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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三天后，上午九点将到，西直门外高粱桥边的小树林里，早早等候的沈三爷已经有点儿耐不住性子。

他叨唠着：“妈的，啥时候了？他们两边儿还不露？老子倒成了上赶着。”

身旁的周四连忙：“三爷，时间还没到呐，您别着急。”

沈三爷没再吭声，只向不远处，靠在树上的刘成龙一瞥，使了个眼色。刘成龙会意地眨眨眼，两人相视一笑。

“哎，来了。”周四轻叫一声。

沈三爷忙扭头看，见山口和一个手下正拨开灌木丛往这边走。

山口来到近前，深鞠一躬，道了声早。

“怎么，松崎君没来？”

“对不起，先生另有急事，让我代劳。”

沈三爷见他两手空空，有些火：“可说好一手钱，一手货，你空着手来，算什么意思？”

山口一笑：“您放心，钱我带来了。货款和您的佣各办了一张支票，只要收到货，我马上付款。您拿支票到英国银行，可以当场提取现金。”

“哼，我还真信不过那小纸片。”沈三爷又一棱眼：“你们要拿个空头的条子唬我呢？”

“嗨，您若不放心，交完货，我陪您去银行。”

“哼，要账上没钱，我就零碎了你，能变出钱来？”

周四在一旁忙劝：“三爷，不至于，他们在城里有买卖，跑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们还想在北平混，能敢放军方和您的鸽子？”

沈三爷想想，倒也是这么回事，“嗯”了一声不再争。

这时，一辆卡车驶来，停在树林外的公路边。三声喇吧响过，顾处长从车楼里钻了出来，招了招手。

树林里的人们见了，都往外走。山口和手下急着验货，走在前面，周四紧随他俩身后。沈三爷又向刘成龙递个眼色，两人故意放慢脚步，落在后边。

沈三爷低声问：“你安排的人怎么……”

“您放心，等验完货就动手。”

“夺财可别要命，绑结实就得。闪了以后，你得赶紧派人奔银行，走了风一个电话就玩完。”

“好。”

沈三爷见刘成龙胸有成竹的样子，心踏实了许多，脸上也浮起了一丝得意的笑。

山口的手下已经爬到车上，照单对了箱数，又打开两个箱，抽验了里面的药品，见量、货都相符，向山口点了点头。

山口见了，这才掏出两张支票，递给了顾处长和沈三爷。

就这当口，路对面的坟圈子里突然跃起了一群军人，端着枪冲将过来。山口转身要跑，不料树林里也有军人冲出，用枪逼住。

“不许动！“一阵呐喊中，车前的几个人只好束手就擒。

    此后不一会儿，代理市长秦将军就接到了电话，得知人脏俱获，心中好不痛快。连忙命人去银行提款，把一干人犯尽数关押，等候审讯。

放下电话，秦将军一阵大笑。坐在一边的张志诚忙站起，凑了过来。

秦将军一拍他的肩膀：“行，你小子真行！算给我出了口恶气。“

张志诚笑笑，没吱声。

“你想让我怎么赏你呀？“秦将军问

张志诚忙摇头摆手，连声说“不”。

秦将军笑了：“要，我也不给。上回你跺脚就走，我没毙你，这回算日本人给你赎命，算两清。”

张志诚抿嘴乐着，想问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掂量了半晌，才说：“军长，您……能给我个实底吗？”

“什么实底？”

“这儿就咱俩人，您给我句实话，您到底还有没有打日本的心？”

张志诚的话让秦将军愣了愣，笑消失了，脸又板了起来。长舒了口气：“你小子是哪壶不开，专提哪壶？我也是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作不了主啊。要凭心讲，我他娘的，作梦都想这一出。可有用吗？中央不下令，就我豁的出去，孤军作战，再来个腹背受敌，能成了气候？你也不是没经过，行得通吗？”

“那……哼，”张志诚没再说，却不服气地憋得脸通红。

秦将军一见火起，猛拍了一下桌子，盯住张志诚，眼睛竟红红的：“你跟我这么多年，就不知秦某是啥人？明告诉你，这回日本人的十万块，不会进我的腰包。我要用它买枪、买炮，咱们不能老上阵耍大刀。我就等着日本人狮子大开口呐，你小子敢拿我当小人？瞎了你的眼！哪个师长，旅长有你这狗胆？”

张志诚还要说：“军长，您听我……”

秦将军扭过头，摆摆手打断：“我不听。”说着长叹一声，“滚，快滚吧。别让老子后悔，一枪崩了你。”

张志诚站着没动，这时，秘书急匆匆走进。

“秦市长，日本领事馆一秘三木求见。”

“我不见，你去应付吧。”

秘书有些为难：“他今天一定要见您本人，说见不到决不走。”

秦将军的火又起来了：“屁话！你就告诉他，我是堂堂中国的京津卫戍司令兼北平市长，他那级别不够我见。等到猴年马月，也没戏。要闹，让人把他叉出去！“

“是，“秘书应着转身去了。

秦将军这才气顺了些，笑骂道：“妈的，狗鼻子还真灵，我前脚抓人，他后脚就到。”

这时，张志诚却突然一个立正，喊了声：“报告军长！”

秦将军瞥他一眼：“你又玩什么幺蛾子？”

“报告军长，我要求归队，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哈，嘴上服了，心里还骂我是秦桧？”

“没有，张志诚口心如一。”

秦将军忍不住笑了：“哼，有你这句话就行，回来就免了。你现在回也没仗打，倒不如在民间帮帮我。”

“好，您说怎么帮？”

秦将军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你这回一笔就送我十万军费，不是帮？有这便宜尽管往我这儿送，越多越好。老子是后娘养的地方军，要饭不嫌溲。“

张志诚也笑了，两人一阵大笑，直笑得眼泪汪汪，回肠荡气。

    夜已深了，周正英一觉醒来，发现身边还是空的。书房还亮着灯，想必是齐月轩还在写稿。披衣想去劝他睡，可又怕打扰他的文思。再想想他的拗脾气，知劝也没用，叹口气，只好作罢。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了，三点半就要去“墨香斋”盯着印刷。怕睡过，不敢再合眼，起又还早，就靠在床上想起了心事。

昨天，组织上又让联系人送来一些党的最新文件和宣传材料，让她尽快赶印。她已经排好版，校对完，就等印早报前付印，然后和早报一起送到联络点。这些文件和材料让她兴奋不已，上面说：中央红军一、二方面军已经冲破了蒋介石的围追阻截，到达了陕北。和陕北红军及四方面军会师，建立拓展了陕甘根椐地。党中央号召全中国各党派，各阶层组成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并已经组成东进抗日先遣队进军山西。一年多来，传来的都是让人揪心的消息，这回一连串的喜讯实在是令人鼓舞。她真想到大街上去大声喊一通，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可不行啊，连想告诉丈夫，让他分享点快乐也不行，尽管她相信齐月轩也会和自己一样兴奋。组织上对是否可以发展齐月轩参加革命工作，一直没作答复，不得不对最爱的人隔心、保密，有时真憋得难受，甚至有些愧疚。

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真感觉到小生命的蠕动。她猜想着，这将是个儿子？还是女儿？会不会像月娥似的生个双傍？想想真是兴奋，真是幸福，而兴奋和幸福后边又带了个愧疚的小尾巴。为了月娥，她把丈夫已经瞒了半个多月了，可自打那次和齐月轩挑明月娥的身世，可他一直也没让月娥归宗。问起，齐月轩就总是说慢慢来，怕急了伤了杨志兴，也伤了孩子的心。这话有道理，可不急，得拖到几时？自己的肚子又能瞒得几时？想着，周正英想定了主意，明天自己去找杨志兴谈。成不成没把握，可无论成不成，明天也得把自己也有了的事告诉月轩。

突然，书房里传来齐月轩的笑声，笑过又是边伸懒腰，边打哈欠的声音。周正英闻声一笑，她知道齐月轩准是写完了，而且肯定是写得满意。别看他几十岁的人，一拿起笔，一进到他自己的天地，就越发像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她连忙起身穿衣，想端些点心给他作夜宵。

待她端着点心碟走进书房，齐月轩还捧着自己刚写完的那篇长诗，念着、激动着，沉浸在诗的意境中。周正英把小碟放在书案，他竟然毫无察觉。

周正英扫了一眼他手中的诗稿，题目是《中国人》。她没有打断齐月轩低声，但激情的朗诵，只站在他身后静静地听。

“……

腰弯着，

但不是天生的驼背，

肩上有几千年的沉重。

头低着，

但不是直不起的软骨，

眼前是向上行的山路。

沉默，不是哑吧，

没到迸发的时候。

蜷曲，不是懦弱，

是在蕴育着奋击。

英雄是什么？

是逼急了的怂人。

脊梁在哪里？

长在厚重的屁股上。

……”

周正英忍不住笑出声，赞了一声“好！”

齐月轩见是她，笑问：“我吵着你了吧?”

“没有，我也该起了，还得去车间盯着印早报。“周正英拎起暖壶，给他兑上茶：“你垫块点心，早点儿睡吧。”

齐月轩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嚼着问：“这首诗……”

“好，你刚念的那段儿就挺精彩，平实又深刻。”周正英又拿起桌上的诗稿，看着说：“要是韵脚再推敲一下，就更好了。”

齐月轩笑笑；“我看不必，何为诗？气也。愤而诗、感而诗、真而诗，迸则已，不求全。琢则工、则匠、则假，反而画蛇添足。”

“嗯，有道理。“周正英寻思着点点头，忽又问：“唉？我好久没见你写诗了，今儿是……”

“嗨，全是让查理给招出来的。”

“查理？”

齐月轩哼了一声：“今儿他给美国报纸写了篇文章叫《懦弱的羊群》。说中国人骨子里有懦弱、卑膝、麻木的民族劣根，是个极度松散，不可能真正团结的民族。说中国是一群羊，在日本这群狼面前，只有被宰割。他呼吁美国政府干预中日局势，以上帝名义惩救这个无助民族。”

“他……大概不是出于恶意。”

“这我知道，但他的字里行间有美国人的傲慢，有对中国人的鄙视。我和他争了半个多小时。我问他，若中国人骨子里只有懦弱，能有几千年的强盛？能经历无数次外侵，而不亡吗？恰恰是你认为极度松散，不可能团结的民族创造了两千年的统一，有着末被割裂，末被中断的文化。别说你美国，英国、法国、俄国、印度有吗？这是世界的唯一！你对此如何解释？”

“他怎么说？”

齐月轩抿嘴一笑：“他没话答，吭哧半天才憋出一句；历史不能代替现实。让我一句话就又给他噎回去了。我说你说得对，但是历史是借鉴，历史是证明，历史是传承。只有你们美国人才忽略历史，因为你们没有历史。“

周正英也笑了：“你这么说，他还不急？”

“能不急？急得跳脚，给我抱出一摞书来，全是中国人写的。他说：我的观点也是你们中国的文化精英的观点。我说了；提这些精英我更来气，学着洋人的畸视的眼光，秉着洋人的极端的思维，讲着洋人的傲慢腔调，挖自己民族文化的根。跟外国学点好的，我不反对。文化革新革命我也拥护，但只能是修枝嫁接，不能连根刨，不能砸烂重来。中国文化要都是‘吃人’二字，能繁衍出四万万中国人这个最大的种群？中国人若只有懦弱、奴性，哪有无数屈子、岳武穆，文天祥？中国这个民族如果丑鄙，那世界上还有不丑鄙的民族吗？”

周正英沉吟着点点头，却又马上把头摇摇头：“可你也不能拿历史代替现实。”

齐月轩眉一扬：“有历史才有现实。现实是凭空来的？没有什么现实逃得脱历史的必然。要是眼只看眼前，甭说精英了，连个起码的文化人都够不上。老虎也有打盹儿之时，壮汉也有弱病之时。中国历史上走在世界前列几千年，就不能有折、有难、有低谷？山没谷，能有峰？当今世界所有走在前面的强国，在历史上的贫弱、低谷都远比中国长。为什么他们能从弱到强，而中国不能重新振作？中国要振作，就要有民族的自信，自信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若只崇洋媚外，无视中国文化，那不作家奴，倒成了洋奴。”

周正英听得心头一震, 想随声附和，却又咽了回去，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中国民众的愚昧、麻木不是事实？哎，他们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齐月轩冷笑道：“哼，你怎么也是这味儿？过去我也是这样想，读了点子书就觉得高人几等。现在我最讨厌这句话，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劲儿，何等精英也没资格这么说。穷得上不起学，能不愚昧？肚子咕咕叫，能不麻木？民主是吃饱了才能打出的嗝儿。你们吃饱了尽可以打那嗝儿，要求饿着肚子的，跟你们一样行吗？民族问题单说。没上过学的，也知道爱国，三岁孩子也知道秦桧不是好东西。饿着肚子的，也不愿让小日本占了中国。哀还凑合，怒什么？中国不强，怪屁股蛋儿太软？呸！用屁股打人要拳脚干吗？要军队干吗？中国怂，怪百姓？哼，也说得出口？这些年我算看清楚了，中国还就是老百姓最作劲。东北政府跑了、军队跑了，老百姓自己愣跟小鬼子干了好几年。‘察绥民众抗日同盟军’不也是如此？中国怂是怂在上面，怂在脊梁骨上。学西洋也好，学东洋也罢，用外来的钢棍能支起腰来？还得有根流着自己的文化血脉，在自已民族屁股上能生得牢、长得壮、挺得直的脊梁。”

周正英听着齐月轩的抢白，脸红了红，却一点儿没急，只深深点了点头。想想，忽又脱口而出：“我看中国有真正的脊梁。”

“有？在哪儿？”

“你不也赞同共产党提出的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吗？“

齐月轩沉吟着点点头：“哎，我是很敬重共产党的。纵观中国各种势力，也只有他能与老蒋的独裁一争。抗日统一战线的主张提得好。国难当头，先求民族，再求民主，我拥护。不过……哎，近年其势渐衰，南方的地盘都让老蒋占了。最近只偶尔听到点消息，忽而川，忽而贵，也不知确切。老蒋豁出跟小日本服软，集百万众围追堵截……哎，势单力薄，恐怕凶多吉少呀……”

周正英笑了，脱口而出：“告诉你，红军现在已经胜利突围，到陕甘建了根据地，还派出抗日先遣军东进抗日了。”

齐月轩的眼中闪起兴奋的光，但很快又颦起眉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嗨，你别忘了我可是记者出身，官方不报，小道就不能传些消息？”

齐月轩嗯了一声，忙问：“这消息准吗？”

“我看靠谱。”

“那……你再细说说。”

周正英看看表，笑道：“现在我可得去车间了，明儿再说，你也早点儿睡吧。”

说着，她匆匆出了门，在廊子里竟又听见齐月轩诵起诗来，语气似乎更加了几分亢奋、铿锵。

“……

中国是似水的民族，

似水，就不及火热，

不及刀利，

不及石刚。

可这水不是小溪，

而是大河大江，浩瀚大洋。

恰是宽容使他汇集，

恰是忍耐使他无形，

恰是宏大使他不屑张扬。

用不着求热、求利、求刚，

只要到中国人忍无可忍，

凝聚的柔就是最强劲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