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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

古愚

老齐家住在偏僻的辽西山村，世代为农，不曾想到了“玉”字辈，赶上了穷人翻身当家作主的年代，居然出了一个读书种子——齐玉峰。实际上，玉峰并没念多少书，但当时的农村，几乎人人都是文盲，识文断字的人寥若晨星，村人们能对玉峰高看一眼，理所应当，称其为“读书种子”并不过分。不仅如此，玉峰心性随和，为人厚道，多才多艺，能写会算，更让人羡慕的是，十七岁就当上了小学教师。他平时不仅能替乡亲们写写信，春节时还能编写对联，而且爱好文艺，兴趣广泛，吹打弹拉，无所不会，更让村人们赞不绝口。

玉峰本人也没有想到，只念过五年书，年方弱冠，居然成了乡村小学的一校之长，一时间，名动邻近四方。也许是天公嫉妒，就在他当小学校长那年晚秋，得了一场无名之病，三天水米没沾牙，吃药打针，全不济事，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老母亲二十九岁守寡，心疼这根独苗，跑到三十里外，找了一位有名的井三瞎子给儿子算命。井三瞎子说，这是你儿子的第一个坎，不必用药，七七四十九天头上，病保准会好。老太太半信半疑，又问了问儿子今后的前程，井三瞎子说，你儿子本来有官运，无奈三十六岁那年，有第二个坎，犯小人，以后不可能升迁。再往后呢？老太太又问。井三瞎子说，你儿子六十岁那年，还有第三个坎，会要他的命，如果能躲过去，能活到八十岁。

也许是历史的巧合，算命瞎子的话，后来竟一一应验了。

先说二十岁那年那场大病，找过井三瞎子掐算之后，玉峰的病，一个星期过去，也不见起色。老太太整天哭天抹泪的，眼瞅着儿子就要蹬腿了，正准备后事呢，万万没有想到，七七四十九天头上，儿子的病居然好了！

第二年，玉峰结了婚，娶的是当地邻村一位姑娘，相貌平平，不识字，刀子嘴豆腐心，孝敬婆婆，不上十年，接连为齐家生了三男两女。不断添丁进口，老太太弯了多年的腰板，终于直了起来，大喜过望，简直找不着北了。

玉峰三十六岁那年，村长之子，大字没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却借老爷子的光，当上了民办教师。此人不求上进，仗着自己是贫农的后代，根红苗正，工作一马二虎，讲课常常闹笑话。秀才读字认半边，多次把“花蕊”读作“花心”，校长批评过他好几次，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上级领导听课时，他又一次将“花蕊”读作“花心”。不久，“花心老师”的大号，便不胫而走，传遍全公社，自然丢了饭碗，老婆也和他离了婚。村长认为，玉峰能跟书记说上话，却不肯替他张嘴，瞧不起他这个村长，便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机会终于等来了。不久，学校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名叫白雪，来自省城，说是志愿到乡村小学校，要改变农村教育的落后面貌。白雪瓜子脸，双眼皮，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见人爱笑，一笑俩酒窝，见过世面，不像乡下女孩那样脸小，见不得人，活泼开朗，很讨人喜欢。她很爱跟这位多才多艺的校长接触，时间一长，免不了有人说闲话。有一天，村长的孙子放学后没有回家，四下里寻他不着，村长便来到学校。看到校长和白雪老师正在办公室里有说有笑，村长勾起心事，便招来二虎吧唧正在路边拾粪的老寇观看。经村长挑唆，缺心眼的老寇，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张扬出去了，自然添枝加叶，大事渲染一番。结果，此事越传越远，越传越玄，当事人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恰在此时，校长的老婆患病，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便起了疑心，以为玉峰瞧不起她这个没有文化的黄脸婆了，成天磨磨叨叨，中了邪似的，几次到学校大吵大闹，沸沸扬扬，局面愈发不可收拾。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校长的名声一落千丈，一时间被人唾骂为新社会的陈世美。最后，连一向欣赏他的公社书记，也坐不住椅子了，找来玉峰，一脸严肃：你可不能犯“生活错误”。那时不比现在：现在哪个男人身边多一个女人，是一种能耐，是一种荣耀，是一种身份的象征。那时谁要是犯了“生活错误”，可不得了。不仅他本人会失去一切，连家里人也跟着遭殃，没法在人前抬头。玉峰涨红了脸，百口莫辩。书记又说，你不要讲了，无风不起浪，我虽说爱才，也没法保你了，弄不好，我还得粘帘子。

后来公安局介入，事实证明了两个人的清白，但玉峰还是被撤了职，到远一点的地方当教员了。那位白雪老师气愤不过，本来想像邢燕子那样，扎根农村，现在没到仨月，便无法在这里呆下去了。村里的老太太，都骂她是狐狸精，把一个好端端的校长勾引坏了。她只好擦干眼泪，卷起行李走人，回城另谋高就了。后来，村人们才知道白雪老师的父亲，是市里的一位大人物，原在林彪手下做过事。白雪老师绝无可能爱上已有五个孩子其貌不扬的有妇之夫。后来，倒是害人的村长犯事，强奸女知青，被判刑十五年，事情的真相，才大白于天下。玉峰官复原职，又回到原来的村小学当校长了。书记再三叮嘱他，男女之事说不清，道不白的，以后可得吸取教训呀！

再说老太太，因这场变故，急火攻心，不久便驾鹤西归，离开人世。玉峰的老婆受了刺激，此后疯疯傻傻，又活了十多年，在一次病情发作时，大叫一声，口吐白沫死去。校长虽问心无愧，却一直觉得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人，没有续娶。儿女们相继长大，在城里成家立业。

玉峰依然当他的校长，严守“慎独”的信条，与人交往，小心翼翼，公家的东西，连一根粉笔都没往家拿过。因此，文革期间，安然无恙，连想动他一根毫毛的人都没有，就连当初说他坏话的人，也都不得不对他竖起大拇指了。长期以来，学校老师住房紧张，每到分房之时，玉峰便东跑西颠，为学校老师争口袋。他自己却一直租着小平房，也不知串过多少家的房檐了。

六十岁那年，玉峰时来运转，教委破例分给他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说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谁也不眼气，老校长早就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了。同事亲友免不了要贺他乔迁之喜，老校长人缘好，几十年来，不管谁家大事小情，从没拉过场，但他还记着母亲临终之前告诉他的算命先生的话，本拟不办，却又拗不过至亲好友的面子，心想一生吃苦遭罪，到老苦尽甘来，庆贺一番也无妨，也就答应下来了。

搬入新居那一天，来的客人不下五十桌，老校长激动万分，话都说不好了。客人一一落座，老校长刚要起身，还没来得及说祝酒词呢，哈哈一笑，头往后一仰，就过去了。

喜事顿时变成了丧事，老校长没过去六十这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