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满树榆钱儿》
笫一章
学士府大门外不远有棵老榆树,有一搂多粗,几丈高。它有多大岁数,谁也说不清。不过府里头进院靠墙有块修府时立的石碑,上边除了记着乾隆爷赐府和齐家从宦,封妃的政绩,也说到当年建府址时是“老榆树以北为院墙,以西四丈建府门” 。由此推算,这棵榆树起码也有二三百年了。虽是棵老树,它却一点不露衰相,依然枝繁叶茂。这不,春风一吹,满树就挂起了一串串,一蔟蔟的榆钱儿。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光着脚,攀在树上,在树杈间采摘挪移着,灵巧得活像只糇子。一群穷孩子围在树底下,抢着拣他扔下的榆钱儿。边拣边还尖声稚气地念着童谣;“榆树钱儿蒸饽饽,穷人见了乐呵呵。树上长钱不能花,填饱了肚子先不饿。”
这爬到树上的孩子叫望田,是老高高贵庚家的小子,他家也在旗,就住在学士府胡同路南的一条小巷里。那边的房和胡同两边的宅门可没法比,都低矮简陋,破旧不堪。据说这片房最初是修学士府时的工匠住的工棚,之后越盖越多,成了当年内务府应差的工匠杂役们的住所。这些人无论原先是满人,蒙人,还是汉人,也无论干的是车夫,轿夫,奶妈子,只要进内务府应常差,伺候宫里府里的活就算随了旗,成了旗人。后来一提在旗,人们往往和贵族混淆。其实旗人中的主子是少之又少,大多是旗主,营主侍应的旗奴。这些人是一人为奴,子孙为奴。得跟主子姓,几代后或主子开恩才能还籍复姓,归自家的宗。按大清律,百姓有罪送衙门,依国法论处。旗人主子有罪送宗人府,按族规量裁。而奴才依的是家法,哪儿都甭送,罪大罪小,怎么处置就是主子一句话。好在大清国倒了,小皇上退了位,靠民国政府给银子维持,再也摆不起过去那排场。内务府遣散裁减了一大半,这里的人们也大都各自凭手艺谋生。最苦的是像高贵庚这样的主儿,军伍出身,不会养家的营生,只得推着粪车走家串户,掏粪背道为业。现今这一条胡同里还是两重天,两层地。大胡同里住的都是爷,而小巷里住的是为这些爷效劳,也靠这些爷活的穷孙。人比人气死人,甭比。富也有富的愁,穷也有穷的乐。你看,树上的望田乐得多开心,不仅有收获的乐,还有给人的乐。穷的乐其实比富的乐容易得多。
月娥在学士府院里听到外面孩子们的喧闹,也按捺不住,抱着一个小簸箩,跑出府门。她是杨志兴杨管家的女儿,今年刚八岁。虽说不是小姐身份,生下不久就没了娘,可这偌大的学士府就她这么一个小孩儿,又生得俊俏灵利,自然成了全府上下的心尖子。连齐大少爷也格外喜欢她,带她玩儿,逗她乐成了齐月轩每天必修的功课。连她身上那缎子棉袍,脖子上挂的白玉葫芦都是少爷赏的。按规矩,大宅门里的孩子都是高墙围里圈大的,哪能和外边那些小胡同窜子一起折腾啊。可孩子爱扎堆儿,那是天性。管了她几次,弄了个整天噘嘴掉眼泪。不忍,只得随她的兴儿。
月娥跑到树下,高举着簸箩仰面喊;“望田哥,我也要!我也要!”
高望田低头见是她,忙应着撅了个满是钱儿的小枝扔下。见她也学旁边孩子,用手撸下榆钱儿就往嘴里塞,连忙:“月娥,别生吃。拿回去洗干净蒸窝头。”
月娥却不在乎,边嚼着,咂着滋味儿,边喃喃自语;“嘿,甜的,挺好吃。”
没等望田再说什么,身边一个小小子搭了茬;“喝,大管家的千金也吃这个?告诉你,我们穷人天生是草肚子,咋吃都没事。你是肉肚子,生吃准拉稀。”
“你才拉稀呐。”
“不信是不,大伙儿说我说得对不对?
穷孩子们哄笑着纷纷应和。“对,对,一准儿拉稀。”
月娥不经逗,有些恼,伸手打去。小小子一闪身躲开,还顺手揪了揪月娥的小辨儿。逗得月娥更急,穷追不舍。可那小小子泥鳅似地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加上孩子们起着哄故意遮挡,哪里逮得着。气得月娥直跺脚,竟哭将起来。
树上的望田见了喊道;“她小,你们就不兴让她点儿。月娥,别哭,接着”。
一个满是钱儿的小枝准准地扔到月娥的小簸箩里,月娥才叭嗒着泪眼笑了。
这时,从胡同东口走进几个人。两个乡下打扮的中年人走在前面,一个十七,八岁挺虎实的小伙子搀着个着长衫的老先生走在后。这老先生可有岁数了,长而稀疏的山羊胡已全白,脸已像风干的橘子,精瘦得只剩一层皮,只是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在随意的一瞥一扫中,竟显得格外有神。
几个人拦住个路人,像是打听什么,而后径直走到学士府门前。
老先生仰头看看门上的大匾,微笑着点点头;“是了,就是这里。”说着,没让扶,自己迈上台阶。
门房闻声忙从屋里出,见几人想往门里迈,忙拦住。“哎,你们找谁呀?”
小伙子抢先答;“找学士府。”
门房噗嗤一笑;“学士府人多了,找谁呀?”
老先生上前欠欠身,“这位小哥,老朽姓张,从德州而来。距贵府祖地不远,也算个乡亲吧。”一指小伙子,“这是我孙子张志诚。这两位都是同村乡亲。我们要见府上当家的主子,请您给通禀一声。”
“大少爷不在。”
“那府上的管家……”
“杨管家也不在。先回吧,过后您再来。”门房的话像俩月没烧的炕,透着冰凉。
张老先生还要说什么,可话还未出口,他孙子张志诚却早按捺不住,张嘴声就挺冲。“让我们回,没那么容易。我们都让你们学士府给糊弄多少次了。这回大老远跑北京来,见不着你们当家的,让我们回,甭想!”
“嘿,你这小子说话真不知深浅,”门房也有些恼。“你不头一次来学士府嘛,怎么叫糊弄你多少次了?告诉你,这也就是民国了,要是大清国那起儿,能容你这号儿的上这台阶儿?早给你一顿乱棒了。”
“你试试。”张志诚不示弱地挺了挺身。
门房一见忙向院里高喊:“老李头,快来!”
话音刚落,看家护院的镖师老李头就带着俩手下,晃着膀子走出来。“怎么着,是你们几个想找不痛快?”
张志诚一点没怵,竖起浓眉正要发话,却被张老先生拉住。他上前一步,陪着笑脸。“哎,大家都是乡亲,何必粗莽相向,我等不是来滋事,只是想找你家主子讨个说法。好,好,不让进我们等就是了。”
说着,他让孙子搀着,转身坐在了台阶上。两个中年人也随着坐下。
门房刚见点晴的脸又阴了起来。“嘿,嘿,有点眼力价儿没有?这是你们坐的地方吗?”
老李头也乍乍乎乎地;“起来!还不快起来?”
张老先生瞥了他们一眼,笑问:“几位小哥,你们不让我们进府中就坐,这里也坐不得,那难道让老朽这等年岁,一直站着不成?”
门房一时噎住,片刻冷笑一声。“老爷子,本来我真不是蒙您,你们要非这么犟劲,您就坐吧。信不,我让你三天三夜也见不着人。”
张志诚听得火起,张老先生忙把他的手按住。
门房笑着又言;“您几位要是不走,一会儿管街面儿的巡捕可就得来。您自己掂量,啊…。哼,要是大清国那起儿,就是跪,您也得跪到台阶底下去。”
这话刺得张老先生周身一抖,他愣了愣,猛然撑着拐棍站了起来,尽力挺直赢弱的身躯。
门房不觉倒退了一步,虽然他眼前这老头儿仍笑着,可眼神有点渗人。
“这位小哥,我等不是来讨赏要饭的,而是来向你家主子讨债的。本来我谅府上的身份颜面,没有明言。可你却三番五次逼我出口。我原以为学士府是书香门第,总是讲些道理的,可惜呀…”
话未说完,张老先生笑出声。直笑得门房一时犯了愣,老李头和两个手下也面面相觑。堂堂学士府这么大个家业,能让几个乡下人作了债主子?打死也不信呀。可听这老头儿口气也不像是信口开河。
“你不是言跪吗?”张老先生突然止住笑,睑变得严峻。“我张某也是举人出身,大清时见官过堂也可不跪。今日为小哥这句话,老朽与你跪下,让邻里过客都看看。”
说着,他扑通一声跪在当地。张志诚和俩乡亲忙上前欲扶他起,他却吼道;“来,都跪下。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学士府的待客之礼,诚信之道,仁厚家风!”
他的喊声惊动了过往的行人,连大榆树下的孩子们也都跑了过来,一片猜疑议论之声。
这下门房慌了,连忙边往起搀张老先生,边把话往回找。“老爷子,我真不是蒙您,少爷和杨管家真都不在。您赶紧起来,到屋里坐着等,行不?”
张老先生只淡淡一笑,却执拗地不起。四下的议论哄笑声更盛。
“哎哟,老爷子” 门房的声音带了哭腔。“求您了。要不,我给您跪下得了”
说着还真就要跪,张老先生这才起了身。和孙子乡亲一起,随门房进了院。
说来这门房倒也没说假话,大少爷和杨管家的确都未在府里。此时,杨志兴正在墨香斋。虽然府上的各处买卖都有掌柜的打理,可杨志兴仍每月初要听掌柜报账,平日也断不了巡视抽查。
初建墨香斋时,是以刻字为主,各种名章,闲章,买卖章都能刻。印刷只是附带,只能印些片子,请柬之类的小活。自从置办了一套德国设备,各种告示,招贴,戏报也都能印。北京最早的一些报馆,书社的报纸,书籍,也有不少是出自这里。后来借着地理和人际的优势,又从内务府呛过不少宫里的差事,更让墨香斋成了京城民间印刷的头一号。
这墨香斋是个座西朝东的木制结构二层楼,门市正在后门大街最繁华的地段,楼后有门与学士府相通。门额上的溜金大匾那是当年齐老爷亲笔所题,高台阶,大屋顶,朱漆彩绘,素瓦飞檐,很有些大买卖的气派。
账房里只有杨志兴和掌柜董福兴两个人,桌上摆着一摞账本。杨志兴坐在桌前翻着账,不时还扒拉几下算盘,一句话也没有。一旁立着的董福兴偷窥了一下他的脸色,有些忐忑不安。
杨志兴着一件半旧长衫,俩胳膊肘上都打着块补丁。五十刚出头,可头发胡子已是白的多,黑的少。平时又不苟言笑,俩眉之间常拧起个疙瘩,挤出几道深深的抬头纹。辨子虽已剪去,几乎及肩的头发披散在耳后,可前边半拉脑袋仍依前清的规矩刮得净光。看他这样,说有六十多没人不信。
董福兴正相反,天生一张娃娃脸。也三十好几,有人叫爹的了,可猛一看,大苹果似的脸,笑眯咪的一双眼,倒真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学徒。他八岁进府,长得端正,人也机灵。小时给少爷作书僮,大了作长随,当墨香斋掌柜的也有三年了。您可别小看他,知根底的人都说他生得好,外表少兴,内里老成。嘴上唱的是“红楼”,肚子里装的可都是“三国”。
猛然“啪” 的一声,杨志兴把账本摔在桌上。仍不说话,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住董福兴。
董福兴扫了一眼摊开的账页,连忙说;“杨管家,这个月的应酬花销是稍多了点,不过笔笔都花在圪节上。”
杨志兴哼了一声;“多了点儿?你好大的口气。一个月应酬了出去几百块,哪那么多圪节让你打点?你当掌柜才几天,敢跟我玩花活?”说着指着账本念,“二十四请浙江石商陈掌柜于天庆饭庄,用银二十元陆角整。”
“这…陈掌柜送石料来,您是知道的呀。”
“哼,老陈是二十五才到的京城,能头天晚上吃你的请?”
董福兴愣了愣,马上拍了拍前额。“嗨,您看我这脑子,记差了,应该是二十六。”
杨志兴淡淡一笑,神色平和了;“噢…这老陈可是出了名的嘴馋,没弄点儿熊掌,鱼翅的给他尝尝?”
“没敢,再说他那土包子也就喜欢个大鱼大肉。”
杨志兴忽又板起脸,“光点子家常菜,凭什么花二十块大洋?今儿晚上我请你,还天庆饭庄。不上山珍海味,家常菜随你点,看你怎么花这二十块。”
董福兴一时噎住,无话答,头也不觉低下。
也难怪,当时京城一担米不过两块多钱。一个月能挣十块八块的,就能养一家人了。
杨志兴看着他,也不吱声,半晌,只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意思是让他自己说。
董福兴犹豫片刻,才嗫嚅地;“杨管家,这应酬账上,是有些虚账。可我也没辙呀。大少爷的零用月份哪个月也不够花,动不动就来柜上支。我又怕您发火,只得出此下策,虚记些应酬,好作平了账。”
杨志兴真火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这样的事你也敢作?你不是不知道府上的规矩,就是老爷,老夫人在的时候也没直接从柜上支过钱。事后你还瞒天过海,变着法儿地作假账蒙我。什么没辙,你是巴不得少爷天天来要钱,好拍主子的马屁。也好混水摸鱼。现在是民国了,你也出籍了,不能按家法抽你鞭子,打你板子。可我让你卷铺盖走人,还用不着少爷点头。
“杨管家,您…”董福兴真慌了,红润的脸变得煞白,“您就饶我这一次吧,我打小就跟少爷,一时抹不开面儿。”说着,掏出个小本递上。“这儿都记得清楚,我可是一分一厘也不敢沾呐。”
“我不看,别又拿假的糊弄我。”
“您可以找少爷核对核对呀。”
“哼,少爷是花钱有数的主儿吗?”
“那…那我可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要想清楚,就别干这不清楚的事。”
董福兴还想解释,可空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时,老李头匆匆走进,在杨志兴耳边低语几句,甭问一定是讲有人来讨债的事。听得杨志兴也又惊又疑,连忙站起,随他向外就走。走出门又回身找补了一句。“福兴,这事可没完,过后我再找你。”
董福兴诺诺地躬送他走远,才松了口气。朝着他的背影,嘴巴张合了几下。虽没出声,可看他的口形和咬牙切齿的样子,甭问,准是句骂人的脏话。
不一会儿,杨志兴就到了西跨院的厅屋。与张老先生一行人见了面,稍作寒喧,就话入正题。
“老先生,”杨志兴问;“听说您几位是为讨债而来?”
“正是。”
“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债不知是何债?”
“粮款。贵府于去年秋收粮时,只付了一半,尚欠我村七十六户共一万六千七百斤的粮款。”
杨志兴愣了愣,很快又一笑。“不会。我学士府祖地有的是粮,又从不作粮食买卖,收粮作什么?是不是您弄错?”
张老先生从怀中掏出一摞欠据,递上。“空口无凭,有据为证。”
杨志兴接过欠据,翻看了几张。上面都写着北京通顺粮行为山东督军筹买军粮,收某某小麦若干斤,每斤若干钱。粮款暂付一半,两月内付清余款。签据者都是沈鸿。
杨志兴隐约有些明白了,心中有了几分底。他陪笑道:“老先生,这里写明是通顺粮行,签的是沈鸿名号,收粮之事实在不是学士府所为。”
张老先生还欲说什么,话未出口被孙子张志诚抢了先。“那沈家老二沈鸿,老三沈鹏不是你府上的奴才?”
“不错,沈家两兄弟都曾是府上的包衣。老二沈鸿在祖地任过库管,老三沈鹏京城西山看过坟,也作过府上的护院。不过,宣统二年他们就出了籍,复了姓,离了学士府,早已不是府上的人。若不信,我可以拿户籍册给几位看。
张老先生忙又问;“那…通顺粮行不是学士府的买卖?”
“不是。”杨志兴的回答非常肯定。见几人将信将疑,连忙;“诸位如不信,可到衙门去查,找邻里去问。我学士府大大小小十三家店铺,绸缎,百货,日杂,山货都有,只是没有粮行。
几个人都呆愣住,半晌无言。
原来去年收粮时,沈家的确打着学士府的旗号。因齐家祖地武城离他们沈刘庄不远,又知道同村的沈家兄弟是学士府的人,乡亲们才轻信其言。后来虽多次找沈家要钱,却总是推三阻四,一拖就是半年多。今年又逢大旱,种下地大都不出苗。许多家拿口粮当种子补种,已是无粮下锅。出于无奈,才推举教私塾的张老先生来北京找学士府讨个说法。没想到是野鬼充阎王,让他们找错了庙,更认错了神。
张老先生苦笑着摇摇头,长吁口气,扶着椅乘颤微微地站起。“如此说,这也怪不得府上。我等告辞了,恕老朽多有得罪。”
说着,就颓然地往外走。张志诚和两位乡亲也忙跟随。
“等等,诸位留步。”杨志兴追上两步。
几个人停住,有些诧异。
杨志兴笑笑,“老先生,我还有话说。诸位乡亲为什么敢赊粮给沈家?也是冲我学士府的面儿,信得过学士府的信义。这回进京让您空手而归,实在于心不忍。我给您写封信,回去后您派人到我家祖地去一趟。从那儿先拨点儿粮给你们救急。您看怎样?”
又是一个意外,几个人都呆呆地望着,不知所措。
张老先生深深点了点头,眼里有些湿润,突然他撩起长衫下摆,又要跪下。
杨志兴抢先搀住,“老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我可当不起。”
“当得,当得。方才我在府门前也曾一跪,只是为气。现在要跪,那是为敬。杨管家,您放心,回到家中,我定书写百份千份告示,广告街里乡邻,还贵府仁德之名。”
“那您得受我一拜了” 杨志兴笑出声。
话虽说了,可俩人互相搀扶着,谁也没让对方跪下。
张老先生拿了信,,一刻也不愿耽隔,匆匆告别。杨志兴知道此事人命关天,也不婉留。赶紧让马号套了辆车,送他们到永定门。那儿往德州方向的马车很多,有专门拉客的,也有是拉货返回抄个顺脚的。送出大门,看他们上了车,直到看不见车影,杨志兴的心才塌实下来,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
“爹!”月娥捧着盛满榆钱儿的小簸箩跑到他身前。“爹,您看,我拣了这么多榆钱儿。望田哥说蒸窝头好吃,今儿晚上就吃,好吗?”
杨志兴见她认真的样子,笑出了声。想想,也难怪。长这么大都是大米饭,白面馍喂着,连棒子面她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能不把榆钱儿当个稀罕物?
“行不行?”月娥有点发急。
“行。一会儿就让张妈给你蒸。”杨志兴边应着,边抓起一撮榆钱儿塞到嘴里嚼着,品着。“呵呵,我可也有日子没吃这口儿啦。这可是老天爷给穷人的赏物。”
月娥眨眨眼,似乎没听懂。
杨志兴忽然来了兴致,一声喊,把望田和一群孩子都招拢了过来。他捋着胡子,笑眯着眼问;“你们都知道这榆钱儿好吃,哪个知道这榆树为什么长榆钱儿?”
面面相觑,谁也答不出。高望田挠头憨笑着,“杨叔,那您说这是咋回事?”
“这里可有个故事,我也是听我爹讲的。”杨志兴停顿了一下,拉着长音继续说;“相传呐,这榆树原先也只生芽长叶,不生钱儿。到明朝,朱棣皇上移都北京,要重修北京城。可哪来那么多钱呢?得,朝庭就下了旨了,让每家每户交铜钱五吊。穷人饭都吃不饱,哪交得起呀。可不交,就得抓去蹲监,服苦役。老天爷知道了,发了慈悲。一夜之间,城里的榆树上就长出了一串串的铜钱。人们都乐疯了,都跑到街上,爬到树上摘铜钱。你也争,他也抢,弄得枝也断了,树也倒了。皇上也知道了,让大官带着好多兵赶来。说普天之下莫过王土,树上的钱也是皇上的。可把这些钱一运进紫禁城里,一转眼就成假的了。打那以后,榆树上再也没长过真钱。为什么?老天爷生气了。气这世上的人太贪,就知道争啊抢啊,一点不仁义。要是树上长真钱,不得天天出人命?连树都活不成啊。所以,从那以后每年此时,榆树就只长些榆钱儿给穷人填肚子了。”
故事讲完了,孩子们一阵哄笑。只有高望田没乐,似乎琢磨着什么。半晌,叹了口气。“哎,要都不贪心,树上长了真钱大家分,大家花有多好。”
又是一阵笑声,连杨志兴也笑得和孩子们一样开心。可没笑了几声却突然收住,盯住了高望田。长舒口气叹道;“哎,这世上难得榆树这样的傻树,更难得作个傻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