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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苦 雪

高巧玲

        飘飘洒洒的雪花，总带着款款的情意，冬天来了。雪花的舞姿是那么的惬意、柔美、温情，却让立在路边的雪儿满腹惆怅。雪儿的视线被雪花模糊，心绪仿佛凝结，心跳也好像要被停止。过了好一会，觉得稍稍好些了，她才迈步向那家咖啡厅走去。

        那是一个装着宝蓝色落地橱窗的咖啡厅，咖啡厅里装饰的很考究。绿宝石色的地毯上放着几只红木靠椅，还有一个巨大的鱼缸，那里面悠闲地逍遥着一条五颜六色的鱼。雪儿进来后，就感觉到一股现代消费的压抑感。她的单位就在这家咖啡店附近，所以选择来这里，不是她的意愿而是两个男人都在这里与她有过恩怨纠葛。那是一个令她快要窒息的空间，今天，虽然时过境迁，但这种不舒服感觉依然缭绕在她的心头。

        雪儿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父亲是当年家乡发洪水时从外地逃难过来的。雪儿的父亲老实巴交，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到了逃难的这个地方，始终是周围人们取笑和责难的对象。雪儿的父亲直到四十岁才娶了疯子母亲。母亲又在生她时难产中风，精神上受到了更大的刺激。家里也没有钱来给她治疗，所以，雪儿从小就记得母亲的病，时好时坏，经常会大吵大闹。慢慢的，母亲也就成了村里人们一说都知道的“疯子”。但是雪儿出落的秀气水灵，村里人见了都夸她长得好看。可是尽管这样，就在他们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父亲好几次差点要把雪儿送给别人。幸亏有一个外地四下游走的算命先生，来到了他们落脚的村庄，他的手上经常拿着一个象征吉祥的小鸟，雪儿的父亲是一个极为迷信的人，算卦人给父亲算过了一卦，说他日后必然会沾上女儿雪儿的光，从此雪儿才免去了被送他人的命运。

        雪儿从此在这个苦难的家庭生活成长。虽说历经艰难，却也快乐无比。

        然而就在雪儿小考的那年，她的疯子母亲突然去世了。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母亲虽然有病在身，可毕竟是她最亲的人。母亲的突然离世让雪儿悲痛欲绝，村里的大叔大婶们都为她担心，不知道雪儿将来怎么走下去？

        家里突然没有了疯子母亲的吵闹，雪儿好像变得沉默寡言了。她仿佛一夜间成人了，在大家伙面前毕恭毕敬，做事勤快利落。可是她的心里，是不平静的，老有旧日的那些声音在耳畔萦绕。雪儿每每从学校走到村口，只要听到有吵架的声音，她的耳朵就会嗡嗡作响。她不想听到这些，但又不由自主地竖起来耳朵倾听。她甚至错觉母亲依然在世，便欣喜地跑回家中……然而，家中的冷清，让雪儿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多么希望母亲没有离去，那怕别人再怎么叫她疯子，或者是她疯得更加厉害了，只要她在，那该有多好啊。

        初中考试升学的那一天，又恰逢母亲三周年的祭日，骨瘦如柴的雪儿第一次骑着个破旧自行车进城赶考。然而没想到的是考试期间她突然高烧不退，最后终于以2分之差，与自己心爱的理想学校一中，失之交臂了。

        那是一个梅雨霏霏的潮湿日子，雪儿在那所学校的门前徘徊着。她看到一个个新生欢快地进入了学校，而自己却即将去一所中等职业学校就读。

        当时，雪儿的家里已经拿不出学费，父亲只有把她悄悄许给了村里一家有钱的人，并私下拿了人家一笔钱。最后雪儿去了外地的一所卫校。卫校的学费比较低，雪儿省吃俭用，同时给学校做点小零工，给自己的生活做补贴。

        在卫校期间，雪儿为了节省路费，双休日她都不回家。

        学校附近，有一个执勤的交警叫李军。他经常会看到雪儿在校门前的教学楼台阶上独自    坐着发呆时，就远远地抱以一个淡淡的微笑。有一次忽然下起了大雨，雪儿没有带雨具，刚想跑会宿舍的时候，一不小心滑倒了。李军急忙过来把她扶起，并问她伤着没有？

       那是雪儿第一次与男孩接触，他那结实有力的大手，让她面红耳赤地羞涩起来。她说没事。后来慢慢地他们熟识了。李军每天下班总会去看她，雪儿也会在下学后给他送一杯热水，或者做一些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

        转眼间，就到了快毕业的那个春节，年底雪儿回到家，父亲不得不把那个隐瞒了多年的消息告诉了她。当雪儿知道了自己原来早被父亲许给了他人，心一下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尽管她很清楚，她和李军的相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好朋友，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雪儿忽然感觉她已经爱上了李军。凭什么要她嫁给一个和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呢？但是，在父亲的恳求之下，雪儿还是与那家的男子见了一面。那人长得五大三粗，与雪儿心里的对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下雪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带着款款的情意又在向人们诉说着冬的来临。

        春节过后，雪儿返回了学校，见到了李军。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李军。只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因为她相信，没有什么理由可以把他们分开。可是从心里讲，雪儿又没有理由不回去。他想起了年迈的父亲，那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在那一段日子里，男方那边又肯定是想方设法地胁迫着沧桑年迈的父亲，要他把女儿嫁过去。雪儿只有在梦中纠缠这些白天不敢反复思考的问题。她又不想让李军有所察觉自己这些不幸的遭遇。

        临近毕业，卫校对所有学生要进行一次护理实践操作的特殊培训。雪儿每天都把精力用在提高护理实践技能的紧张操作上。她要在紧张的培训中，忘却心里的不愉快。那段日子，她每晚回到宿舍都十一二点。当时各门功课要结业考试，已经使她绷得紧紧的心弦更加紧张。好多白天的操作过程，雪儿在夜里总感觉忽忽悠悠地飘着。

        雪儿也是这样，尽管累了一天，但她宁愿去梦境体味那更加清新的空气……

        她不止一次梦到了自己和李军在一起的情景，那是一处宽阔的绿草甸子，他们惬意地躺在那绿茸茸的草地上。李军掐她的鼻子，她就去拧李军耳朵。他们像燕子似的飞在飞啊飞啊，如痴如醉地追逐，逗笑……

        梦境中无数个身影在聚散扩离，无数个声音在耳边萦绕盘旋。

        一会儿她又梦到了旧日的父母。父亲那苍老无助、无可奈何的眼神和疯子母亲无人可怜近似哀求的模样，让雪儿心痛难受。

       每天这样的梦，魂飞魄散般蔓延于夜空，让她无法轻松应对。

        雪儿喜欢伤感、温馨与浪漫，她总是带着多情去追寻着生活。然而生活给予她的又多伤感。

        很快，考试结束了，那些与心里爱怜的人的影子，也该破灭于滚滚红尘之下。在梦醒后的灯火阑珊之际，雪儿带着微笑，压着忧郁，脚步沉沉地回到了那个生她养她的小山村。

        临行前的一天，在咖啡店里的一角他们久久地坐着，两个人都没有多说话。

      李军说：非得回去？

      雪儿说：嗯，得回去。

      李军：难道你一句也没有想和我说的话吗？

       雪儿：还说什么？

       李军：那，我祝福你！

       雪儿：……

        咖啡的苦涩，有谁能细细去品读？她走了，从此沉沦在生活中，日出日落人间烟火，为人妻母朝花夕拾。

        然而，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会再度从心底泛起对别人的爱意。

        今天，她再次来到这家咖啡店，前来与她见面的人不是李军，却是另一个男人。

        雪儿听着优美动听的乐曲，心里开始慢慢感觉到一点点浪漫与洒脱。那个人还没有来。她不由地推开门，伸手去默默采撷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雪花。

        春去春回来，只愿这寒气逼人的残酷现实能尽快从她身边溜走。

       “叮铃铃……”一阵闹铃声把她惊醒了，一切还在梦中。真遗憾！那是个没有结果的等待。她多么想，让昨夜的梦在那淡淡的晨曦中经久摇曳……

        雪儿的丈夫年纪轻轻的就突然得了脑梗塞，四处寻医，最后，还是落下了残疾。雪儿为了给他做康复治疗，拖家带口来到了她当年上卫校的那个城市，因为那里的医院，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很有名气。等到他的病情有一些好转之后，雪儿出去找了一份写材料的工作，每天，除了接送孩子上学，也能挣一些零用钱。

        那是一个风沙满天的日子，雪儿送完孩子去上班，依旧要路过那个门口。一粒沙尘吹进了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停了下来，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停下的就是他的门口，她看到他的广告牌又一次被狂风摧毁，雪儿很想进去告知一声，但她犹豫了。

         雪儿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她下班后顺路给这家店送送了些材料，走进去，让她很诧异的是，这家店的老板和自己竟然是同乡。在外拼搏多年难得遇到一个老乡，他们不知不觉就聊了起来。他们像是久违的老朋友，聊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也如同是情投意合的有情人，有着太多相似的遭遇，到后来有点难舍难分……以至于让雪儿差点误了接孩子。

       在接了孩子回家的路上，突然一阵暴风骤雨袭来，顿时天昏地暗，风雨夹杂着冰雪向路过往的人们袭来。眼下已经应该是春意盎然的时节，从哪刮来如此强烈而又狂暴的风雪呢？大街上的人们都在惊呼。但是雪儿一路上想着的是刚才的偶遇，老乡之间那种亲热，让她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寒冷。

        匆匆吃过午饭，雪儿要送孩子上学。这似乎已经成了她建立家庭以后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在路过那位老乡的门口时，她惊奇地发现，中午的那一阵沙尘暴竟然把他家的广告牌都掀了下来。她自然而然就走进去给他一声提醒。他的一声道谢，使雪儿又一次坐了下来，他们谈了很久很久。

        雪儿觉得他们在一起的确感觉很好，仿佛有太多太多谈不完的话题。他有50多岁了，沧桑的面孔上写满了丰富的经历。他告诉她，他曾妥善安置过两个人的后事，一位是老父亲，另一位就是她的妻子因车祸而亡。如今他的儿子都20多岁了，在东北的部队上……

        那天，雪儿只有静静地聆听，她不敢问及太多，深怕会惊扰他，令心头那点倾述的欲望戛然而止。慢慢地，她还知道他现在的妻子才20多岁，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小。她刚生了个女儿还不满周岁，最近她们母女回了老家。

       那天，从他家里出来已经近黄昏，雪儿没有再去单位上班，就径直接孩子回家了。

       几次的接触，雪儿对他有了好感，他对雪儿也渴望了解太多。雪儿是一个历经苦难的人，特殊的经历造就了她特殊的性格，她从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苦难。但是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她也会情不自禁地向他讲述着自己的一切。彼此特殊的经历让他们很快成了忘年之交，也更像是手足情深。有一次他脱口而出同在异地他乡，绝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以后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定会帮助她。雪儿听了这话，非常激动，感觉眼前的他，就像是自己的父亲，雪儿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就这样，他的每一个言谈举止，慢慢在雪儿的生命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迹。

        一次，他说起自己中风腰疼好久了，每天要去医院针灸。雪儿学过医，她没有考虑太多，就说可以试试“拨火罐”。于是她拿了罐头瓶，便帮他拨了几个。

        雪儿丈夫跑个体，在生意方面他们也会相互关照。从此他们的关系就更加融洽，让他们都有一种相识恨晚的感觉，他们都加倍珍惜在一起相处的分分秒秒。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很快就在他们频频的交往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的妻女回来了，面对这种现实，好象意味着他们之间很纯的这份感情也得随之结束。因为，他们毕竟是异性朋友，无论你怎么解释，也很少有人能够去理解。这样的困惑是雪儿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让她的确很感伤。因为她每天至少要路过他的门口三次，心里虽然按捺不住那种很复杂的心情，但她总会骑着电动车子快速地驶过。

        一天下午，雪儿送过孩子去上班，依旧要路过他的门口，那是一条绕不过的路段，这让雪儿心里十分的纠结。大老远，雪儿就看到他在门口面对着马路打电话。雪儿当时就心里感到很矛盾，她心想，自己是径直走过去呢？可是这种复杂的心情却没有控制住她前行的速度，一任电动车朝前驶去。在经过他门口的一瞬间，雪儿还是看到了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向她挥了下手。他的一挥手，让她心潮澎湃，而后派生出的感觉，又是无比的难过与惆怅……

          雪儿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总是想见到他，但又总是怕见到他。特别是刚才的那一瞬间，让雪儿的心再一次翻滚起来。这难道是另一种爱情？会是真的吗？雪儿想起了李军，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却唯独想不到日日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雪儿很迷茫，她那时候的心情异常复杂。雪儿急匆匆地一口气爬到了十楼的办公室。

        雪儿打开了电脑，QQ上她惊奇地发现他在线，可是她不敢和他去打声招呼，雪儿怕自己再也绷不住心头上的那根弦，虽然雪儿心中，有着一份煎熬着的期待。直到他发来一个抖动的窗口和视频的邀请，雪儿才忐忑不安的心，更加忐忑，却又迫不及待地接受了视频。

       一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她再次的激动不已。可是雪儿看到对方却很平静，似乎无视她的存在，更不要说读懂她的内心了。

       她在想，可能是由于他年纪大了，抑或是他经历过的事情太多，已经让他习惯了这样。雪儿说不清楚，也搞不明白，因为他们在一起时的感觉并不是这样，她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冰冷的样子。猛然间，雪儿感觉到他好像根本就没有在乎过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也都像是没有说过……

      他终于说话了。

       他说：雪儿，咱们还是疏远吧，为了你和你的家庭。

       雪儿很生气地说：当然也有你和你的家庭。

       他说：在这里说不清楚，我们有时间去那个咖啡店，好好谈谈。可以吗？

       雪儿啪地关掉了电脑。听到这样的话，让一向脾气很好的雪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气愤。两个人本来就没有什么，谈这些有必要吗？

       那是一个装着宝蓝色落地橱窗的咖啡厅，咖啡厅里装饰的很是考究。原来绿宝石色的地毯，现在早改换成了大红色的了，那上边还放着两个硕大的瓷缸，里边种植着两株铁树。

           对面的过厅旁边，还有一个特设的神龛，一个香炉里正萦萦绕绕地弥漫着几株燃着的檀香……

         雪儿独自一个人进来。现在，李军走了，那个他，也走了。所有的她生活中认真掂量过的人，几乎都成了过眼云烟，像那个精致的香炉里的香烟一样萦绕弥漫，须臾就化得无影无踪。所以来这个咖啡店坐坐，其实是她近几年来一年一次的一个仪式。对，就是一种仪式了。

         从这里，李军走过去，他走过去，也许吧，还会有谁走过去。会是谁呢？雪儿想啊想，总是想不清楚会是谁。只是蓦然回首间，咖啡店里的一面巨大的镜子照出了她憔悴的面容。是的，雪儿老了。她独自慨叹着人生苦短。耳边飘过悠悠的低吟之声，那是一个放在哪里的音响，正在播放张雨生的《我期待》：

        我期待　有一天我会回来

        回到我最初的爱　回到童贞的神采

        我期待有一天我会明白

        明白人世的至爱　明白原始的情怀

        我情愿　分合的无奈　能换来春夜的天籁

        我情愿　现在与未来　能充满秋凉的爽快

            ……

          咖啡店里的人影像凋零的秋叶，一片片下落又被风吹走了。那几只红木打造的靠椅，现在大都空着。暮色黄昏不请自来。外面阴沉沉的天色告诉雪儿，雪还在款款下落，只是无声无息……

        从那间咖啡屋从来，雪儿真希望自己与那些雪花一样，会短暂地去天上飞翔一会。哪怕是短暂到人的一生。是啊，人这一生其实也就像那雪花下滑的姿势，稍纵，也就即逝了。

       雪儿要回家。她抖了抖身上披着的雪，踩着那傍晚下却依然不失洁白的雪被，朝远方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飞雪中，与雪融为一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