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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树榆钱113
文章来源:原创        访问量:457        作者:南南4433        发布:南南4433        首发时间:2014-03-09 22:08:37
关键词:中国诗赋网
编语:

                     第一百一十三章

    从高望田去祖地运粮,杨志兴就一直揪着心,天天对着月份牌儿算着他今儿该到哪儿了。董彩屏一天恨不得来问三次,更让他心里起急。

那天晌午,一听外边喊“高掌柜回来了”,他撂下碗筷就往外迎。到前院,看高望田和同去的几个人都全须全尾儿,活蹦乱跳,心才算放下了。

“杨叔!”高望田一见他,忙拎着破麻袋,笑不嬴儿地跑过来。

“你可回来了。”杨志兴急着就问:“运回来多少粮?”

“八大车,一共两百担。”

“好,好,好,算是得胜而归。库房我早腾出来了,你们进屋歇着,我招呼人卸车。”

“嗨,杨叔,不用卸车了,全在这儿了。”高望田只笑着拍拍胳肢下的那麻袋。

“啊?什么……意思?”

“院里说话不方便,进屋您再听我慢慢说。”

杨志兴听他这么讲,也只好耐住性子,带他进了西跨院自己厔里。

高望田一五一十地讲完事情的经过,又把那破麻袋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铺的炕上满是花花绿绿,成梱的日夲军票。

他又交代道:“这是卖两百担粮的款,这是下批粮的定金,您收好。剩下的一百万就是郝先生给交代的任务。”

杨志兴作了大半辈子生意,管了大辈子的家,什么钱他没见过?多少钱他没经过?可还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买卖,头一回见这么多假票。所以愣了半响,才算缓过神来,抽出一张军票,抖抖、搓搓,又翻过来,掉过去,仔细端祥许久,才舒了一口长气,问:“这么多钱,你怎么进的城啊?没查?”

“嗨,城门口有成龙手下的人,认得我。一个脏兮兮的破麻袋,谁想到是钱呐?没查。

“哼,你小子,胆儿可真肥呀,刚下生意场,就敢接这掉脑袋的买卖?”

高望田见他板着脸,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嗫嚅地说:“我……是没经您,自作了主张,可……嗨,您甭怕,我一准儿给鼓捣出去,亏了算我的,出事我一人顶……”

杨志兴却笑出声:“哈哈,我没埋怨你,是夸你呐。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就是掉脑袋,只要值得,也是好买卖。不过脑袋还是不掉的好,想不掉就得计划周全了,是不是?”

“是,是。”高望田忙连连点头应着。

杨志兴又道:“这些军票倒底是政府仿的,比过去个人偷印的假票地道得多,倒不愁花不出去,可就是不能大拨儿,得零打碎敲。小不起眼的没人进银行,这手接,那手就又花出去了,就是穿了帮,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琢磨要出手就得俩胳膊一块伸,一边买货,一边也得走黑市兑換,这郝先生也赞成。”

“嗯,有道理,那就赶紧撒开了干,多买些队伍上用得着的。这回知道少爷他们的下落了,怎么也得给他们送些东西去。”

“是,郝先生说,他把粮给送到就进城,等他来问问队伍急需什么,咱再去不迟。”

“嗯,也对。”

这时,高望田猛然想起了什么,问:“唉,杨叔,少爷拉那队伍发军饷吗?”

“嗨,哪有当兵不拿饷的?”

“那……是政府给?”

“哼,政府现在在哪儿呐?等它黄花菜都凉了。说是国军,就是要个名份。打筹建,钱枪都是大伙凑的,不过是府上出的大头儿。”

听了杨志兴几句牢骚,高望田倒笑了,指指炕上的军票:“嗨,这钱不正好发军饷?这不又多了条大宗的路。”

“不行,不行,”杨志兴的头揺得像拨浪鼓。“哼,亏你想得出,抗日的队伍能拿日夲人的军票发军饷?那不和汉奸一个待遇了?再说了,老少爷们是上阵真拼命,敢拿假票糊弄人家?发也得換成了大洋,要不法币。”

高望田被噎住,一时红着脸没了话。

可杨志兴一转念,却又笑了:“唉?你这发军饷的主意倒也是条路,要是换个样儿,倒是兴许行。”

“怎么……换样儿?”

    “要是给侦缉队、皇协军发军饷不就合适了?”

“怎么,你想打成龙的主意?”

“不止他,只要捧日夲人饭碗的,只要是头头脑脑管事的,都可以试试。”

“哎哟,这样可太悬,玩蛇再让蛇咬了。”

“嗨,这些人你还参不透?哪个不是见了骨头就流哈喇子的?不贪他也不会当汉奸,只要贫他就备不住咬勾,只要他咬了勾,想吐出来也不容易。”

“嗯,有道理。不过……这还得您亲自出马。”

“那倒是,你呀还是初出江湖,这事交你我也不放心。这么着吧,咱爷俩也分个工,上边归我,下头归你,这成吧?”

“成,成。”

高望田刚应着,院里传来严妈、月娥和彩屏的说笑声。月娥是一直住在娘家,高望田出远门,彩屏也搬到这院凑热闹,这是一起在厨房忙乎完,又一起把饭菜端了过来。杨志兴赶紧让收拾,可还没把炕上的军票敛起一半儿,她们已推门进了屋。

两声惊叫。先是彩屏一声喊:“哎呀,你回来了?!”

紧接着,严妈又叫了起来。“我的娘哟,你抢银行啦?!

自从军统在北平的情报组织被破获,让日夲人和汉奸感到威胁的锄奸队就再没有出现过。几次全城大搜捕,又拔萝卜带起泥,连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遭到一些损失。大量党员和进步学生撤到了京西山区,党的工作虽没停,可越来越隐蔽,这让城里的治安倒是显得比原先安定了许多。立了功的刘成龙自然是日渐走红,可几个月过去,头上顶的新政府情报处代处长的头衔还是没把这‘代’字给去了,这让他想起,就有点儿气不顺。其实他也明白,自已若只能在北平城里这几汪水里翻腾,到头来也是泥鳅长倚角,成不了什么大龙。可日夲人对北平周边和整个华北地区的军事情报工作把得很紧,控制很严,根夲没有他插手的份儿。不过,近来随着京西、京北,八路军和各种抗日武装对日伪战事的加剧、扩大,使华北日军着实感到了惶惶不安,应接不暇,甚至手慌脚乱。一系列的失利让华北日军首脑暴跳如雷,大骂参谋总部和特高科的情报滞后,严重失察,这让松崎原山的情报工作倚重支那人,以华制华的主张得到了重视,自然也给刘成龙带来了机会。松崎原山虽是不到火候不揭锅,山口还是向刘成龙透露了些,说有可能扩大他的特别行动组,让他们直接介入北平周边的军事情报工作和特种军事行动。虽这还不确定,可已使刘成龙有点儿蠢蠢欲动。

下午,月娥去了东院,告诉刘成龙,望田哥运粮回来了,他爹让他晚上到西院吃饭,顺便给他开份儿钱。

到天近黄昏,刘成龙就来了,一进学士府大门,他心里就又有点儿犯酸。自打砌了隔断,让东跨院和车马院另走门,他除了誉华公司开张那天来过一次,就再没进过这门。算算月娥带着俩孩子搬回娘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虽没再爭吵过,可心里都明白这只是不冷不热地维个面儿。连孩子见他也是怯生生地叫一声“爹”,就恨不得马上溜。说岳母娘疼女婿,那是瞎掰,一见他那脸上能挂白霜。老丈杆子倒总有笑,可那笑是单摆浮搁,让你直起鸡皮疙瘩。倒是这哥从高家那小破院一步登天,住进了学士府正院。自己惦记的一品红成了嫂子,两口子过得还有滋有味儿。啥事不怕比呀?是越比越有点儿窝火。在外头他敢说一跥脚,让四九城乱颤,可一进这院,他总觉得直不起腰。要说光吃个饭,他还真不愿来,可是出了力,帮了忙,来拿份儿钱,凭什么不硬气呀?这么想,他的心才平和了些。

酒桌摆在正房正屋里,严妈、月娥、彩屏和两孩子都没上桌,说在西跨院单吃,桌前就只有这老少三个男人。

“来,满上。”杨志兴淡淡一笑,说:“没有娘们儿孩子裹乱,就咱爷仨,喝也痛快,说也敞亮。来,走一个。”

干完了杯中酒,高望田就把一个纸包递给刘成龙,包挺厚,可没活只一笑。

刘成龙打开纸包,见里面是两叠十圆的日夲军票,还假意推辞:“自己兄弟,着什么急呀?等货出手赚了钱,再给不迟。”

杨志兴接下话茬儿:“嗨,现在粮食可是紧缺物,八大车还没进北平,在河北就都卖了,卖的价儿比这儿高得多,沒少赚。别假招子了,快收起来吧。”

刘成龙笑笑,边又把纸包包起往怀里揣,边说:“可以呀哥,你这可是六必居的醬瓜,腌蔫儿了还是那么脆。行,掙钱还是作买卖快,就这两打儿够我年多饷了。得,端起来,我敬你一杯,以后得靠你拉巴兄弟了。”

高望田刚端起酒杯,却叹了口气又撂下了。“哎,你看着赚钱,可我这心里还打着鼓呐。”

“货卖了,钱到手了,你还打哪门子鼓?”

“他要是给大洋,我早偷着乐了,全给的是这日夲钱,进货可不好使。”

“那你不会不要军票?没大洋,法币也行啊。沒有就不卖,粮食还愁出手?”

“嗨,是静海的日夲驻军买的,整个儿一个强买强卖。我跟他要大洋、法币,他也得有啊?”

刘成龙想了想,一笑又道:“哎,其实也没啥,现在京津、华北都是日夲人占着,军票还能砸手里?我们每月的饷不都发的它。是没大洋好使,不过只要率给的合适,黑市上都换得出去。”

杨志兴一边插上话:“我也是这么说,可他就是一犟头,攥着日夲钱就不踏实。”

“我能踏实吗?”高望田一声苦笑。“要是一星半点儿也就算了,这么多日夲军票上黑市都难捅出去。说实在的,是真是假咱都分不清。大洋能听声,法币有水印,这破玩意儿……哎,一天不出手,就揪一天心。”

刘成龙一听这话,赶紧又把纸包掏了出来,打开抽出一张,手摸摸,搓搓,又仔细看看,才笑笑:“嗨,你放心吧,假不了。大洋、法币都有假的,假军票我甭说没见过,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就人家日夲这纸,中国都造不出来。”

“不见得吧?”

“嘿,你连我的话都不信?我是干什么的呀?退一步说,就算是假的,能过我的眼,也不愁花。行了,踏实喝酒吧。”

高望田这才随着抿了一口,又是一声叹。

杨志兴向他一瞥,显得有点不高兴。“你呀,还是臭豆付上不了席,忒嘀咕。”

“您呀,也是站着不嫌腰疼,要是您自己的钱,您比我还得嘀咕。”

“喝,你小子倒将我?好,你给我让半成价,就这点儿钱全归我。行不?”

“杨叔,这可是您说的,哼,也甭半成,您要真敢全拿下,我给您再加两个点。”

“当真?”

“当然。您说吧,什么时候过款?”

“那……现在可说不准,我不能动府上的钱,我自己哪有那么大家底?这边敲定了,我还得凭老脸去借,借嘛就……”

“得了杨叔,我这是真豁出去割肉,您倒拿着打哈哈?”

“嘿,我怎么就……”

“不说了,喝酒,喝酒。”

高望田显然不想再谈这事,举举杯,也不等别人,自己先咽了一大口。

杨志兴被噎得有些不快,瞪着他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才端起杯,索性干了杯中酒。

刘成龙听着俩人较了半天真,一直没插话,心里其实也在盘算。他也抿了口酒,两边看看,淡淡一笑,问:“哥,到底有多少军票呀,把你愁成这样?”

“少我还愁?可不老少,这回的货款带下回的订金有五万多呐,哎……”高望田叹口气,又岔开了话。“不说了,喝酒。”

刘成龙没端杯,眨眨眼,又问:“要不,我帮你接个五万整数?”

“你又拿我开着?”

“我这可是认真的。”

“那赶情好,什么时候……”

“你先别着急嘛,我先得问清楚,你说的让7个点,是按官价,还是黑市的价?”

“按官价,谁要军票啊?”高望田顿顿,又道:“你要是认真的,亲兄弟明算账,按当天黑市价再给你7个点的利。要是少,我不让利也能兑出去,一拨哄就难了。这回货卖的价可以,所以我宁可少赚点儿,也图个痛快、踏实。”

“嗯,”刘成龙刚把头点了点,却又摇了起来。

高望田一见他这样,哼了一声:“哼,今儿是尽赶上说话拉抽屉的了。”

刘成龙笑笑,忙说:“嗨,我说能办,就不会办不到。后儿就赶我们发饷,侦缉队连各公所全算上,有几百号人呐,您这点儿军票,我就发下去了。上边拨的款,我给你。”

“噢,土豆換山药蛋,不还是那玩意儿?”

“嗨,哪能啊,我银行有人,提前打个招呼,到那儿不出柜就给兑了。不过……

“那……你还摇什么头?”

刘成龙一笑,嗫着牙花子,说:“按说……你给的价也算可以,不过我得打发好几道人呐,你看这么着成不成?你再给让三个点,凑个一成利,怎么样?”

杨志兴没等高望田说,先没好气地接下话口:“哎哟,你这是乘火打劫呀?”

“您这话重了,我哥不说了,亲兄弟明算账嘛。打发完人,其实我也就落个跳腿儿钱。您要是觉得舍不得撒手,那我让,您接?”

刘成龙话虽是笑着说,可带着刺挺噎人。

杨志兴苦笑着摇摇头,向着高望田一瞥:“嗨,你自己看着办吧。”

刘成龙倒拍着胸脯,接着道:“我要么不干,干就是嘠巴脆。不是还有下回呐嘛?买卖不得图个长远?以后再有多少,我也敢接。我这儿要消化不了,还有宪兵队,皇协军呐。放心,我都有法儿通。”

“那……你得给大洋,不要法币。”高望田半天才憋出这一句。

刘成龙接得挺快,“这你放心,现在法币在银行是只进不出,你要都没有。”

高望田这才点了点头:“得,就这么着吧,我认了,反正肥水没流外人田。”

“好,这话对。”刘成龙笑出声,忙端起酒杯,连声叫着“喝。”

干了杯中酒,杨志兴捋着山羊鬍,向高望田一瞥,两人脸上露出会意的一笑。

天刚擦了黑,街上的路灯就亮了。因为八路军炸了石景山发电厂,北平连停了三天电,今儿晚上这是头一天又见着灯光。这也搭着八路缺炸药,又不熟电厂的设备,没炸在要害地儿,要不还没准黑到啥时候呐。

“活宝”拎着个小口袋来到了连家小院的门前。大门虚掩着,可他没进去,只推开个缝先向里头瞧。见连玉香住的北屋没亮儿,“连长”住的西屋也黢黑,只有她三个弟弟妹妹住的东屋里亮着灯。“活宝”知道“连长”准还没回来,其实奔的就是他不在的空。玉香的大妹玉芳刚十三,就让他爹弄到粪场给帮工作饭,毎天跟着一起回,也肯定不在。这会儿能在家的除了玉香,也就她十一的二妹玉芬和七岁的弟弟玉柱。可是听着东屋里只有玉柱在叫着饿,玉芬在哄着他,却没听见玉香的声音。

玉香那次投后海,多亏让活宝救了,拣回了她的命,可肚子里孩子还是没保住。当天夜里上医院,大夫就说胎儿已死了,只好马上手术取出死胎,这才算保住了大人。这一次折腾让玉香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直到清明过后,身体才慢慢缓起来。刘成龙的心也真算够硬,虽然当晚去了趟医院,可没待屁大功夫,冲着“连长”咬着牙说了句“这是成心撕我的脸呀!”,然后甩下点儿钱,就扬长而去。玉香从医院回了家,他虽也来过几次,可哪次也没个好脸子。让玉香觉着,也只有怀揣着,把攥着,刚递到手里的大洋和钞票还有点温乎气儿。不过随着玉香的身子渐渐复元,他渐渐又来的勤了,也常留宿在北屋。锄奸队在北平城里消声匿迹,他也不像那阵儿那么神经兮兮。来也是一个人来,连个警卫也不带,可什么时候来,那是没准儿。至于娶玉香进门的事,却早就让他抛到了脑后不再提。“连长”因这事碰过钉子,哪还敢捅这马蜂窝?好在他会自己找辙,起码那边管事的差事还干着,这边从闺女手里又总能落点儿,总比当初让老婆开暗门光彩,也总比当初差点儿把老二、老三俩小闺女卖到窑子来钱长久。嗨,人只要不要脸,就沒什么想不开。

这只是苦了玉香,更苦了“活宝”。在后海的冰窟窿边上,在生死的关头,平时忍着、压着,不敢说的说了,不敢做的做了。两人心里都决开了口子,哪是还能收得回,堵得住?玉香卧床那阵儿,“活宝”是三天两头来看她,都是拉着粪车绕不少道,也是乘他爹不在的空。虽然俩人谁也没说个敞亮话,可两人心里都明明白白,还用说吗?玉香的弟妹小,嘴哪有把门的?这让“连长”知道,可是不得了。他找到活宝跳着脚地一顿数落:“是,您救了我家玉香的命,您是大恩人。可玉香可是有主了的,这主儿是您惹得起,还是我惹得起?您自己嘬死,别捎带着玉香,别捎带我和这一大家子人。再说了,就刘爷撒手,也轮不到您。您凭什么呀?除了这张嘴能哏,您还乘什么呀?今儿我把话说明了,过去的事甭管是有正格的,还是没正格的,就此掀篇儿。可要是再让我逮着,对不起您,滾蛋是轻的,我只要跟刘爷漏点儿风,不要您小命,也得脱一层皮。”

这话还真让“活宝”有点含糊,其实他光棍一条又有什么豁不出去?只是怕连累了玉香。这两月,刘成龙又来的勤了,他就轻易不敢再来,实在小爪挠心受不了,也是在门口偷看上几眼。这回跟着出去运粮十几天,让他开了眼界,也找到一条挣钱的道。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粪场辞工结账,挺着胸脯告诉“连长”,打明起猪八戒摆手,还不伺猴(侯)了。现在赶着这个点儿来连家,就是想告诉玉香句敞亮话。

“活宝”正在大门前犯着愣,玉香端着个盛着窝头和菜的笸箩,从院的东北角闪了出来。赶情她正做饭呐,厨房在东屋和北屋间的夹道里,难怪看不见。

“活宝”赶紧叫了一声“玉香”,可不敢大声,人家根夲没听着。急的他忙弯腰拣了块小石头,抛了过去,“咕噜噜”地滚到她脚边。

玉香转头看看,见大门口有人向她直招手,虽天黑看不清,可早猜到了是谁。忙摆了摆手,先把饭菜端进屋。

“哎,玉柱,慢慢吃,怎么跟饿死鬼托生的似的?”这是玉香的声。

玉柱显得很委屈:“我实在饿了,学校让每人交五斤铁,你没给够,就拿带的窝头和同学換了点儿。中午我就吃了一个,能不饿?”

“你不会说,咱连锁门的链子都交了,谁家是开铁厂的?哪来那么多铁?”

“没用。学校里都有日夲督导,说谁交不了,就不准上课。过后,还要交铜呐。”

三妹玉芬也插上话。“我听里长说各家也得收,也就明儿后儿的事。没有的罚钱,没钱就抓人。”

玉香气得叹了口气:“哎,这不是敲竹杠嘛,真……哎,”她没再往下说,又叹了一声,就转身拉开了屋门。

“姐,你不吃呀?”

“我不饿。”

“你干嘛去?”

“我先把大门上的门环给拆了,别便宜了别人。”

玉香说着出了屋,带上门,才奔了大门口,见了“活宝”“扑哧”一笑,轻声说:“活宝哥,你这是打山东回来了?”

“啊,”“活宝”早就等得起了急,边应着边就推门往里迈,不料却让玉香挤住了门。

“别,别让俩小的看见,又给透了风。”玉香又道:“我爹和玉芳也快回了,他也常抽不冷子来,别撞见,就……这么说吧。”

“活宝”明白玉香话里的他是谁,悻悻地哼了一声,叹了口气。

玉香偷瞟了他一眼,忙又说:“你可千万别……哎,这是怕给你找麻烦。捧人家的饭碗……”

“哼,我今儿就把工辞了,不干了。”

“那你……”

“我去跟望田哥干,比这强。”

“那……”玉香刚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顿顿,才压低嗓门说:“要不,你绕到北屋后墙根儿去?那儿有个小后窗,得说话。”

“行。”“活宝”一听这话,笑着应得挺脆,转身要走又停住,把手里的布口袋顺门缝儿递了进来。“给,这你拿着。”

玉香接过,问:“这是啥呀?还挺沉。”

“活宝”一笑:“嗨,都是铜,够你交几的。”

“你这可是救了急啦。”玉香边说,边打开拿出一件看,没想到却拎出一个铜“虎子”,也就是夜壶,给她弄了个哭笑不得。“这,这玩意儿,你也拿来?不嫌骚?不害臊?”

“活宝”强忍着笑,说:“嗨,这不是日夲人给逼的?好歹它也是铜不是,日夲人没见过这个,他不懂。”

“你可真行……”玉香让他逗笑了,刚出声,却忙捂住了嘴,向“活宝”“嗯”着扬扬头,关上了门。

“活宝”明白她的意思,转身走了。

玉香这才匆匆奔了北屋,没敢开灯,摸着黑站到炕上,打开小后窗,向外张望。一会儿,眼见着“活宝”来了,径直到了窗下。后窗高,看不见脸,只能望到他刚长出点儿寸碴儿的光脑袋。可半天没听见他说话,玉香轻咳了一声,他也只回了个“嗯”。

“说话呀。”还是玉香开了口。

“活宝”叹口气,才问:“你……以后就这么过?”

“不这么过,还能咋过?你……哎,就不该救我。”玉香的声低得像蚊子叫。

“就不能豁出去挣蹦、挣蹦?”

“哎,咋掙?咋蹦?挣能掙得脱?蹦能蹦到哪儿?”

“活宝”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你心里有我吗?”

玉香“嗯”了一声,又长叹了一声。“哎,扯这没用的干吗?”

“咋没用?”活宝有些发急,声也大了些,他顿顿,又压低嗓门说:“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咱们……”

“你犯不着,我……不配。”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都看不起我自己,这辈子我还……抬得起头吗?”玉香的声音有些梗咽。

“活宝”愣了愣,长长地叹出口气。

玉香又道:“活宝哥,甭瞎想了,根夲沒指望……”她实在说不下去了,捂住嘴,可还是捂不住抽泣声。

“你别……嗨,”“活宝”使劲地掂高着脚,仰着脖儿道:“咋就没指望?人活着就得争一回。我想好了,只要你愿,我带你跑。”

“跑?往……哪儿跑?”

“嗨,天下大了,我就不信没个存身的地儿。”

玉香没吱声,一阵闷人的沉黙。

“活宝”耐不性子,又问:“行不?你给我个准话。”

玉香又迟疑了片刻,反问道;“你……真的不嫌我?”

“活宝”发了急:“嗨,天地良心,我给你发个毒誓,要是……”

“别,用不着,”玉香打断他的话:“我信你。你……说吧,啥时候?我先有个准备。”

“你别着急,等我帮望田哥办完这桩买卖就走,手里总能宽裕点儿。”

“我手里也有点儿存性。”

“嗨,哪能用你的?大老爷们不硬气。”

“那……得等多久?”

“多了个把月,少了十几天吧。”

“行,不过话挑明了,还是越快越好,我真怕夜长梦多。”

“好,你放心,有你的话垫底儿,我还能不玩命干?行,就这,我……走了。”

“活宝”说完,蹽着蹦地走了,边走边还上下左右直扭头,准是刚才像蛤蟆望天似地仰得太久,脖子有点儿转了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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