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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自己的身影

    这几天本不该下雨，却偏偏密雨不停，整个季节都在生意人的叫卖声中哽咽几回就消沉了下去。

    一年后，易江陵走出了易府的大门。半年前，他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也被告知了只要是易府的人，便只能一辈子生老病死在那里，不得越雷池一步。丫鬟小厮们都在私底下议论他，他们有说不完的闲言碎语，仿佛他生来便有无穷无尽的罪恶。

    生活在这其中，易江陵总是一个人踽踽独行。他只有一个半冷半热的朋友，这个人就是易惊雷，这一年，父亲易专城彻底对白痴一样的易江陵失望了，他将继承人确立为堂兄易惊雷。易惊雷告诉了他关于他的娘的事情，易江陵仿佛听过，但又记不起来，他只记得，这个概念曾一度令他执着过，他决定要寻找问题的答案。然后直到今天，他终于走出了易府到的大门，不顾一切准备寻找失去多年的娘亲。

    “娘亲是什么样的呢？难道她正是爹爹说的那般坏，但她到底坏在何处，爹爹又始终讳莫如深。”易江陵提上剑，仍是不断在想这个问题。

    这一年中，师父夏侯雷仍然慈惠耐心地将一套“游龙剑法”从头到尾传授与他，说也奇怪，易江陵不到三月已将剑法全部稔熟，且招招变化衔接之处都能精妙领悟，自创风格，达到了第二层境界，举一反三，聚少成多，剑招变幻已绝非失忆前可及。

    因为在他的心里，早已萌生了走出易府的想法，他抱定了这个目标，每天练剑。夏侯雷告诉他，江湖险恶，若没有一身强健的功夫，根本无法在江湖行走。于是直到自己踌躇满志的今天，他终于出发了。

    远离了与易惊雷的纷争和猜疑，远离的父亲的冷漠和严厉，独自流浪在风雨如磐的江湖，他又将何去何从？

    大雨滂沱，似乎故意要催促易江陵从容的步伐。他还是一步一步向前走，然后在两个孩子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两个孩子很无辜地看着他，全身早已湿透了，可是一点也不在乎。两个孩子似乎只有的眼竹子还没有转动，身子早已抖得不行，可能是因为太冷的缘故。

    他们的眼圈高肿，头发凌乱，脸上一些稀泥的痕迹也略显分明，但经过雨水的冲刷已褪色了一些，于是精神也略显饱满了一些……

    这两个孩子不怕雨淋，这让他感觉既好奇又欣慰，但更奇怪的是他们穿着也并不褴褛，却故意要光着膀子，似乎在和大雨做顽强抗争，雨点打在他们稚嫩的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轻纱。

    两个孩子一个胖一个瘦，这副尊容，在易江陵的脑海中依稀记得，他停在两人面前抱头凝思。

    突然从左边飞来一团泥巴，刚好打在了瘦子的额头上，泥水像烂番茄一样倒流下来，弄花了瘦子饥黄的脸。

    “好小子，叫你们两个好好站稳了，你敢不听老大的话了，再晃，再晃老大就拿石头砸死你。”一个撅嘴的孩子喝道。

    易江陵回过神来，撇头望左边看了看，只见七八个孩子躲在一座酒楼的屋檐下，中间簇拥着一个肥挺挺的富家子弟，那个似乎就是他们的老大，他的眼珠子呆板得溜也溜不动，索性一言不发，表情看起来也极不自然。在他的身后似乎还有两个孩子，但面容却瞧不清楚。

    胖孩子哆嗦着对瘦子道：“小猴儿，叫你平时多吃点你还挑三拣四，现在站路都站不稳了吧，你不是活该？”

    小猴儿不说话，只是尽量调整身体的平衡，也不伸手擦掉脸上的泥水，似乎只想着站稳。

    胖孩子又从地上抓起一团泥巴，噗的盖了小猴儿一脸，骂道：“你服不服？到底去不去？”

    小猴儿要紧了嘴唇，目不转睛盯着易江陵看，眼睛里即使可怜又是坚决，道：“你再欺负我我便不去！”

    胖孩子立刻把小猴儿按在地上，顺手又是几团稀泥涂在小猴儿脸上，小猴儿被欺负得不成人形，胖孩子道：“小猴儿，去，快去跟叔叔见礼！”小猴儿翻了几个身，却仍是一声不吭。

    易江陵一动不动，眼看着眼前这一场孩子间的恶斗，在他的记忆力，仿佛也有这样一幕。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一个不说话，却很倔强的孩子，别的孩子都欺负他，可他从不反抗，一直都不露声色，然后有一天……

    突然，他脑海里突然浮现童年四个孩子办“家家酒”的时刻，他记不清那四个孩子是谁，只觉得跟眼前的这两个胖瘦小子略有相似。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不能容小猴儿被人欺负……

    “小猴儿，大胖孩子，记得老大吩咐的事情，要是你不敦促他做成此事，老大就用石头砸死你们两个！”刚才那个孩子又道。

    这时只听见“啪”的一声，胖孩子又是一巴掌打在了小猴子的脸上，道：“小猴子，听不听得人说话……”小猴子脸上突然红了，仿佛烧红的炭，但他还是呆呆地望着易江陵，不动一点声色。

    不知怎么的，胖孩子突然笑了，狠狠地笑，道：“小猴子，是你自己要这样的，老大说了，今天我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能抢先完成这件事我也能活下来！是你自己要放弃的，这怪不得我了，你要死我不能陪你一起死。”说着大踏步向易江陵走过来，眼睛里充斥着血丝，仿佛一头不驯的野兽。孩子们在不断尖叫，一边又不断朝小猴子扔泥巴。

    胖孩子突然从背后抽出一把刀子，亮光光的刀子，“噗”的一刀就向他捅过来。但这一刀，易江陵连看都没看一眼就把它裹在了手里，他的手比钢钳还要硬。所以胖孩子眼光中的狠戾突然消失了，变成了无边的恐惧，这恐惧简直要把他的眼眶都洞穿了。

    这便是他倒下去的最后一个表情，孩子们全都惊呆了，全场鸦雀无声，只剩下大雨在哗啦啦地下。

    易江陵眼睛里也感染了胖孩子的愤怒，他不是在对胖孩子生气，他生气的是这个结果也跟他童年时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小猴儿没有还手，他被欺负了。

    他要改变这种结果，现在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所以他握紧了手里的刀子，手里的鲜血还在一滴滴往下落，在他走过的地方淡开，成为一朵朵褪色的红花。

    他走到了小猴子的面前，发现小猴子的全身都在颤抖，眼睛里也是那种穿透灵魂的恐惧。

    “喂，大小子，你不能伤了他，我已经批准，批准他活下来了。”这个那个老大说的话，其他的孩子也在附和，可声音里总是显得有些中气不足。

    可他并没有发觉，站在这个孩子头老大身后的两个被遮住脸的孩子并没有说话，他们只像个影子一样定在老大身后。

    “你不应该这样软弱的，孩子，”他很和蔼地看看小猴子，眼睛里对他充满了信心，手里的刀子就递到了他面前，“至少你可以改变现在受制于人的局面。”

    “你为什么要帮我？”小猴子有些畏畏缩缩地道，他的手却缓缓地伸到了易江陵的手里。

    小猴子接过了刀子，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好像根本就拿不稳这东西。

    易江陵摸摸他的头，然后又伸手指了指对面屋檐下的那堆孩子，道：“我帮你是因为我的童年也跟你一样受人欺负，现在我不想看你也这样，你去吧，去揪出那些欺负你的人，一刀一刀向他们捅去！”他躬下身来，态度像极了一个老师。

    小猴子居然要两只手才能握紧手中的刀子，他简直把易江陵当做神灵一样信服，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迈出了第一步，嘴里絮絮叨叨道：“对，对，对，我要，我要……”

    他突然转过身来，一刀捅在了易江陵的小腹上。

    但不幸的是，这一刀并没有中，却还是落入了那只刀枪不入的手里，像胶铸在一块铁板上一样牢固。

    “你为甚要杀我？”易江陵真的愤怒了，所以他的声音就更加冷酷了。

    “因为我还不想死。”

    易江陵突然感觉这孩子的眼光好老成，那是种已在江湖上混迹数十年后才具有的独特光辉，他内心里突然凉了起来。

    这眼光好熟悉，却又好陌生，易江陵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刀光，两道雪白的刀光已从他头顶交织而过，他几乎是意识性地偏头就躲过了这两刀。

    “你们是谁？”这句话还未说完，两道刀光已逼向他脖子，一刀刺向小腹，招招狠辣，无疑是使出了拼命的打法。直到这是他才看清楚，那孩子头老大摊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其他的孩子早就逃的无影无踪，这无疑是个圈套，有人要用他童年的记忆来骗他入彀。

    易江陵不说话了，他知道在不该说话的时候说话无疑是最愚蠢的。于是他闭气出招，拔出了手中的长剑，五尺长剑，剑光霍霍，一招“飞凤潜龙”明剑向上，暗剑向下，剑招诡异，一招之下就有一个孩子身材的人挂彩。

    对，他终于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个人都不是孩子，因为他们的脸都接二连三被他的剑招挑破，露出的面目可没想象中的稚嫩，简直像四十岁的老男人。

    这三个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因为三个在十招之内已全部挂彩。但奇怪的是，这两人明知不敌却还兀自拼命力战，并没有闻风而遁的意思。

    “你们杀不了我！”现在他稳操胜券，随意夸口道。

    “我们本不是来杀你的。”小猴子道，其余两个人只是团团围着他转，仿佛准备了要车轮战。

    易江陵挡开了小猴子的刀，奋力逼向其余两个人，剑光闪烁，两个人只有一步步后退，却始终一言不发。

    然后三招以后，他又重新来逼迫小猴子。

    “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小猴子有些调侃地道。

    “我想，他们都是哑巴，被隔了舌头。”

    小猴子居然还从容地点头。易江陵又是一惊，忙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来找我有何贵干？”

    但小猴子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他插问道：“你这一趟是不是要去城东？”

    “是。”他这句话一说完，就发觉小猴子居然停了下来，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了。

    “那好，你是为什么出来的？”

    “有人告诉我，我的娘亲就在城东的某一处。”

    “那你还是别去了，因为我们这次来就是为了要拖延你的时间。”小猴子非常激动地说完了这句话，然后就只见他眼神涣散，硬生生地到了下去。

    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哑巴的双刀已齐齐插入他的背脊。然后，这两个人亡命死得朝西方隐遁，一步飞出几丈，却又回头，唰唰唰向自己放镖，易江陵轻易将这几十把飞镖一一剥落，却并不追赶。

    因为他的方向，是东城某一处，朝东……