宪兵三团的嘛,我在广东军委的时候,和你们团长蒋孝先就熟。不信,您打个电话,我叫郝炳臣。”
一听这,那军官的脸上带了一点笑;“郝先生,可真不是为难您,我们团长也作不了主。”
说着,他凑到近前,附耳低语了几句。
“得,那兄弟就先走了,留几个人给您这儿维持秩序。要改,您就赶紧,别让我不好交差。”
那军官敬个礼,转身走了,十几个宪兵也都跟了出去。
郝炳臣这才恍过范儿来,忙吩咐落横幅,又匆匆进了后台。一进门,就问齐少爷在哪儿?
齐月轩刚化好戏妆,和扎着靠的小月蓉,勾着脸的周正节正聊得热闹。他们映月社,今儿要演出新排的京戏《抗金兵》。本子是齐月轩写的,创腔、导演是小月蓉。齐月轩在戏里还要出演韩士忠,这是个二路老生的活,唱没几句,虽扎靠开打也是招招架架。主角梁红玉唱念作打都重,自然是小月蓉饰。周正节饰的是金兀术,就是个摔打花脸。
“月轩,叫你怎不吱声?“
齐月轩见是郝炳臣,拉了个‘山膀’,说:“哎,你给评评,这有威武没有?他们愣说我缺钢劲。“
郝炳臣哪顾得和他扯闲篇,向前一把拉住:“那事待会儿再说,你赶紧给我再写几个字。”
“写什么?”
“嗯,就写“济难民”仨个字,大小跟横幅上的一样就得。”
齐月轩见他急得那样,也没深问,找来笔纸,一蹴而就。郝炳臣等不及干,就吩咐人拿走去别,墨汁淌下几道,像流下的泪。
“干吗这是?” 齐月轩问。
郝炳臣叹了口气,放低声,把刚才宪兵来查的事讲了一遍,把中日签定《塘沽协定》的事,也讲给了他。
齐月轩听了半晌都没说出话来,只恨恨地长叹了口气。
郝炳臣苦笑一声:“今儿演节目也得注意,你们这戏里没提日本人吧?”
“废话!”齐月轩没好气地:“北宋那会儿,小日本还咂痂饮血呐。不让骂日本人?我骂金兀术,骂秦桧,他管得着?他敢拣这骂?”
“得,得,小声点,我得去魏爷那儿关照一声。” 说着,他忙向坐在角落的祖孙俩走去。
义演总算按时开了幕,不过横幅上的“抗日救国”改成了“救济难民”。郝炳臣本来写好的开幕致词也没念,只说了几句,就宣布演出开始。前两个节目不文不火,不疼不痒,底下观众的反映也不甚热烈。到京戏《抗金兵》开了场,锣鼓一敲,锁呐一响,才算让大家提起了点儿精神。到小月蓉上场,几句白,一段唱,弯翎子翻身一亮相,这才有了掌声。
齐月轩也戴上了盔头,站在条幕后面。候场的这功夫,他又想起刚才郝炳臣讲的《溏沽协定》的事。脑子一走神,光顾气了,耳边的锣鼓愣当枪炮听,把上场都忘了。
“哎,您还不上啊?” 有人后面喊了一声,推他一把,才让他恍过神来。
仓促间,齐月轩哪还顾得锣鼓点呀,提枪就上了场,一亮相就亮在了腰子上。下面一阵哄笑,他更慌了。台步没走几步,身子一晃,厚底一崴,“啪嚓”一声就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这下台底下像开了锅似的一片哄笑和倒好,连台上的几个饰兵卒的龙套也都笑得前仰后合。
这一笑一哄倒让齐月轩镇定下来了。他想了想才爬起来,来了句“哎呀,且住!”
武场一听,忙给了个“锵才锵,” 观众也静了下来。
齐月轩一捋髯口,韵白念道:“想我韩士忠,日夜征战,只杀得人困马乏,血染征袍。不知与金兵麈战,还要几时?适才一时失神,跌落马下,竟遭致尔等众人耻笑,想想实是不公!有人不抵不抗,四月失却三省。有人战即求和,无耻丧权辱国。众人不骂如此汉奸贼子,倒笑我拼死征战之人。这,这这……人情何在?天理何公?!”
这段词原剧本里根本没有,全是齐月轩即兴编的,没明提当今,但话里话外全是犀利嘲骂。台下的观众哪能听不出,顿时场内响起热烈的叫好和掌声。
齐月轩得意地笑了,只是髯口挡嘴看不出。锣鼓又响起,他才又抖擞精神,继续接着演了下去。以后的戏顺顺当当,没再出什么错。
小月蓉多少年没直格直令的唱过出戏,嗓子倒缓起来了,比年青的时候还透亮、宽厚。武功搁日子久了,自然不比当年,可终归是练过童子功,饰的梁红玉又是刀马旦的戏份,所以一着一招还看不出纰露。特别是“击鼓”那场,俩系着红绸的鼓锤上下翻飞,鼓声时缓时急,伴着高亢的曲牌,更显得激越、雄壮。戏收场,大幕一落,掌声雷鸣
不过到后台,才知道还是出了点小错。周正节刚下台,就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拉住齐月轩直翻饬。
“哎,我说你台上玩什么命?刚才你就虚晃一枪,转身就走的事,还真扎呀?你看看,蹭出一血印来,真是吃多了!”
齐月轩笑了:“得,得,怪我失手。不过不是吃多了,是气饱了,拿你这金兀术当日本人了。” 说得周正节是哭笑不得。
齐月轩正擦着脸上的油彩,郝炳臣见旁边没人,凑了过来。
齐月轩见是他,笑问:“怎么样?今儿我在台上还行吧?”
“嗨,你今儿也就是歪打正着,摔个跟头倒摔出彩来了。” 郝炳臣停了一下,低声问:“哎,我前几天和你说的那事……”
“啊?……噢,就给抗日同盟军筹款那事?”
“是啊,你考虑得怎么样?”
“容我再想想……”
“还想?上次你还寄希望于政府,这回又一个多省没了。哎,这时候该往出站了。“
齐月轩欲言又止,沉思片刻才说:“我不是不出面,更不是舍不得钱,只是……嗨,我真不愿和道上的人共事,更不想会那位一枝花。”
“你们有过节?”
“哎,几句话说不清。容我琢磨个法儿,行不?”
郝炳臣还要说什么,魏爷带着董彩屏朝台口走,经过身边。他一见忙站起:“哟,魏爷,‘一品红‘的唱词改了吗?“
魏爷笑笑:“改了,把明着骂的都改了,日本这两字让我都消灭干净了。不过词改意没变,刚才让她哼一遍,比原先不差。”
“那就好,” 郝炳臣说着,见齐月轩扭过身,连忙:“月轩,我给你介绍个贵人,这位就是……”
魏爷没待他说完,边欠欠身,边接下话碴:“鄙人贱姓魏,就弹曲儿混饭。这个丫头是我孙女,艺名‘一品红’。”
齐月轩也拱手寒喧:“我姓齐,齐月轩。老先生挺硬朗,您这孙女艺名响亮,生得也可人,将来可错不了。“
“久仰学士府齐少爷的大名,我们初到北京,少不了仰仗。“
“哪里,哪里。“
齐月轩正这儿客气,监场的喊了起来:“下一个‘一品红’的京韵大鼓,准备了。”
魏爷这才告辞,和董彩屏奔了上场口。
不一会儿,台前传来弹三弦的声音。魏爷今儿也是卯足了劲,那弦子拨得忽而如潺潺流水,忽而似珠落玉盘,突而又嘎然无声,顿了少顷,又爆发出疾风暴雨般的一阵和旋。一品红还没出声,这把三弦就搏了个满堂彩。
齐月轩也暗暗称奇,顾不得洗脸,就和郝炳臣一起跑到了侧幕条后。
只见董彩屏跟着过门,摇板击鼓,头一句一出口,就让下面鸦雀无声。
“去岁秋风分外凉,
今春未暖还冬霜。
飘泊千里沿街榻,
只在梦里回家乡。
关东沃土平川广。
白山黑水红高粱。
寒冬破冰鱼满网,
金秋赶山寻参忙。
盛夏沿江把木放,,
阳春挥锄垦边荒。
血汗浇洒种希望,
辛苦豁出耕时光。
梦醒才觉身上冷,
哪里还有我故乡?
强盗东来乡园破,
、孤鸿西去家国殇。
炮火连天血流淌,
屈死我的爹和娘。
泪眼悲声大声问,
国恨家仇何日偿?
都说天地有公道,
为何让良善蒙难恶人狂?
一段间奏,低沉凄婉,董彩屏早已泪流满面。台下没有掌声,却是一片吸嘘抽泣。她手中的鼓键那样沉,一下、一下,缓缓地敲着,似敲打着所有人的心。
“写得好,唱得好!其情可叹,其志可嘉!” 齐月轩的眼里也闪着泪花。
“你知道,那魏爷是谁?”
“谁?”
“他就是大明天子的嫡后,大清的末代延恩侯朱为绪。他家什么都没了,只靠孙女卖唱为生。可这次他还认捐了100块。”
“噢!?……“齐月轩眉头微颦,默默沉思。
这时,三弦声和敲鼓声又变成万马狂奔般激烈。董彩屏唱出一声高亢的长音,激越、高亢。
“风萧萧,易水淌,
不信中华无儿郎?
仇铸剑,泪擦枪,
中国人,柔中刚。
天之将倾谁还忍?
国难当头怎彷徨?
散沙紧聚成石障,
垒就长城万里长。
奋力弯弓向天啸,
匹夫也敢射太阳!”
音收曲罢,台下的人们沉寂了一下,突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迸发出一阵雷鸣似的掌声。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不当亡国奴!“
“不当亡国奴!“全场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救我中国,匹夫有责!“
“救我中国,匹夫有责!“
门口的宪兵,听到喊声,忙跑了进来。
旁边有人说:“放心,没人提它小日本,哪句都没犯禁。“
几个宪兵听着喊声,面面相觑,相跟着又退了出去。
台上侧幕边上,齐月轩也跟着喊着口号,也像小伙子般生猛、激情。突然,他想起什么,向郝炳臣说:“刚才你说那事,我……应了!”
“那好啊,明天下午我就带他们去府上。”
第二天下午,郝炳臣就引着张志诚、一枝花和七子来到学士府。齐月轩早就恭候多时,一见他们来,忙迎出屋外。
一枝花与齐月轩一照面,两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顿时百感交集。本来过去早已过去,都以为早看淡了,想开了。一见面竟还是这么心里抓挠儿,绷不住脸儿。他俩都只点点头,就忙躲闪开对方的目光,生挤出些笑,硬充出些坦然。好在郝炳臣,张志诚并不知内里,一番介绍,几声寒暄,才让两人没过于尴尬。
进到厅屋,按主客坐下,等奉上茶,几人才打开话匣子。
张志诚先讲了当前政府的不抵抗政策,讲了几位将军自己卖田当产,一心报国的决心,讲了他们的设想和计划,也讲了来北平后各界的信任和支持。
齐月轩听得十分认真,虽不插话,偶尔只点点头,但从他的眼中却不时闪出异常兴奋的光。
杨志兴刚从”墨香斋”门面回来,他还是就近走的后门。从这买卖争回来,生意倒真是蒸蒸日上。除了《实报》 之外,又有几家报纸杂志成了长期客户,连政府各机关也常有活儿来印。
自打周正英毕业,帮她哥办报,就常碰面,也常聊上几句。这位没过门的少奶奶,有文化又没架子,有热情又不浮燥,有算计又不絮叨。杨志兴对她是十分满意,觉得她倒真是个能把住家业的人。所以,他还真动了让位的念头。准备她进府之后,先把墨香斋交到她手上,以后慢慢的再让她接管其它的买卖和总账。可没想到,眼看大婚就到,却又出事,弄得家都没法回,在哪儿都不知道。这一有空,他就想去找少爷,看有没有少奶奶的消息。
刚走到屋门口,听见里面说话,隔窗一看,一眼就看见了一枝花。他愣了,没敢马上进去,停在了门外。
只听齐月轩大声道:“张义士,我齐月轩虽只是一介书生,无官无职,但早有报国之心。你等义举,我深感敬佩。我家虽不比当初,但还小有产业。我愿与倾家以助。众人同心,玉成大事。”
杨志兴一听发了急,抬腿就要往里走。听见有人站起阻拦,他就又止住步。
是张志诚站了起来:“齐先生,我今日拜访,主要是想借先生的声名,我可不愿累先生倾家荡产。”
齐月轩也站了起来:“为国家而呼,义不容辞。古人曰: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若是惜财薄义,有何脸面向别人道一句,劝一声?”
郝炳臣也劝:“月轩,你还是和杨叔商量一下为好。”
“嗨,他是个明白人,哪能不同意。”
一枝花忍不住插了一句:“我看悬,你能作得了他的主?”
齐月轩看她一眼,话还未出口,杨志兴闯了进来,气哼哼地指着一枝花说:“你别这火上加油,挑唆少爷。进了这院,就没你说话的份儿!”
郝炳臣和张志诚不明底细,一时哪知该说什么。七子火了,上前一步正要开口,被一枝花拉住。
她没理杨志兴,倒转过身拱拱手:“得,诸位,你们聊,我先走一步。”
“别……”齐月轩脱口而出:“杨叔,你,你这是干什么?今儿大伙在这儿,不是为扯事拉非,是打日本的大事。当着客人你摔什么脸子?要什么横?”
杨志兴见少爷真犯了急,叹口气:“哎,少爷,我也是中国人,我没说打日本不对。可我也不能对不住老爷,老夫人的托付呀。“
齐月轩苦笑一声,语气也和缓下来;“来,杨叔,您坐下,我慢慢和你说。”
他看杨志兴坐到了一旁,才又道:“我知道这产业是祖上留下的福荫,也是你们杨家几辈儿的辛苦。要没您操持着、抠缩着,20年前就得让我全败了。不过今儿我得问问您,您说,是一大,还是万大?是家大,还是国大?是钱大,还是道义大?”
杨志兴愣了愣,欲言又止。
“杨叔,”齐月轩声音高了些:“这打仗本来是政府的事,可他不打呀,交捐交税那都是白扔了。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上,是为国捐躯。正英无非多说了两句抗日,就弄得家都回不了。张义士他们不是拿钱去吃喝玩乐,而是拿钱买枪买炮,和日本人去拼命。人家能舍命,咱要连财都舍不得,这才是对不住先人,丢祖宗的脸!”
“少爷,这道理我懂。那……哎,您给个数,要……捐多少?“
齐月轩想想,向张志诚问:“一挺机枪得多少钱?”
“大概得220块大洋。”
“那步枪呢?”
“得35块左右。”
“一个连多少人?“
“满员120人。“
齐月轩又扭过脸:“杨叔,咱们就捐两个连的装备吧。240条步枪,10挺机枪,外加子弹,您算算……”
“还用算?怎么也得一万。” 杨志兴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太多,账上没那么多钱。“
“不就关个买卖……要不,卖点儿祖地。“
杨志兴又发了急:“那绝对不行。”
“那你说,怎么叫行?” 齐月轩比他更急。
郝炳臣忙上前打圆场:“月轩,张义士不也说了嘛,这么着谁也不落忍。再说,抗日不是十天半月的事,关买卖不等于杀鸡取卵吗?杨叔,月轩这也是正事,他铁了心,您也拦不住。我看砍一半,一个连,行不?”
杨志兴想想,只好点了点头:“哎……就五千吧。少爷,我这账上只有三千多,还得动预备给您结婚的两千。”
齐月轩突然眼睛一亮:“别,千万别动那钱。日子早定了,我可不改。“
杨志兴发笑:“那少奶奶都不知道在哪儿,您一人能办?”
“对。我可以托人去问问正英,她要同意,我还就一人办。启事、喜帖都是她周正英的名,没人问便罢,有人问我还就照直说,这是让人逼的。表明我除她不娶,她除我不嫁。丢人的不是我,是那些自己不抗日,还不准别人抗日,生堵人嘴,拆人家的人。”
郝炳臣笑了:“别说,你这幺蛾子还有点意思,炒大了,对政府也有压力。”
杨志兴又问:“那……喜宴也办?”
“办,还得大办。“
“那钱就更不够了。“
齐月轩笑得开心:“我说杨叔,你怎么只算出,不算进呢?我大办,就是为多发点儿帖子,收的礼金好歹也得再凑一个连。这日子口儿聚人慕捐,不比开会强?”
大家都被他逗笑了,不过,只有一枝花脸上的笑是单摆浮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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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赋绽芳蕊 今来觅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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