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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一枝花和沈三爷之间的矛盾,在帮中早已不是秘密。俩人为西北角的三庙三市,一个想争,一个不让,手下已经冲突了多次。前些天,沈三爷让手下周四带十几个人,到德外早市强行收份儿,还打伤了人。他们刚敛完了钱要走,一枝花闻讯,让七子带人赶来,把他们劫在了城外的路上。双方没斗多会儿,就见了输赢,沈三爷手下让打了个落荒而逃。周四没跑了,不仅收的份儿如数交回,还让七子用小刀子在屁股上划了“王八”两个字。还笑称给他留点念想,害得周四后来趴着睡了个把月。一枝花还气不过,当晚亲自带人砸了沈三爷在关厢开的大烟馆。当场留下话,说:“在家里不是没有规矩,凡淫邪秽盗,就得家法从事。回头告诉三儿,再要不收着点,别怪我开香堂,替祖师清理门户。”
沈三爷得知是气得暴跳如雷,决意与一枝花彻底翻脸。想摆下场子,公开论高低。幸而二师叔赶来,才拦住他。
二师叔说:“三儿,我要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还有口气,就得端这理称。我心里再偏你,明面上也得说得过去。你小师叔做的是过了点儿,忒扫你的面儿。可他是得理不让人,不还占个理嘛。三庙三市你红口白牙许给了他,在场的可不是我一个人。他占住了盘子,你又想伸筷子,这理上讲不过去。那大烟馆的事,更摆不上桌面,我师傅生前最恨的就是抽大烟。别说是卖烟土,就门里人抽,都让他倒栽到后海,种了‘荷花’。你还要摆场子?不知死!他那话可不是吓唬你,门里可理大过位。他要真较真儿,抄住你的拐子不放,以长辈身份开香堂,你有胜算吗?”
一席话说得沈三爷有点寒乎,但心里恨难平,嘴上仍不服软。他一睖眼:“我也不能太窝囊了,要不以后还怎么掌这个家?只要您站我这边,我就不怕他。”
“那不可能呀,你是师侄,当家老头子,可他是我师弟小老大呀。我哪边也站不了,只能站到理上。你要有心,你也可以找他的短儿,只要让我理上站得住,我一准给你戳杆儿。”
沈三爷一时无话,憋得脸都发了紫,突然一拍桌子:“他跟我讲规矩?就不怕我给他兜个底儿掉?在家里什么时候能容个娘们充大辈儿?”
二师叔闻听一点没惊,只扑哧一笑:“我师傅收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像个娘们。可有用吗?你是扒他裤子看过?还是把他憋在澡堂子里了?没准章的事,你还少外边瞎咧咧,这可是欺师灭祖的罪过。嗨,就他真是个娘们,只要他一天不嫁,是爷们打扮儿,你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一天师叔。”
沈三爷气哼哼地长出口气,又成了闷葫芦罐。
二师叔看着他,也笑着叹口气:“三儿啊,你呀就是欠点心胸。人可不能凡好的都想占着,你不给别人留份儿,谁死心跟你干?我品着你小师叔也就是个顺毛驴,你老抽他,他能不尥蹶子?得了,这事千万可别再往大了闹。我没大本事,就做了一辈子和事佬。这事交给我,明儿我请桌酒。你到时候可别车子轰轰,再生什么枝节。”
“我吃了亏,还得给他赔罪?”
“嗨,俩人桌前一坐,酒杯一端,啥话也不用说,全在酒里了。“
“你就一准知道他能……”
“他可比你有外场,懂进退。”
沈三爷捉摸了半天,终于嗯着点点头。
第二天,二师叔果然把两人凑在了一个桌前。一枝花故意晚到了几分钟,一进门就笑称迟到,主动自罚了三杯酒,先堵了沈三爷的嘴。而后谈笑风声,杯来盏去,天南地北一顿胡侃,像个没事人一样。过去的事一字未提,一场风波就算平了。一枝花临走,让七子撂下两封大洋。沈三爷明白这是点赔偿,可人家话没这么说,只说是长辈给他手下的酒钱。所以,也连声道个“破费”。
等一枝花出了屋,二师叔才说了句心里话:“三儿,别傻不愣怔的,就知接钱。学着点儿,这才叫会做面儿。哎,这号人要真咬起牙来,你不是个儿。以后别再招惹他,好好为着吧。你要把我这话当耳旁风,等我要咽了这口气,哎……”
下面的话他虽没说出口,沈三爷哪能不知是什么意思。既觉得有道理,又心存不服,只点点头,没吭气。
这时,一手下匆忙赶来,让他赶快回家,说老家出大事了。
沈三爷忙追问,待手下附耳几句,竟把他惊了个呆若木鸡。
早在五六个月前,沈刘庄抢粮一案就已结了案。刘坤柱以聚众滋事的罪名被起诉,但念事非初衷,又未直接参与抢劫、伤人,事后又主动投案,从轻判处一年监禁。张志诚等几人以伤人抢劫,畏罪潜逃,分别被判八年、五年、三年刑期,并予通缉。沈家被抢粮食,按沈家库账为据。秋后由所有参与各户均摊补偿,并责成张老先生督办此事。这判决,沈鸿极不满,但也摆不出什么证据理由,只好背地骂几声“狗官拿大钱办小事”。而另一方虽心中不服,可总算是大事化小,刘坤柱没获大罪。另几个人早就远走高飞,料无大碍。也就认了,不再上诉。只有贾县长是名利双收,对上对下都可以交代得过去,又两只手都落了钱,成了个最大的赢家。
判决后,刘坤柱因刑期短,没被押解省城监狱,仍在县中关押。众牢头都早仰慕他的本事和为人,又有傻德子关照,自然另眼看待,有时还容家人探望,倒不甚为苦。
沈鸿仍气不过,后来又私下找了几次贾县长,都被婉言搪塞。无奈捎信去北京让沈三爷找路子再告。沈三爷掂量再三,觉得此案判的虽有些轻,可也算挽回了损失,找回了面儿。也不愿花钱托人,再折腾。于是听了二师叔的主意,并让他代笔写了封信回家。劝沈鸿见好就收。终归都在一个村,结仇太深总不是好事。刘坤柱是代人受过,而且也不是个善主,不仅不能相逼,还要常到监中去看望,并善待其家小。让他明白沈刘两家并无大恨,此事牵连也是无奈。这样不仅可使沈刘两家不致结下深仇,而且能使他因一人受过,而迁怨恨于他人。二师叔不愧是老江湖,说话行事确实圆滑。若沈鸿能真这样做,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也不致日后寻仇,的确是个可行的上策。
可沈鸿却不是个能听进劝的人。他这些年一直窝在乡下,还没有他弟弟那点眼界和心胸。多年为奴的强忍和压抑,一朝发迹的嚣张在他身上反差得更加强烈。然而狂妄中他却总摆脱不了内茬、狡诈,算计中也离不开浓烈的土腥味。在坎节儿上,这种既狂妄又内荏的心态,土财主式的狡诈,算计往往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歹毒和疯狂。
接到信后,他也去探了趟监,还带去了些酒菜。可他一面对刘坤柱那双小刀子似的眼睛就浑身不自在。勉强说了几句,递上一杯酒。不料刘坤柱一句未答,只接过酒杯,把它捏了个粉碎。沈鸿一赌气拂袖而去,回来却三天没睡好。一闭眼就看见刘坤柱紧盯着他,偶而睡着,也总是噩梦。不是梦见刘坤柱掐住自己的脖子,就是梦见他又带着村里的人潮水似的拥来。梦见满地的血,也梦见他家腾起的大火……
他赶紧托人买了几枝枪,分发给伙计。自己弄支短枪,白天揣在怀里,晚上枕着睡觉,这才稍许安定了些。心里放不下的,就只有刘坤柱了。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聚,此人尚在,而且很快就如虎归山,实在是心头大患。左思右想,他心生一计。
县衙的狱中有个看守姓林,大号没人叫,都只叫他“白条儿”。据说他早些年做解差去省城。酒后去逛窑子嫖了姐,又掏不出钱。让人家给痛打一顿,剥了个赤条条扔在当街。从那儿起,才落下了这个外号。三十多没娶妻,也没攒下一个子儿。有钱就往酒色上扔,没了钱就借。本来他爹娘在沂蒙山里活得好好的,可他为借钱,爹和娘都死了多少回。跟他见不得第二面,说话别过一袋烟,要不,他准张口借。沈鸿号准了“白条儿”的脉,就舍点小钱当饵,拉他上钩。借了几次钱,沈鸿不催账,倒请他吃饭。酒过三旋,沈鸿一点点地透出了自己的意思。“白条儿”禁不起重金诱惑,应了活,收了定,打算事成之后,远走高飞。
没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轮他带班。福琴和成龙来探监,他没让进,只留下了送的月饼、酒菜。晚上他乘空,把毒药放入酒菜中,捧给刘坤柱。看着他饮下一杯,吃了几口,才借故出了监门,去沈家报了信,领了赏。家也没敢回,直接搭车奔了烟台,打算乘船下关东。
刘坤柱酒没喝完,就觉不对。忙唤来狱卒,可为时已晚。药性发作,腹如刀绞,临终一声大喊:“我刘坤柱没死在沙场之上,却丧小人之手。我不甘,不甘呐!”言罢气绝,却未瞑目,圆瞪着血红的双眼。
天明后,福琴母子得知噩耗,与张老先生及许多乡亲赶来,见刘坤柱如此惨死,
顿时一片痛哭哀号。谁都明白他因何而死,也知是谁所害,于是又结状上告。贾县长何不心知肚明,但勘察数日毫无证据。沈鸿当夜未出,刘坤柱所食酒菜是自家所送,“白条儿”有嫌疑,又不知去向,只好先把此案搁置,赏了点钱让发丧后事。
刚安葬了刘坤柱,福琴却发现不见了成龙。她还不知成龙的性子,怕他去找沈家寻仇。急忙赶向沈家。不出所料,远远就见成龙挥着爹的剑和几个伙计打作一团。他一个孩子哪里能以寡敌众,眼看着剑被打落,被人按住。幸亏大家赶来的快,才没出大事。
救下孩子,回到家中。福琴抚着成龙胳膊上的淤伤,又泪流满面。成龙却梗着脖子,愤愤难平。
张老先生看着这母子,沉吟半晌,道:“福琴啊,我看此间太凶险,你们孤儿寡母,还是去寻亲暂避为好。”
福琴还末答,成龙瞥了他一眼,说:“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张老先生又劝:“就现在的情形,只能暂且忍耐。听我的,走吧。官府那边我会常去询问,若……”
成龙又打断:“算了吧,指着他们,这仇这辈子也别想报。” 见张老先生还欲言,又说,“老先生,我做学生的不该对您这么说话,可我实在憋不住。我爹死得太冤!我家不缺粮,是你非拉我爹出头。为什么众人犯下的事让我爹一人扛?众人都活着,偏死了我爹一个人?”
“成龙!你胡说什么?” 福琴狠打了他一巴掌。
成龙停住口,紧闭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声泪俱下:“娘,您打。打死我,我也要说!” 说着指着张老先生,“我爹也是你,也是你们害死的呀!”
张老先生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周身一震。羸弱的身躯晃了晃,几乎站不稳。福琴忙一把扶住。
他却像哭似的笑了几声:“孩子说得对呀,老朽愧对坤柱和你们娘俩呀……” 言未尽,泪已下,泣不成声。突然他甩开福琴的手,直挺挺跪到当地,拉也不起,沙着嗓子吼道,“老朽已害了坤柱,不能再害你们……此事由我而起,必由我而终。我
教了一辈子信义二字,决不失言。若还能信我一次,那你们就走吧……走吧!”
福琴和成龙拉他不起,也都跪下,三人纵声号啕,哭作一团。
第二天,福琴和成龙就依了张老先生,离了家,打算去北京投奔董福兴。送走了他们母子,张老先生却径直去了沈家。
沈鸿听说就他一人,就让他进来。原以为他又要讲什么圣贤之言,掰哧什么人世道理,心里准备了一肚子损话等着他。没想到,张老先生进门就作揖,接着一通自责,求沈二爷看在他年迈昏庸,莫与计较。并表示督办赔偿一事,他定会尽心竭力。
沈鸿有些意外,但细一想又觉合乎情理。刘坤柱已死,另几个挑头闹事的又畏罪出逃。这么个酸腐文人,快死的老头哪敢再撑着大旗呀。刘坤柱活着,吓的是沈家,可不明不白的一死。吓的可就是众人了。越想他越觉自己这事办得漂亮,脸上挂的就只有得意了。
张老先生又说:“老朽想略置薄席淡酒,表已之诚意,给沈二爷赔罪。”
“当不得,有你这句话,我心领就是了。”沈鸿笑着推辞,心里却十分受用。
张老先生一听竟沉下脸,苦笑一声:“哎,一杯水酒都不肯赏脸,看来沈二爷还是真不肯放过老朽。莫不然,你打我几下解气?”
沈鸿连忙:“哎哟,我可没那意思。好,好,我应了。这酒我吃,给你一个放心。”
张老先生笑了:“那就一言为定,明日中午,在城里的聚仁楼。”
“就咱俩?”
“我无他人可请,沈二爷若嫌寂寞,我叫个姐儿来陪可好?”
“好,好。” 沈鸿的脸乐开了花。
聚仁楼的酒宴如约履行。张老先生早早就恭候在楼下,直把沈鸿迎到楼上包间。不多时,菜已上齐。
一看桌上的菜,全是招牌大菜。还没吃,沈鸿心里就已觉三分满意。一看酒,正宗汾酒老窖,满意已有六分。待一打扮妖艳的窑姐进来,嘻笑着傍沈鸿坐下,他未动筷子,未举杯,已是十分满意了。
“哈哈,老爷子,你不过了,这么破费。”
“哈哈,沈二爷能赏我的脸,就是您不挑,我也不能臊了自已。不瞒您笑话,我一生俭朴,从未尝过这些好东西。今日算沾您的光,也痛快潇洒一回。”
沈鸿笑着举起杯,三人杯来盏去,没谈一句正事,只是胡侃海聊,插科打诨儿。无意中,一瓶酒已干。
张老先生涨红着脸,又从桌下拎出一瓶酒,边打开边说:“今日老朽高兴,甘愿一醉。劝言不劝酒,女客就不要喝了,二爷您也自量。”
沈鸿正喝到兴头上,一把夺过酒瓶,将酒均在两个大碗里,笑道:“你忒小看我的酒量了。不让她再沾一口,咱俩对半撅,不行再上。”
“呵呵,你可不知老朽酒量。年青时曾效李太白斗酒诗百篇,结果诗虽未及五十,可酒是着实的饮了一斗。”
“你吹吧。”沈鸿笑着端起大碗,一下喝了半碗,“看见没有,喝!”
张老先生也饮了一大口,脸上浮起一丝异样的笑,盯住他问:“沈二爷,你可去过鬼城丰都?”
沈鸿边啃了口鸡腿,边言道:“没有,那儿有什么好玩的呀?”
张老先生收敛了笑,瞪大着眼道:“城里也只是小街陋巷,可山上却有阎罗宝殿一座。两边的侧房之中,可尽是阴间的酷刑,刀劈、斧剁、生裂、锯身、火烧、油煎之惨状啊。”
那姐儿吓得叫起:“哎呀,说这干吗呀?怪怕人的。“
沈鸿却笑问:“怎么,还真是越老越怕死啊?”
张老先生大笑,笑得坦然磊落,率真畅快,毫无忌惮。笑得沈鸿干张嘴眨眼,直犯傻。
他突然猛地刹住笑,正色道:“我张某一生向善,无愧于心,当何惧之?我只是为沈二爷担心,人世间公平唯有生死。无论贵贱,都有一绝。活着造孽太多,死后必有一报。过了奈何桥,打进十八层地狱,饱受十八般酷刑……呵呵,人间纵有富贵,奈何?!”
沈鸿火了,一拍桌子:“你这老小子喝多了吧,敢拿我消遣?”
张老先生也拍了一下桌子,竭力挺直了身板,冷笑着:“哼,孟子曰:君视臣为萆芥,臣视君为寇仇。何况你这种鸡鸣狗盗的势利小人。吾身不能除大恶,只落个和你……惭愧呀。”
沈鸿大怒,猛地站起。突然腹中一阵剧痛,让他大叫一声,捧腹倒地。这时他才全明白了,挣扎着指着正襟端坐的张老先生,想说什么,却已说不出。
那姐儿站在一旁吓傻了。叫不出,揶不动,只筛糠似的抖着。
张老先生淡淡一笑,说:“莫怕,头一壶酒无毒。你尽可报官,我身上有字据一张,已写明责任因由,不会牵连与你。”
说着,他也捂住了肚子,脸上的五官一时都错了位。那姐儿惊叫一声,跑了出去。
张老先生大笑一声,仰天长啸:“《左传》、《春秋》、《史记》、《汉书》……可有如此的死法?哈哈哈……如今有了……快哉!快……哉……”
他笑着慢慢闭上了双眼,像睡着了,走得异常安详、淡定。
洒家无戒 评论 (评论时间2009-12-18 13:47:00)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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